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紅衣白骨

陵天蘇用臉頰蹭着她溫暖的手指,輕聲道:“是我虧欠我的母君,嚴厲也好,孤獨也罷,縱然是對着空曠無一人的古殿,也不曾覺得苦,母君待我並不嚴厲,因爲我只見過她一面,父帝從來不許我去暮雪宮看望,他說軟肋與親慈,不該出現在神儲的身上。

那時候,我分明有着世上最尊貴強大的父母,有着星域神殿無數,可是當我看到芸芸之下,萬家燈火的時候,我卻覺得,我沒有家。在我年滿千歲之前,我需要每日完成身爲儲君的課業與義務,完成這些,我能夠回去的地方,只有星河雲階盡頭的幕府神宮。”

他的故事很遙遠,遙遠到蒼憐不知帝子的幼年故事與大荒混沌之地的兵魔有何關係。

但她沒有出聲打斷,溫柔耐心的當一個聆聽者。

“我以爲,那時候的我,會日復一日的走完屬於‘帝子’的一生,爲他人的意願而活,習慣了孤獨,便不會再孤獨,直到有一日,我在雲階另一端……見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保持安靜的蒼憐‘嗅覺’極爲敏銳地有所反應,她耳尖動動,輕聲問道:“什麼女人?”

因爲她能夠感受得到,此刻陵天蘇面上神色的微妙變化。

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夠讓曾經的那位帝子感到孤獨。

一直閉着眼睛的陵天蘇終於睜開了眼睛,他撐坐起身體,眉眼含笑地看着她:“蒼憐兒你肚子裡裝的都是醋嗎?”

蒼憐哼哼了兩聲,軟着身子靠過去,抱着陵天蘇的手臂搖了搖,拉他隨着一同躺了下去,偎在他懷中:“小妖兒繼續說啊,我想聽你小時候的故事,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啊?”

小青蛇沒敢亂動,只趴在牀沿上看着兩人,湛青色的眼眸一眨也不眨。

蒼憐注意到了小青蛇的動作,看她眼巴巴地蹲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心軟朝她招了招手。

若是換做旁人,像冰塊臉還有小妖女那樣的,她怕是把她家小妖兒抱得死死地,一根手指頭都不分給她們,

可現在這個傻乎乎的小蛇,是救她護她多次的小蛇徒兒。

又跟她的小妖兒滾了狐狸洞,且次數比她這師尊還要多,屬實沒轍,只能硬着頭皮認了。

小青蛇沒有動,咬着細長的手指,水汪汪地看着陵天蘇。

陵天蘇假裝沒看見蒼憐和小綰之間的小動作,蹬了蹬腿,將帷幔暖帳抖落垂下,將那隻小青蛇隔絕在了牀榻外間。

他可是記得這隻小青蛇在上天之前,還對着他發過一次情,足足在冰海之中泡了兩個時辰,凍得邦邦硬才被打撈上來變得老實。

這若是讓她上了帝子榻,當着蒼憐的面盤他,那可怎得了。

蒼憐目光無不幽怨地瞅了他一眼。

陵天蘇將她擡起來的小腦袋摁進懷中,嗓音低緩:“那個女人是我姐姐,她叫清越棠。”

窩在他懷中的蒼憐身體一顫,驚詫道:“小妖兒的姐姐?”

“嗯。”

蒼憐腦子亂了:“怎麼會?我記得小妖兒你是嫡長子,七界之中,從未有言,神帝還有一個女兒。”

陵天蘇笑了笑,笑容卻是有些苦澀:“在見到清越棠之前,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爲的,當時我並不知曉她是誰,又爲何會出現在三千雲階盡頭,那時候,她一身鮮血的看着我,我認出了她眉間的黑色印記,那是墮神印記,一名墮神者,她卻喊我阿邪,說要帶我回家。”

蒼憐臉頰緊貼着他的胸膛,聽着他平穩的心跳。

陵天蘇閉眸闔實,睫毛交疊,他聲音很低:“從來沒有過的,那時候,從來沒有人曾對我說過這種話,神界有令,凡墮神者,殺無赦。身爲神界儲君,對於這道絕殺之令,我更是當仁不讓。”

“可是,當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便知曉,我拒絕不了她。”

蒼憐揚起腦袋,看着他被汗水溼染的蒼白下巴,心頭揪緊地問道:“那然後呢?你有沒有跟你姐姐走?”

剛一問完,蒼憐便反應過來,自己顯然是多此一問了。

若是當年帝子真的同墮神女子離開,七界之中,何來帝子,何來儲君,又……何來她蒼憐的孃親?

陵天蘇聲線變得十分平淡無波,平靜訴說着:“沒有,我與她之間,相隔三千雲階,十萬上位神靈,她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三千層雲染紅霜,那是星辰天河都洗不去的怨紅。”

蒼憐身子一顫,不由自主地抱緊陵天蘇,忍不住低聲喚他:“小妖兒……”

陵天蘇道:“很奇怪,那時候是我第一次感到心痛,如此刻骨的感情,可是在後來萬年間,我竟然將這血染的一日,盡數忘去,我忘記了雲階盡頭,那個一路從魔獄殺上九重天,不顧一切也要帶我回家的姐姐。”

蒼憐眼眸睜大,似是不解,怔怔問道:“爲何會這樣?”

陵天蘇將脣抿成一條鋒冷的線:“因爲記憶有損?”

蒼憐沉默了下來。

記憶有損……

一個被刻意抹除存在的神帝之女,被拭去記憶的帝子。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當今七界,只有一人。

就彷彿刻意地,不讓他知曉,自己在這個世上,除了自己的父母,他還有一名至親的同胞姐姐。

蒼憐輕聲問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做?記憶有損,小妖兒又是如何知曉世上有清越棠這個人,還這般明確的知曉,她是你的親人?”

“我不知道……”他輕聲喃喃:“我仍舊日復一日的完成着自己的職責,與父帝交代的一切任務,爲衆生而活,只是自那日起,我便不用再長鎖於神界雲端盡頭的那座神宮之中,父帝不再讓我接近神宮。”

可他又如何感覺不到自己記憶的突兀之處,紅血雲端,處處不祥。

自那日起,他長居的雲端宮殿,在他自己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化作了一片終年不散的魔雲之潮,神帝給出的解釋是,有一名自九幽之下殺入神界的真魔,攻殺於九重天之上,與帝子一戰,最終死於帝子之手。

兩相俱損,從而導致了他記憶遺失。

真魔怨戾化雲,終年不散。

解釋十分完美,而那日參與雲端之戰的神靈也盡數死於清越棠之手,再無人能夠見證那日之景。

只是就連神帝也不知曉,那日,在無祁邪看見那名渾身染血的女子灰飛煙滅的那一刻起,他雖並未能夠觸及到她。

可卻有一隻血色的蝴蝶,飛過漫漫的染血雲海。

他握住了那隻血蝶,蝶翼間流淌着黑色的血,承載着與他異體雙生的黑色命格。

無需言語去求證什麼。

心中已然清明。

那一刻,他清楚知曉自己掌心所握着的是什麼。

他更預知了,銀河破暗,天明之際,他將會面臨着什麼。

爲蒼生意願而活?

不。

他只是想活得明白一些。

同一個世界,黑白兩心相隔,盡頭是黑夜吞噬白晝,還是白晝代替永夜這個問題,他並不在意。

決定正與邪的並非是手中的鋒刃,而是在於執劍者的本心,他悄然打開了自己的命盤,握住了自己的命格,將那枚血蝶,臥心而藏,一體承雙生。

那夜,無人知曉。

他成爲了辟易以來,黑白神魔共生的雙生弒神者。

在漫漫血雲神屍之中,他斬下了自己一般的元魂與命格投入銀河盡頭的魔雲之潮中。

神說,銀河雲端的盡頭,是真魔死後,不甘怨氣所化的戾雲潮海,諸神莫人之地。

可又有誰知,那揮散不去的‘怨氣’,卻是一位名叫清越棠的女子,耗盡一生修來的真魔之軀,散成漫天血雲,只爲守護雲端神殿中,那半數元魂。

正如無祁邪所想,當夜,神帝便化去了他的記憶,並將那片雲海,視爲神族禁地。

無人敢侵。

天明日落。

他仍是萬衆矚目的帝子。

她仍是被人遺忘的真魔。

黑白仍舊涇渭分明,如同天邊的地平線,清楚地將天與地劃分完整。

他繼續自己的使命,繼續在無晝時分,萬家燈火明亮的長夜下,遙望那片血色的雲海。

要想瞞過衆生之眼,必須先偏過自己的心。

自藏半數元魂,他並未給自己留下任何東西,在父帝奪去他記憶的時候,他也並未反抗。

他只留了一個疑惑給自己。

神明的生命是漫長無期的,在這漫長的歲月之中,無情無慾的帝子,會在深夜時分,火燒血雲的相伴下,藉着心中之惑,機械地鐫刻着神魔光陰卷軸。

空蒼的神靈,細細一筆一劃之間,勾勒出了歷史的山河,在一殿一卷之中,留下了繁浩的衆生圖錄。

記載着不爲人知的神秘信息。

雲階神宮,長生殿。

不過是換了一處囚籠之地。

他的一言一行皆爲衆生所願,唯有鐫刻光陰卷軸,是他唯一爲自己意願所行的一件事。

終於,他等來了大荒兵魔叛亂。

覓得一年只屬於他的空白時期。

一年平亂兵魔,在衆神心中,這基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他在諸神的視線中,隻身獨劍沒入大荒,設下封天結界,無人能進,無魔能出,自然,無祁邪也就能夠在不違背衆生意願,順理成章的消失在這個世間一年。

一年歸期,二月光景,在不可窺視之境,無人知曉戰況如何。

曾有神預言,帝子會隕落於大荒混沌之境,神道消散無歸期。

亦有夢術師演算,帝子會延期而歸,餘魔難除,諫言神帝提前部署,以備兵魔餘黨破境而出,殘存留世。

可無人知曉,在二月之後,大荒混沌之境,早已不留一隻活物。

八月間,無祁邪去了一趟不渡生魂,不渡亡靈的冥海絕域。

冥海無渡無邊,無境之地,荒海藏山,當他來到無渡冥海之地,看見了八根填海山鎖正將一具白骨之身以鏈鎖連,本該與大地山脈融爲一體,可那八根鎮海山鎖卻有着繃斷的痕跡,八根崩裂七根,唯有一根鎮海山鎖牢牢鎖心。

白骨肉身成灰,唯有一襲凋零紅衣,覆於骨身之上,幽幽飄舞。

骨軀之下,是一座浩瀚巨偉的鮮紅大碑。

碑體本色絕非本色,碑面之上的暗紅污跡,是經年的鮮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塗抹繪畫上去的血色咒紋。

鎮海山鎖,以鎖填海,海生山。

無祁邪對於腳下那片大地的污穢冥邪的氣息並不陌生。

他淡淡地看了碑面之上凌亂的鮮血咒文,那些咒文皆爲神域禁庫之中所藏的古老秘咒,隱秘而強大,卻也自損。

咒文凌亂不堪,能夠想象得到,在刻畫這些咒文的同時,主人在經歷着怎樣的痛苦折磨。

而那具骸骨的雙手,十指消磨,有着斑駁的痕跡。

魔骨之軀,萬古歲月都難以磨滅的存在。

能夠看出,這具骸骨的主人,窮其一生的經歷,就耗費在了這尊古碑之上。

無祁邪還發現,在那塗滿發黑變暗的鮮血大碑上,有着一寸不被鮮血染髒的乾淨之地,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了兩字。

不是血咒,不是禁忌。

只是單純的兩個字體,卻不是七界之中任何一方領域的文字,更像是某種新生的聖文。

那一寸碑境,總是比其他處要來得淺薄一些,彷彿有人日日夜夜用衣袖擦拭乾淨,用心地護着那一塊地。

無祁邪看着那塊黑碑,如看一顆被世俗惡意浸泡發黑的心臟,唯獨留下了那盛放兩字的一寸淨土之地。

只是,荒涼境走,紅顏枯骨。

鮮血不染的淨土,卻是被黃沙后土覆蓋得依舊髒污,連字跡都難以辨清。

他上前,斷去鎖心的最後一根鎮海山鎖,脫下外袍,將那具枯骨包裹掩埋。

曾孤高獨寒於九重天上的儲君帝子,卻是在無人之境,席地坐在了塵埃裡,他以衣袖一點一點地將古碑之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就連那一寸藏字之地也耐心地擦拭乾淨。

拭去最後一抹塵灰,觀得那兩字全貌。

他的手指輕輕一顫,無祁邪從未覺得自己這一生,有像現在這般覺得自己……像是塵世之中,不得超度的厲鬼。

雖爲帝子,卻如微塵。

鮮血拭去,塵沙遊離。

古碑之下,爲鮮血所鎮壓的那羣東西依然被碑意所鎮壓死死,唯有一人,從碑中世界,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額生獨角的男人,這個被鎮壓數萬年的邪物,看到坐於碑面一角的無祁邪,竟未露出半分敵意。

他說,他叫青淵,是陰剎一族的王。

他還說,他等他已經等了很久。

隔着一座碑,兩人交談了很久。

不,語氣說是交談,倒不如說是青淵在單方面的向他述說着久遠的故事。

無祁邪耐心聽着,面容平靜,唯有在聽到某些時刻,那雙漆黑墨淵的眼睛,纔會有着微微漣漪波瀾。

最後,沒有了血咒束縛的陰剎之王,卻沒有返回塵世之中,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回到了那尊暗無天日的大碑之中。

他說,終有一日,他會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回到這個世間。

無祁邪一人獨坐在這片無人之境中,待了八個月,直至歸期至,他才返回神界,繼續做他清高孤獨的帝子,困於王座上的囚徒。

沒有人能夠想到,帝子竟然真的能夠在一年的時間裡,平定兵魔之亂。

就連平日裡嚴厲冷漠的神帝,也不由對他多加誇讚了幾番。

可是,曾經渴望的誇讚,如今他已經不再需要。

身下的坐騎龍奴,亦成了一種無言的諷刺。

他坦然接受着這一切,並且日益精進,踏上完美儲君的這條孤獨的王者之路,對於神帝發放的任務,衆生的苦厄,他皆能夠完美執行,不出任何偏差,活成了衆生的意願。

諸神敬仰他,凡民膜拜他,就連神尊長神都不得不對他以禮相待。

再後來,他接了一個任務。

討伐人間之境,大是非之山。

山深幽篁裡,他遇見了贈他一場傾世之雨的女子。

弱小花妖之靈,招來一場盛世之雨。

山的那邊,紅蓮盛放。

山的這邊,淒雨連綿。

一夜雨無聲,本應犧牲焚成灰燼的水蓮沉睡於湖底,而本該連同着山中澤靈一同被水蓮庇佑的那朵花,卻無聲枯萎地碾落在了傘下泥濘裡,如女子脣邊的胭脂凋零,如古碑上的殘血餘紅。

捧過泥土花骸,求來一口靈泉。

本應塵歸大地的花靈,在凋零之中生長,等待盛放花香自來日。

而他,也依然在大夢紅塵中等待。

神帝扶持幼神,引渡新神入界,卻釀下禍端罪神之害,神界純血一派,分崩離析,雖後得鎮壓拔除。

可頑疾之深,若非挖骨入肉,拔除二字,談何容易。

那是神界傷筋動骨難以癒合的創傷!

蒼生帝主,其罪之深,當以苦受輪迴之苦,方可解脫。

父帝負罪,帝子無祁邪,他的身份未免就多出了幾分尷尬。

父爲罪人,他既是完美尊貴的儲君,也是罪人之子。

這個完美之名,未免就多出了一點污痕。

污痕雖小,可是在潔白的雪地之中卻是尤爲明顯,足以讓旁人津津樂道,評頭論足。

對於‘帝子’而言,這絕非什麼好事。

可是對於無祁邪而言,他知道,他終於等來了他的機會。

自負罪枷,揹負父帝之罪,他甘願領罪,與父帝同受輪迴剝命之苦。

在烙上罪印的那一天,隔着無邊無際的天海,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幽冥道別,何意相照。

……

……

安靜聽完這些往事的蒼憐,許久無言。

辦響,她輕聲說道:“這就是弒神命格的宿命嗎?黑白無法並生,雙生子只能取其一?可是你與姐姐她都是神帝的孩子,他都是神帝了,蒼生之主,爲何要去相信那種虛無縹緲的預言,我覺得小妖兒的姐姐是真心疼愛小妖兒的,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人,即便是墜魔了,只要小妖兒還存在與蒼生之中,她真的會傷害這個蒼生。”

她眉頭緊皺,搖了搖頭:“這樣的結局,是在是太不可理喻了。”

陵天蘇淡淡道:“我這次回來,不爲長生,不爲稱帝,只爲打破這些不可理喻,其中,有姐姐的,也就蒼憐兒你的。”

“我?”蒼憐詫異。

陵天蘇看着她微笑道:“蒼憐兒想知道,我這幾個月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

……

三個月前。

黑色海域橫亙於北疆之境,絕海無生,舊土不復。

海風掀起陣陣陰冷冰寒的氣息,黑海死寂。

冰雪所覆的凍土潔白之地,在短短一日之間,鮮血橫流凍結成一片殷紅的復仇之地。

當年,北族侵略南族,究竟派兵多少上天凰山,陵天蘇自是記不清楚。

族長牧連焯,在耗費半日時間,擬定出了一張名單。

陵天蘇自然並未打算放過當年參戰的任何一名北族之人。

在牧連焯擬定人員名單的前一刻,他取出神魔光陰卷軸,攤開放在掌心之中給他看了一眼。

一切盡在不言中。

半日擬定出了名單,再耗費半日屠殺名單上的名額。

在那刑臺之上,陵天蘇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狐幻真。

他並非是北族中人,卻在刑罰屠殺的人羣之中。

那是連往生訣都不用爲其超度的背叛者,他比身邊的一羣人更爲該死。

對於昔日長輩那怨毒絕望的目光,陵天蘇輕瞥一眼,便不再多看。

他非聖人,從未想過要救贖這個世界。

刑罰臺上,絕望的嘶吼漫罵之聲震耳欲聾。

當年參於者,幾乎佔據北疆氏族的半數子族,今日屠殺,無疑是傷筋痛骨,死亡慘重的屠戮之日。

目光流轉之間,陵天蘇又在北族人羣之中,看到了伏跪的兩人。

牧良平與懷山。

在一片奪命血光之中,陵天蘇看着這對跪在血泊之中的師徒二人,眉頭微蹙地擡起了手掌。

“等一下。”淡淡一言,打斷了屠戮的死亡鐮刀

懷山滿面血污,目光空洞無神地看着陵天蘇,僵硬地嘴角扯了扯,似是在無聲譏笑,他咳出一口血痰,吐在地上,面容憔悴道:“南族少主好本領,獨身一人前往北疆,便可將我們殺得片甲不留,耍了這般威風,在人將死之際,還要嘲諷一二不成。”

他輕嗤一笑,不等陵天蘇說話,他又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道:“也是,畢竟如今你是執刀殺人者,你有這個資格。”

並肩跪於一旁的牧良平道:“好了,別說了。”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必要在自取其辱了。

此刻,身爲師長,對於這個瞭解多年的弟子,他如何察覺不到懷山的心有不甘。

至於那不甘,源自爲誰,自是不必再多說。

事已成舟,這麼多年了,這孩子還沒放下看開,苦的終將還是自己。

陵天蘇目光在這兩位師徒身上流轉了片刻,忽然對牧連焯道:“放了他們二人吧?”

牧連焯不敢相信,喃喃道:“放……放了?”

牧良平亦是豁然擡首,看着陵天蘇,嘴脣囁喏。

懷山則是面色複雜,有劫後重生的慶幸,又有着被敵人寬容放過的恥辱。

陵天蘇目光透着幾分隨意:“放了吧,他們二人,逐出北疆即可?”

牧連焯雖感激於他的一時大度,但更多的還是不解,不由問道:“爲何?他們……”

陵天蘇朝他笑了笑,道:“同牧叔叔一樣的,我曾欠牧叔叔一條命,而香兒月兒,亦欠他們一條命。”

聽聞此言,懷山身體驀然一震。

牧良平則是緩緩舒了一口氣,全然沒有想到,當年因爲心疼徒兒,便私下放過了南族少主身邊的那兩名侍女,竟然能夠換來今日這番因果。

牧連焯神色複雜,顯然並未想到,他竟然能夠爲了兩名身份卑微的侍女做到這一步。

終年被冰雪所覆的邢臺,早已被如泊的鮮血溫化,鮮紅的液體摻夾着碎冰流水,猩紅如洗,露出了檯面之上原有的紋路。

陵天蘇目送着北狐一族的族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目光漠然道:“他們二人可放,但是沾了不該的東西,牧叔叔可知曉如何處理?”

牧連焯一怔,不等他有所反應,跪在地上的懷山悶吼一聲,右手化爲鋒利的獸爪,朝着自己的心口生生掏去,心臟劇疼深裂,鋒利的爪子將一枚漆黑的冥種拔根掏出。

他面色蒼白如紙,身體抑制不住疼楚般地劇烈顫抖着。

懷山倔強地將手中黑色種子捏成碎片,冷哼一聲:“即便不依靠這個東西,我也能夠活下來。”

被汗水暈溼的眼睛珠子死死地盯着陵天蘇,他繃緊牙關道:“恩怨是非,並不是鮮血能夠說盡道明的,今日你放我一馬,可是刑臺之上逝去的,還有我的手足同袍,陵天蘇,如今的你的確強大得令人望塵莫及,可終有一日,我會證明,我不比你差。”

對於懷山的宣言,陵天蘇只淡淡看向他身邊的牧良平,道:“還有你。”

懷山麪皮一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心中說不出的頹然,強行拔除冥種,自損根基,再被放逐出故土,人間難容妖物,若無機緣,日後,他心臟難以修復,莫說想要精進修爲,不衰弱得打回原形都算是好的了。

更何況,如今的陵天蘇是能夠顛覆人間的長幽之大境,即便他一日千里也追趕不上的存在。

這般放下狠話,倒更像是一隻只會無能狂吠的野犬。

解決完師徒二人身上的冥種,陵天蘇手掌一揚,一場傾天大火,將這成片的血屍燒得片甲不留,歸於塵土。

當年族恨事,一切都結束了。

一日無情屠殺,讓北疆的氣氛冷到了極點。

但陵天蘇並不在意這羣人的看法。

經年的飄雪之中,濃郁的血腥死亡氣息,在他一手鳳凰靈火的焚燒之下,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

萬里長空,恢復清明。

陵天蘇拍去衣袖間的劫灰,轉眸看着牧連焯,微微一笑,道:“牧叔叔是否覺得,當下是時候將子憂的孃親該接出來了。”

牧連焯面上一怔,澀然道:“你都知曉了?”

陵天蘇道:“冰窟刑罰,主罰鎮魂,即便肉身得以解脫獲救,可受刑者的靈魂,仍舊冰封於寒地之中,若我沒有猜錯,如今子憂的孃親應該與沉睡並無兩樣吧?”

……

……

百里冰窟絕獄,終年寒雪不絕。

曾經冷雪如剃刀刮身的苦寒世界,陵天蘇卻如亭間信步般,悠然而來,一襲輕袍在風雪之中獵獵作響。

縱然是滿目激動之色的牧連焯,在來此間嚴寒之地,也不由哈了幾口熱氣,顯然難耐苦寒。

他快步跟上陵天蘇的腳步,低聲問道:“子憂與她母親分別多年,必是分外想念,如今雅兒重獲自由,她怕是比誰都更想第一時間見到她,你又爲何要讓她焦心在外等待?”

陵天蘇目光投向遙遠的冰窟極方,看着暮靄之中如天神巨劍般聳立的巍峨雪峰,眼眸一派深沉如海的冰藍,看似風平浪靜,十萬深海之下,卻是藏着深海巨獸。

他低笑了兩聲,給出的解釋是:“子憂如今懷有身孕,此地苦寒,不宜多行。”

牧連焯心想,那丫頭如今都比她老子厲害了,還怕個屁的苦寒。

心中腹誹歸腹誹,但牧連焯更多頓時寬慰。

見這小子這般重視他女兒的身體,他也就放心了。

冰窟之獄,共分十重。

當年光是最外一重的寒獄,都幾乎要了他與子憂的性命。

如今舊地重遊,他幾步遙遠踏下之間,整座浩瀚的山體不晃動一分,可山體深處,卻傳出隆隆的沉悶之聲。

聲如冬日幽雷,煌煌震懾。

刻印這巨大圖騰獨眼的冰窟石門,在這隆隆之聲中,悄然化爲塵埃。

漆黑無光的洞口,飄散出厚霜般的可怖寒意。

寒意深濃,甚至將雪峰之上,寒風的輪廓都吹舞了出來。

牧連焯歎爲觀止,心中連連稱奇。

暗道這冰窟爲整座雪疆寒域的源頭之所在,一重石門結界便執掌着百座大雪山的四季變化之力。

他不動聲色,一步破去十重結界,這怕是在反手之間,便可融去他大半雪域疆土。

原還想着,今日屠殺,此子心性過於狠辣。

如今看來,今日他還算是十分溫和的了,至少有着耐心等待着名單擬好。

結界一破,牧連焯便迫不及待地走在了陵天蘇的前方,眼中的激動愧疚之色難掩,神情端得是躊躇掙扎,可腳步卻絲毫未停。

陵天蘇緊隨而上,皚皚雪窟,四方掛着尖鋒如劍的冰棱,入眼白茫茫一片,根本不似活人能夠生存的地方。

他能夠明顯聽到牧連焯愈發急促紊亂的呼吸聲,裘袍之下的雙手都在劇烈顫抖着。

雪窟空蕩,不見絲毫人影蹤跡。

牧連焯不斷搓動着雙手,面色苦惱道:“當年是我無用,眼睜睜看着雅兒被關進這這片雪域牢籠之中,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魂魄早已因苦受靈息寒刃之刑,生生將她的魂魄寸寸解裂,如塵般同化於這片冰霧之中。”

陵天蘇當然知曉他在苦惱什麼。

牧連焯不是不能爲自己的妻子招魂。

他之所以只帶走她的肉身,而是這片冰窟之中,歷代以來,受刑者絕非只有子憂她孃親一人。

剝裂靈魂者也並非她一人。

如今揮灑在這片空間了的靈魂顆粒,更是摻夾了旁人的靈魂意識。

若是貿然招魂,必然會讓其他不得超生往度的靈魂,如惡鬼撲食一般,盡數涌入子憂孃親的肉身之中。

“牧叔叔不必過於擔心,此事雖然棘手,但也並非全然無解。”

語音剛落,陵天蘇雙眸微闔,眉宇中心,一道聖然的金色豎痕裂開,金色的光輝視線如虛無廣闊的天穹,灑落出無盡的金色綿綿細雨,雨絲凌空飄曳,不受重量的漂浮在了空間之中,繼而分化成更爲細小的存在。

頃刻之間,整個空間裡,渡上了無數漫漫的金色粉塵光粒。

在這些金色光粒的搖曳之下,一時間,安靜極了。

那些冰封沉睡的意識靈魂,受到牽引,被驚醒,被冰封放逐的它們,本應視若瘋狂的咬住那些金色光粒,如渴水的魚一般入侵陵天蘇的神識海洋。

可是此刻,它們卻安安靜靜,不敢叫囂。

看到如此神奇的一幕,牧連焯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分,牢牢地收緊呼吸。

片刻之後,那些光粒重新化雨紛紛,匯入陵天蘇的眉心之中,靜止的白霜濃霧,再度緩緩飄舞輕浮了起來。

見他睜開雙眼,牧連焯忙迫不及待地問道:“如何?”

陵天蘇並未馬上回答,端起下巴沉思了片刻,說道:“我並未在這片空間中,找到子憂孃親的靈魂。”

“不可能!”牧連焯面色大改,方寸大亂,整張臉都揪了起來:“我分明是從冰窟之中帶走了雅兒的肉身,她常年禁錮與此地,靈魂也長鎖寒獄之中,不再此境,又能去什麼地方?!!”

陵天蘇緩緩吐了一口氣,聲音放緩,道:“牧叔叔不必着急,我說不再此地那便是一定不在這裡了。”

他擡起手臂,指向前方冰壁:“可是我卻感受到了更深的地方,有着靈魂的波動。”

牧連焯整個人都是失魂落魄的,連連搖頭道:“不可能的,冰壁之後是雪峰山體,且常年有着萬年罰冰裹覆,雅兒她被放逐在此地,修爲被鎖,如此無力的境地下,更不會自尋死路,是以用自己的靈魂去觸罰冰。”

陵天蘇目光深深,沒有同他多做什麼解釋,凝視那巨大的冰壁良久,他眼眸驟然眯得狹長鋒利,上前兩步,一拳轟出。

厚冰震裂,咔咔落下,在牧連焯目瞪口呆的目光下,他整條手臂都沒入至了厚寒的冰壁之中。

很快,牧連焯看到他眉目一揚,眼底多出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看到這笑容,不知爲何,牧連焯的一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陵天蘇眼底的笑容一閃而逝,很快就抽出手臂,輕扯之下,拽出一根翠然碧綠的藤蔓,藤蔓之上,結着一顆晶紫成熟的果子。

圓潤的果子沒有收到此境寒意的分毫影響,依舊飽滿,甚至能夠看到果肉的水潤充盈。

晶紫的果子呈出一種透明如琉璃般的色澤,其中縈繞着絲絲縷縷的碧色靈魂。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這便是子憂孃親的靈魂了。”

牧連焯面色一陣空白,他身居族長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他呆呆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陵天蘇將手中的果子打量了兩眼,奇道:“這竟是聖山之上,扶桑神樹所結的靈果?”

他點了點頭:“用以養魂,倒也是再適合不過。”

說着,陵天蘇偏頭看了一眼牧連焯,不禁問道:“小侄倒是十分好奇,當年子憂的孃親究竟是所犯何罪,在靈魂破裂零散得這般凋零的模樣,還要被打入這片宛若無間的苦寒之地來。”

牧連焯面色發白,嘴脣發青顫抖,眼底隱有痛苦之色:“我不知曉……我不知曉……我真的不知曉當年發生了何事,父親便對她雷霆震怒,當年我正前往妖界參加妖王歲宴,當我趕回來的時候,便已經如此了。”

看牧連焯的神色,顯然是對當年事全然不知情,甚至都不知曉他的妻子靈魂曾經被人打散的事。

可是,靈魂散了也便散了,對於雷霆震怒的牧魏而言,一個重罪受刑之人,何以還要浪費扶桑靈果來爲她護靈。

是牧魏別有用心,還是另有其人在暗中相助?

陵天蘇想來,這個問題倒是不用深思,如今靈魂已全。

直接向正主兒詢問當年事,豈不是更好?

一路折返。

有着駱輕衣幫忙穩住照顧牧子憂,今日之事,倒也將子憂完美的瞞了過去。

母親入獄,本就是她最深的一處心結,就沒有必要再讓她知曉,她的母親曾經所受的非人苦楚了。

捏碎靈果,在陵天蘇氣息的小心護養之下,將那道保全的靈魂緩緩渡入榻間沉睡的女子的眉心靈臺之中。

女子名喚牧雅詩,睡得甚是沉穩,唯有在靈魂如體的時候,安寧秀美的眉宇間才痛苦的擰緊起來,平放於胸的雙手也在不安痛苦中不自覺地攥緊了錦被。

陵天蘇目光微動。

看這樣的狀況,竟然靈魂離體已然很多年載了,這竟然是在入獄之前,便已經被人剝解分離出了靈魂嗎?

不然,在靈魂復位之時,絕然不會這般痛楚難耐。

這是靈魂離體太久,肉身對靈魂感到陌生,難以相融,需得吃些苦頭。

牧連焯顯然也是知曉這個道理的,一雙拳頭握得死緊,卻也不敢出聲打擾他。

好在陵天蘇修爲淵沉,倒也不至於讓她靈魂暴走失控。

狀態很快平穩過來。

牧連焯連連抹着面上的汗水,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陵天蘇知曉,在經歷了方纔靈魂復位的痛苦刺激下,沉睡的人很快就會醒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雙臂抱胸,安靜地看着牀榻上容貌秀美的女子。

狐族之中,素來不乏絕色。

子憂的孃親亦是十分貌美,歲月並未在她面容間留下無情的痕跡。

但若真要仔細對比起來,陵天蘇卻發現,若論美貌,子憂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放眼整個南北兩族之間,她竟是發現,再難尋出一名狐妖女子能夠與她媲美。

甚至就連她的孃親,也遠不能及。

心中說不出是種怎樣的遺憾與失望。

“唔……”

榻上女子很快發出細微的痛苦低吟聲,幽幽轉醒。

牧連焯趕緊迎了上來,卻不敢隨意觸碰她,生怕將她碰傷碰壞,只敢小心翼翼的低聲喚道:“雅兒……”

(ps:時間有限,就不分章了,三章合併成一章了,不要說北北短小無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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