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陰的噩夢一閃而過。
殘留的痕跡,卻十分清晰:
不止有第三十三重天大戰的畫面,還包括初見龍戟巨人的,初見天祖之眼的,初見三尊穹蒼的……
空門大開之後,所有驚與恐,微小的、嚴重的,盡數被放大。
在這虛構的世界裡,徐小受最後看見的,是古今忘憂樓裡的空餘恨。
很濃烈的恐懼!
祟陰視角下的空餘恨,根本不是自己平日所見那位柔弱無骨的「玉面書生」。
相反,他立於時間長河之上,大道伴身而無可左之,博古通今,知曉命數,面上一片朦朧,氣質跟「神座上的祟陰」有得一拼。
「這是空餘恨?」
徐小受人都驚了,說這是時祖他都信。
一劍第二世界,在瞅見此般形象之時,險些都有些把不住。
不僅祟陰的恐懼給斬了出來。
之前有過的點點滴滴,包括拿空餘恨當柺杖,謔言糊弄之等等自我恐懼,也給斬了出來。
好在畢竟隔了空間與時間,經過「轉述」的畫面固然還有衝擊力,影響已是可控。
祟陰我都在砍了。
還怕祟陰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假大空的空餘恨嗎?
……
「乾坤我定,時空我改。」
「夢落花開,大世呈來。」
觀劍典簌簌一翻,當答案之書定格在幻劍術第二境界的第一頁時,腦海裡什麼都有了。
徐小受太喜歡這種現成的「得到」。
他只需充當一把實踐的劍這一角色,什麼錯誤都不會犯。
剩下的,不管是出劍的流程、運劍的道,乃至是連「劍辭」,八尊諳都附贈了一篇。
我愛你。
八,我就是這麼直白。
你的《觀劍典》,尊好用!
當大聲念出這一名曰「悲恐世界」的幻劍術劍辭時,徐小受感覺到的不止是騷氣如風,常伴吾身。
他發現,好的辭與好的劍,本身就是相輔相成,可以幫助施劍者更好進入天人合一態。
是時!
乾坤兩位一定,天地四方皆動。
時空秩序改換,第二世界成型。
當翩翩的紅梅如紗般給第十八重天蒙上了一層幻滅感後,那建立在祟陰「悲恐」之上的精神世界,如蓮瓣般美輪美奐地層層盛放而開。
「轟隆!」
真實世界耳聞不到驚鳴。
第二世界卻晴天一聲霹靂。
依舊是架構在神之遺蹟的環境之中,祟陰視下,四舍神亦、天祖之眼、龍戟巨人、三尊穹蒼……乃至是立於時間長河之上的空餘恨!
所有祂曾爲之有過哪怕一絲一縷恐懼的因子,齊齊出現在了第二世界之中。
「怎會如此?!」
祟陰面有驚惶,左右張望。
思緒波動間,沉浸於第二世界的心神,根本操縱不了真實世界下祂在維持的術法。
「隆隆隆……」
一件件護體的神器失控墜地。
一道道加身的術法跟着消失。
現實世界的失去,反哺給第二世界祟陰莫名的涼意,祂的魔氣愈演愈烈,神情滿是不安。
「有點不對?」
可祟陰的不安,在徐小受看來,不是答案之書上第二世界的功能介紹裡,面對恐懼者該出現的那種「不安」。
祂本該不安於未知,不安於迷惘,不安於手足無措,不安於無從破解。
「現在,怎麼有點像祂看穿了
我的幻劍術,不安於自己仍會中劍的……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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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受!」
「何必裝神弄鬼,此劍傷不及本祖,滾出來!」
當第二世界裡的祟陰在各種噩夢意象中靜下心來,爆喝出自己的名字時,徐小受心頭一咯噔。
壞了。
身中第二世界者,不可能還記得自己的大名。
「祟陰,還有冷靜在?」
爲什麼?
這不科學!
哦不,這太玄幻!
八尊諳的劍,怎麼會是錯誤的?
他不是號稱第八劍仙,被譽爲堪比劍神孤樓影的不世出的天才嗎?
他不是最擅長幻劍術麼,怎會在精神狀態如此虛弱的祟陰面前,一劍失效?
這可被列爲《觀劍典》上第一術幻劍術的第二境界中的第一道黃金例子的「標準答案」,祟陰,給找出來了破綻?
「莫慌。」
「徐小受,你莫要慌。」
「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不能不相信老八……不,小八。」
徐小受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自己的……噢,八尊諳的劍,固然是被瞧出了破綻來,但自己身處現實世界,沒事的。
現實和第二兩重世界之間,還隔着幻劍術第二境界這一層桎梏呢!
憑藉祟陰的此刻之意,想硬破,需要時間。
徐小受瞅着在幻術世界裡,開始嘗試各種方式破劍的虛弱祟陰,冷笑一聲,自顧自翻開《觀劍典》下一頁。
「百代無我此天驕,萬載難出再高人,第八劍仙天縱之資,縱有破綻,也該是故意漏給你祟陰看的。」
「這下一頁,寫滿的不再是幻劍術,而只會是你祟陰的十種死法。」
「且給我候着!」
……
簌。
古籍翻開下一頁。
八尊諳筆走龍蛇,力透紙背,鋒芒畢露的大字,伴着幻劍術各般深意呈現:
「後來者,你以爲‘恐懼"便是第二世界的真諦麼?」
「錯!大錯特錯!」
這劈頭蓋臉率先兩句話,給徐小受人都罵麻了,身體僵得比死了三天的屍體還甚。
什麼意思?
他感覺自己捅破了窗戶紙,有些心顫地將破紙捋平,卻覺得這像自己中了第二世界在自欺欺人。
於是乎,只能帶着些許不安、緊張、焦慮,往下讀去:
「真實,纔是第二世界的真諦!」
「沒有誰會比自己更瞭解自己,也沒有誰會比敵人更瞭解他自己。」
「第二世界需要的不是‘塑造",而是‘引導"——將之內心渴望,不論真假,不論好壞,盡數引出,任其沉溺。」
「當人沉溺於自我幻想中時,知曉真實卻欲醒而不願醒,嘗試脫困卻欲夢而深其夢,於掙扎中輪迴,於夢境中迭轉,愈陷愈深。」
「此,方爲‘幻"之真意!」
真實……
引導……
是!徐小受知道這些!
他當然知道的,畢竟掌握了劍術精通和劍道盤,基礎什麼的,簡直了如指掌。
甚至於說,方纔他看「悲恐世界」那一劍時,都覺得那劍是錯的。
但八尊諳《觀劍典》是劍術的運用,是高級程序語言。
他怎麼會錯?
他怎可能把錯誤的教學記載於此籍之中?
他就算再不會教人,總不至於誤人子弟吧?
徐小受嘴上不說,對八尊諳抱有信心,這確實是個關鍵時刻能將後背交給他的人。
可是……
再往下讀……
「將前面的反例忘了吧!」
「想來此刻你已對錯誤的認知深可見骨,接下來,我等進入‘真實"的教學。」
……
世界,爲什麼是灰色的?
徐小受感覺自己被人按下了暫停鍵,也像是經歷了一整個煉靈時代那麼漫長。
源自《觀劍典》的一記「第二世界」,硬生生給他控死在了當場,足有五六息時間無法思考。
直至最後……
心態一崩,徐小受持劍的手都一軟,險些將有四劍掉地。
八尊諳你有病吧!
哪有你這麼斷章的?
你要實在不行,不要寫書,找個班去上吧,這《觀劍典》不純純坑人呢嗎!
「深可見骨……」
是的,這下對錯誤的認知,真太深了。
這教訓深到不止可以記一輩子,我命都給你好吧!
「轟隆——」
耳畔一聲炸響。
第十八重天崩下無數晶瑩的空間碎片。
不用想,乃至不用看,徐小受都知曉,幻境裡的祟陰以噩夢爲基點,堪破了幻術,走出了第二世界。
「真實……」
噩夢太多,反而不真實,這是理所當然的。
而人一旦在幻境中覺醒,意識到一切都爲虛假,且無意沉淪後。
能成爲祖神,祟陰會沒有法子硬破幻術麼?
徐小受恨吶!
他不止恨那個狗尊諳,更恨自己——被道穹蒼洗腦了的自己。
桑老曾言:「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他纔是對的啊!
哪怕別人再強,都不可信,這太容易造就主觀臆想了。
此刻,望着破碎的一劍第二世界,望着掙脫束縛的祟陰,徐小受手心腳心都感到冰涼。
彼時八宮裡下,廢物老八以心劍術對苟無月斬出的一式大佛斬,終也是跨越時空,斬到了自己身上來:
「我之一劍,斬你心中神佛,望你好之爲之。」
……
「你在幹什麼!」
靈犀術一動,道穹蒼的罵聲就傳了過來。
他半點沒提在星空的動靜,像一個只將所有希冀都寄託在了他人身上的心有神佛之人:
「第二世界之後呢,你怎麼不動了?」
「《觀劍典》不應該記載着八尊諳的許多劍麼,連我都知道,可以在幻術世界裡塑構出更強的你,駕馭起更強的劍。」
「以祟陰眼下之狀態,你甚至可以強開虛假的‘玄妙門",以第三境的般若無斬祂!」
徐小受深深吸了一口氣:
「閉嘴。」
道穹蒼趕忙閉嘴。
徐小受不解釋,必是有他的原因,畢竟自己能考慮到的他必也有所慮。
只怕是,八尊諳根本請不來……
他將大部分心神扔回到星空中去,優雅地脫下了智者的皮囊,旋即……甩開膀子,化身惡犬,目眥欲裂,追逐劍念:
「溫庭!」
「你是溫庭對吧!」
「留下!給本殿回來!不!要!跑——」
……
「桀呲呲呲……」
祟陰之魂,叉腰放肆大笑。
較之於第一劍,徐小受的這第二劍在祂看來不過困獸
之鬥,連方纔偉力的萬分之一都達不到。
一句話總結:
就這?
魔氣轟然涌出魂體,祟陰眼神中的輕蔑與傲慢,已是不加掩飾的噴涌而出。
祂傾俯上身而來,脣角裂至耳垂,謔如戲蟻,漫不經心道:
「祟陰慈悲,賜爾三劍便利。」
「然若劍劍如斯,想來不必再行劍三……」
祂指向有四劍:「此兇劍,可伴君赴死,不復歸焉。」
話聲間,祟陰三眼一變,登時邪光染天,殺氣漫涌。
祂魂體六臂一動,指尖力量變化。
分明已是按捺不住衝動,想要戮人而後快,以雪方纔夢中之恥。
「慢!」
徐小受趕忙出聲。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本以爲第二劍後,自己大勢已去,不曾想傲慢虛下的祟陰會出此言,這不等於還給機會?
「祟陰有言,一諾千金。」
「方纔說好的三劍,現在我贏一劍,你贏一劍,算是我高攀一手跟你這位祖神勉強打平了。」
「可祟陰莫不是怕了平局,認爲我這第三劍真可斬你,想要出手撕毀此前之諾?」
徐小受言辭小心,把祟陰高高捧起的同時,卻也不掩飾言語中的輕慢:
「這自然是可以的,口頭諾言罷了,我也經常當這種毀諾的小人。」
「諾就是諾,約定俗成也只能是約定俗成,確實也沒誰規定說諾言就一定要遵守。」
「唉,罷了,不想說了,我也不反抗,就站這,你過來割我脖子吧,我脖子長,很好割。」
「有四劍借你。」
刷刷刷……
數術皆定。
徐小受還沒說完,祟陰指尖的動作全部停了下來,面上陰晴不定。
「嗤~」
良久,祂先是嘴角翹起,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冷笑,接着六手負於腰後,像一位彬彬有禮的正神君子。
微擡首,傲色凌人:
「第三劍,請!」
……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正操縱三千萬條瘋狗追逐溫庭的道穹蒼,冷不丁一哆嗦,神智立馬縮回到本體來。
他發現祟陰給硬控在了半空中,臉色遲疑,有忌憚、有不解,欲言又止。
道殿主不像祂那麼剋制。
他太瞭解徐小受了,靈犀術一動,直接又怒又氣地罵了過去:
「你在幹什麼?」
「徐小受,不要發癲!」
「你瞅瞅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什麼時候?
這是救命的關鍵時候!
能不能成功,就看此舉——而這,已經是我的渾身解數了!
「你品。」
「你細品。」
徐小受靈犀術都懶得多回,道完提劍虛空,一步一詩,或擡眸或頓首,仰俯之間,情緒飽滿:
「舉頭望明月~」
「啊低頭思故鄉!」
……
「你在幹什麼!」
道穹蒼幾欲崩潰。
難道是方纔第二劍沒打死祟陰,被硬破掉,徐小受腦子給反噬到震壞了?
他試圖從那一首思鄉之詩中尋求到一點別樣的訊號,以此慰藉自我即將失控的情緒。
無果。
除了品出來徐小受的思鄉之情十分飽滿,對回到聖神大陸有十二萬分的渴望外。
他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訊號
。
——反倒看出來這傢伙有點自暴自棄的傾向了是怎麼一回事啊?!
「徐小受,有什麼煩惱你同我說,實不相瞞,我現在在星空佈置後手。」
「我當了三十年道殿主,打邪神也是有底氣的……你別這樣,我會害怕。」
道穹蒼第一次如此慌張,因爲他的劍軟掉了。
饒妖妖死都沒有放棄過,你徐小受爲何臨陣變軟?
靈犀術如一潭死水,一動不動。
道穹蒼沒有再得到任何迴應,徐小受在半空駐足頓了數息後,再行擡眸開口:
「啊!」
這虛對高天的情緒飽滿之嘆一脫口。
道穹蒼、祟陰,皆是虎軀一震,表情一凝,心頭五味雜陳。
便聽那少年提劍不出,出劍的前搖,竟還有第二首: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善!
祟陰不免沉浸入了那般意境中。
不曾想,這徐小受也是頗有些精神境界之人,下面的呢?
道穹蒼心頭亦解析起了這詩。
有點短,解析不出來,他洗耳恭聽下文。
徐小受皺眉,似有所阻,隔了許久才猶猶豫豫,不太確定般念道:
「搗衣砧上拂還來?」
「下面是,嘶……糟……,……些忘……了……」
祟陰被他的自言自語搞到從意境中脫離,被煞了情緒,心有大怒。
道穹蒼將方纔心生的期盼抹殺。
沒有錯,徐小受就是在突然發癲,並不是在以「幻」召喚八尊諳失敗後,試圖以「詩」召喚八尊諳。
——他根本也沒有那樣子的文采!
「春不來你接什麼婦女搗衣啊!」
「會不會作詩啊你,不會就不要亂搞!」
道穹蒼作最後掙扎,以靈犀術罵去,試圖罵醒發癲的徐小受。
他只見着徐小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掏出時祖影杖:
「逆!」
光景一變。
這貨滿臉寫着「不怕,我可以重來」,接着吟道: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
「溫庭,救我!」
道穹蒼三千萬惡狗在星空中撒腿狂奔。
他徹底放棄徐小受了,這傢伙簡直完全不可控,跟他合作關鍵時刻不是掉鏈子,還是掉鏈子。
八尊諳,我只能自己請!
抓住溫庭,找到葬劍冢,回到南域,八尊諳應該還在南域……
不對!冷靜!
都回到南域了,我還請八尊諳回來做什麼?
徐小受,便讓他在吟詩作賦中美麗地死去吧,何苦回來爲難我自己?
「嗡!」
思緒這般閃過這時,三千萬宗師劍意,臨空定格在了原地。
三千萬惡狗般的天機大軍,齊齊撤下了腳步,遙遙對着神之遺蹟的方向轉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道穹蒼怔住了。
不是吧?
這也可以?
「鏗——」
無聲的劍鳴響徹在星空之中。
上千萬把光劍脫手而出,齊齊飛掠向了神之遺蹟的方向。
「不可!」
其中某一道正在釋放怒仙佛劍氣息的天機傀儡,在遏制聲中不受控制地掏出了怒仙來。
「回來!」
道穹蒼試
圖操縱天機傀儡,將好友昔日之贈奪回來。
嘭!
佛劍一抖。
那具天機傀儡炸成齏粉。
失控的佛劍化作流光,呼嘯着穿破星海,遙遙對着某個方向扎去、拜去。
道穹蒼又要瘋了。
爲什麼都這麼不着調,爲什麼都這般離譜……
古劍修!
有朝一日若得道,殺盡天下古劍修!
他操縱三千萬天機大軍,溫庭也不追了,殺回神之遺蹟去。
「佛劍,回來!!!」
「你是我的!」
……
彼,欲何爲?
不得不說,祟陰真給徐小受搞到了。
這第三劍遲遲不出,單是踱步虛空這段時間裡,徐小受便吟了不下十首。
或有錯誤。
但他拿起時祖影杖後重來,每一首意境都是極好。
可偏偏就是不出劍!
意欲何爲?
這般做法,便是傲慢虛下的祟陰,都感覺到了極爲異常。
祂將之理解成了拖延時間之舉,那拖延時間也有目的,徐小受等的是什麼?
還有援手?
神識下意識往星空一探,祟陰如夢方醒。
禁制已破……
天機大軍……
千萬光劍……
怒仙拜來……
「放!肆!」
意識到表面吟詩,背地裡卻在暗搞手腳的徐小受原是這等小人,祟陰整個靈魂臌脹得像是要爆。
「君子一諾?」
「何爲諾?」
祂六條手臂高高揚起,滿臉寫着被欺騙後的屈辱,再也顧不得方纔的諾言就要出手斬人。
哪曾想,便也是此時,徐小受握緊了有四劍,從吟詩狀態下脫離,看向了祂:
「來了?」
來了?
什麼來了?
祟陰不解,便要出手。
嗡的天地一聲顫響,千萬流光從星空之外扎來,爲首一道佛光煞爲刺眼。
當是時,徐小受目中光芒大作,渾身氣勢拔高,提劍若化身那天地至尊,當空一聲長嘯:
「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