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天上第一樓的塔珠之上,立有一位鶴髮青衣,仙風道骨的老者。
梅巳人眺望青冥。
他在這裡站很久了,也見證了王城這一夜的雨,從綿綿之勢,下到了此刻的暴雨傾盆。
“精彩。”
“真是精彩。”
塔珠可以縱覽全城。
梅巳人卻根本用不着塔珠,僅僅只是靈念覆蓋,整一個東天王城今夜發生的事,一覽無遺。
“徐得噎、徐福記、徐小受……”
望着某一個方向,梅巳人喃聲自語:“原來,聖奴的手,伸這麼長?”
他感覺有些好笑。
早先就覺得王城不可能平白無故,誕生有這麼一個劍道天才,然後不被世人所知,只被他梅巳人一人看到。
敢情,這是八尊諳的人。
“那小子……”
梅巳人搖着頭陷入了回憶。
他還記得在那一個風雪交加的午後,八尊諳和溫庭少年心性、意氣風發的豪言壯語。
不曾想,時間一晃。
這麼些年過去,當日之少年,已經成長至可以攪弄大陸風雲的地步了。
“八尊諳……”
梅巳人望着王城夜雨,紙摺扇輕輕敲打着掌心,目中出神,似乎看到了往日好友的身影。
“侑荼,這就你說的‘最美風景’嗎?”
昔日梅巳人曾與侑荼煮茶論道,同時押寶大陸天命之子,以及未來。
不同的是,侑荼選擇了將一切押在當時那個叫做八尊諳的小子身上。
他梅巳人,選擇的是不押。
不押,代表着沒有立場,也代表着不曾看好大陸的未來。
亦或者換個說法。
這第三個額外的選項,本身就代表着梅巳人的立場。
旁觀,便等同於押寶大陸的正統,押寶一直以來的天命之子,那個被新時代推上巔峰的聖神殿堂當代殿主,道穹蒼。
只不過,梅巳人不想承認罷了。
他一直都覺得,早先的八尊諳殺性太重,太過偏執。
道穹蒼也不過只是被順帶着推到了明面上,當上了那一個風口浪尖的天命之子。
這二者,本質上沒什麼區別。
但今日不同。
今日,在天上第一樓的塔珠之上,梅巳人看到了王城發生的一切,也看清了八尊諳的選擇,那個他以爲只是巧合碰見的徐小受。
實際上。
侑荼、八尊諳、徐小受……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經註定了。
“願意善良……”雨夜下梅巳人呢喃着笑了,他覺得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至少,徐小受的這一點,是和八尊諳截然不同的。
異部首座異,其能力之一是蠱惑領域。
但蠱惑的本質,不外乎便只是將人內心中的某一種執念放大。
依照梅巳人所見。
如若當時路過那條街的,是早年的八尊諳,不是徐小受。
對方甚至連多瞧上一眼都不會,又怎麼可能會選擇去幫助那一個素昧平生,看着便有蹊蹺的小女孩?
“太虛欺負先天,還動用了蠱惑領域,聖神殿堂,真是越活越過去了啊……”
梅巳人嘆息。
緊接着,他從天上第一樓的塔珠之上,一躍而下。
那一次煮茶論道,梅巳人曾經勸說過當時已被封爲七劍仙之首的侑荼,不要進場、不要進場!
因爲,不值得。
修煉至此,不外乎就圖一個超脫麼?
做一個觀棋者、縱棋手,遠比一枚任人擺弄的棋子,要來得舒服,這不是淺顯易懂的道理麼?
但彼時侑荼只搖頭輕笑,不曾言語。
那時候梅巳人覺得侑荼好笑,佯裝高深莫測的模樣,更加頗顯滑稽。
但現在,他覺得稍稍有些懂侑荼了。
置身棋局之外,左右不了局面。
當一切既定的命運事實,以一種無法更改的方式,在眼前不斷推進,自己卻無能爲力的時候。
那種徒然,簡直像極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棋子。
所以……
“侑荼,老夫來了!”
伴隨一聲輕呼,梅巳人消逝在雨夜之中。
這一次,他決定進場。
這種棋局,便是他貴爲七劍仙,一入內,便再也脫身不得的。
可這時候的梅巳人,已不會再猶豫了。
蟬鳴一夏,不知秋涼。
曇花一現,不見白晝。
但總歸,這二者都是要比碌碌之人的一生,要精彩得多的。
……
“嘭嘭!”
另一面,街巷暴雨,愈下愈大。
天穹上降下來的雨水,在半空被狂嘯的罡風捲成一團,然後像是千斤巨石一般,一顆顆轟擊在房頂、屋檐、地面上。
如此巨大的暴風雨之中。
卻有一大一小兩身影,牽着手,從容不迫在往前行進着。
“大哥哥,前面真的冰糖葫蘆賣嗎?”
徐小受牽着的小女孩依舊還在啜泣着。
這小女孩一哭,就仿若天地都要爲之而淚,世界的焦點,都不由往此匯聚。
“有的哈,不急,我們慢慢走過去。”
木訥眼神的徐小受,一邊撫摸着小女孩的腦袋,一邊在和內心的自我對抗着。
他感覺自己進入了鬼壓牀的狀態。
明明覺得這周遭的一切有些許不對勁,但不知爲何,興不起反抗之力來。
他想看一眼信息欄。
他知道信息欄一直在叮叮叮的彈框。
可是,一有這樣子的行動趨勢,他的意識就會不受控制的被扭轉,注意到其他雜七雜八的“空無”之上。
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想不起來……
“大哥哥,我想走快點。”這時小女孩催促。
“慢慢來就好,買冰糖葫蘆不急的,你哥哥我很有錢的,到時候給你買很多冰糖葫蘆。”徐小受眼神呆滯,下意識的迴應着。
小女孩聞言嘴角都不由得一抽,但隨即“哇”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嗚,我想快點……”
“好好好!”
徐小受無奈了,只能抱起小女孩,開始一路狂奔。
暴雨沖刷。
徐小受全速奔進。
他很少這樣子奔跑,但一旦速度全開,簡直就真的是在風馳電掣。
“嗤嗤……”
雨石一顆顆砸下。
然而在徐小受全速奔進之時,竟連觸碰都不及,就在半空被灼成了水霧。
“嗤嗤……”
聲音越來越響。
被懷抱着的小女孩四下顧盼着,有些慌亂了。
“大哥哥,你、你怎麼變燙了?”
徐小受雙目依舊呆滯,這一次卻不曾照常回答,只是一味的奔進着,身上越來越燙。
“撲撲——”
直至這輕微的聲響出現時,小女孩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猛然擡眸。
下一秒,瞳孔一縮。
卻見徐小受的頭頂,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頂破破爛爛的草笠。
這草笠太爛了。
它甚至還在漏水!
可就是這麼一頂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場戰鬥的破爛草笠,竟可以瞞過小女孩的感知,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徐小受的頭頂上。
“停下!”
小女孩驚駭了,大聲呵斥着。
他很想要站起來,可是懷抱着他的徐小受,雙手箍得死緊,卻充耳不聞,一個勁的加速,往前奔襲着。
草笠將暴雨拒之頭上,將安靜留給少年。
這一刻。
徐小受跑着跑着,目前好似多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他一下子奔進的目標就被替換了。
不知爲何,心下涌現出一股強烈的衝動。
徐小受猛然撲了出去。
他看清了這道身影是誰。
“師父!”
……
刷。
眼前一暗。
畫面一花。
“撲撲——”
熟悉的迴響在耳畔出現,徐小受感覺世界寧靜了。
“這是?”
他有些好奇的張望着四周。
這是一個白茫茫的世界,舉目無界,廣袤無邊。
大地散亂着燼照白炎,散發着溫暖的氣息,世界一派祥和。
火焰不多,幾丈一朵。
美如畫。
“嘿嘿,來了?”
身後忽的傳來一道十分熟悉的笑聲。
那賊兮兮的一笑,當場打破了這個虛幻世界的美妙。
徐小受瞳孔一顫,猛然回眸,驚喜出聲:“死老頭?”
“啪!”
桑老一草笠將徐小受扇趴下,順勢將之戴到了自家大徒弟頭上。
徐小受擡起這草笠,滿臉全是驚喜。
面前人,真的是桑老!
只見桑老盤膝而坐,身上還是一襲蓑衣,兩個黑眼圈依舊辣麼黑,失去了草笠的頭頂,依舊也還是辣麼禿……
“你在做夢?”
徐小受簡直太欣喜了,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出現的,只問道:“是你太想我,導致夢到我了?”
“你纔在做夢!”
桑老白眼一翻,隨即意識到自己又被帶偏了,糾正道:“不是夢,這是現實。”他指着大地。
“現實?”徐小受不解。
桑老一笑,自負道:“這是太虛世界,你可以理解爲加強版的王座界域,超越時空間的存在……老夫以前是太虛,只是重傷跌了境界,做到這很正常吧?你不信?”
徐小受還是一臉狐疑:“你不是被關禁閉了嗎?還能浪?”
太虛世界……
他以前倒是領略過類似的世界。
白窟那會,狼狽聖人就是通過名劍焱蟒,將他拉入的類似的幻境之中的。
“等等!”
“焱蟒?”
“中間媒介?”
想到這,不待桑老多言,徐小受忽然明白了。
“是這東西?”
他摘下頭上的草笠,一時間有些震驚了。
桑老此時被關在聖神殿堂的監獄,不可能還有餘力出來浪。
如此,也就只能說,這是他以前留的後手!
而以前……
想到和桑老的最後一面。
這老頭幫他擋箭,之後扔了一頂草笠給他,將他推進了空間裂縫之中。
徐小受本以爲這頂草笠,只是象徵性的傳承。
不曾想,竟還有實際意義!
“看來你明白了……”
桑老見到徐小受一臉恍然的模樣,神情有些失望。
他好似並不能像其他師父一般,在徒弟面前做到神秘莫測、高大偉岸。
因爲他這個徒弟,總能提前一步,發現他的佈局。
桑老一嘆,不再糾結,回到正題,說道:
“既然你能見到老夫,想必是遇到了莫大的危險。”
“而依照你的能力,老夫不覺得王座、斬道能給你帶來如此大、大到能觸發太虛世界的危險。”
“而半聖中,除了那不要臉的愛蒼生,又不會有誰屑於出手制裁你?”
“所以,你遇到了太虛!”
桑老語氣篤定。
徐小受聽得一驚。
這時他記起來了。
自己似乎還在幫一個小女孩買冰糖葫蘆呢!
這可是急事,怎麼就莫名其妙來見桑老了?
徐小受急得起身,下意識就想要出去買冰糖葫蘆……
“等等!”
超脫現實,置身太虛世界。
徐小受又突然能從思維慣性中轉出來了。
“我怎麼會在這麼關鍵的時間點內,想要去給一個小女孩,買冰糖葫蘆?”
這會意識清醒,徐小受滿臉震撼,一把捧住腦袋,感覺要被自己給蠢瘋!
今夜這麼多的亂局。
他竟然,在爲一根冰糖葫蘆而勞累奔波?
所以……
“那個小女孩,是太虛?”
徐小受意識到此,眼眶瞪得差點沒裂開。
太虛!
太虛假扮成一個小女孩,去逗他徐小受玩?
這一瞬間他感覺世界好荒謬……
至於嘛!
這都屈尊了出手對付一個先天了,還玩角色扮演?
心理變態吧這是!
“看來你又明白了……”桑老看得再嘆了一口氣。
他此時畢竟只是一絲殘餘靈念,並不能知曉徐小受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切能做到的,都只有當初在設定這一個太虛世界時,所想到的程序。
但縱觀徐小受此時表情,桑老也能明白這小子明白了。
“你自個兒明白就好,什麼也不用對老夫說,老夫時間有限,先給你看幾樣東西吧!”
桑老說着,手一劃,身前出現了三個丹瓶。
徐小受清醒過來後,知道這太虛世界難得,面前這位桑老命不久矣,立馬跟着進入正題。
他蹲下,想要伸手。
然桑老眼一瞪,啪一下將他的手打回。
“這是什麼?”徐小受只能乖巧發問。
“三樣東西。”
桑老說了一句廢話,然後陷入了感慨:“想來老夫好似也沒送過你多少像樣的東西,這三樣之中,你選一樣吧,送給你。”
“不是丹藥?”徐小受聽出了這老頭的味道。
“不是。”桑老搖頭。
“這是最後一面了吧?”徐小受擡首,誠摯再問。
“應該。”桑老點頭。
“那……既然都是最後一面了,你留其他兩樣作甚?給空氣嗎?你全給我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全都要。”徐小受眼珠子一瞪,理所應當道。
桑老臉一抽,旋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哈哈大笑。
“好。”
“全給你!”
徐小受:???
對面答應得太快,他覺得有詐了,立馬後撤幾步,“既如此,我選擇一樣不拿。“
“啪!”
桑老恨鐵不成鋼的一巴掌再度懟着徐小受腦門甩下,怒罵道:“白給的都不要,簡直是丟老夫的臉!”
這一下,徐小受確定這是好東西。
這應該是桑老臨終……呸,臨走……呸,臨被抓之時,覺得藏不住了,要真正給他的好寶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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