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北川秀破天荒的褪下了那身已經洗得泛白的保安制服,換上了唯一的一套西服正裝——
領帶是夢子從千円打折店裡淘到的名牌仿製品,可一直沒用武之地,今天終於被她親手繫上了北川秀的脖子。
努力踮着腳幫他整理衣領的夢子一下又一下撫平白色襯衣的褶皺,仔細而認真。
微微低頭看着青梅竹馬那張可愛到犯規的臉蛋,北川秀不禁想起兩個月前。
自己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她,而那時,她就是這樣踮着腳,雙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過那會兒她的表情猙獰緊張,爲了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要解開他脖子上的粗麻繩。
“好嘞,很帥哦!”不厭其煩的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後,北川秀的小嬌妻終於舒了口氣,放下掂起的腳後跟,難得不害羞的當面誇獎了一番心上人。
“謝謝你,夢子醬,那我出發咯。”北川秀趁她不備,嘴脣在她泛着紅暈的臉蛋上蜻蜓點水了一下,然後迅速跑向玄關,開門前又扭頭衝她笑道,“等我好消息~”
“嗯嗯!秀君,fignting!”夢子豎起纖細的小拳頭,放在身前,輕輕一揮。
出了家門,北川秀以最快的速度往地鐵口趕,爲了今天的談話,他甚至在半夜通過公寓樓下的管理員室給唱片公司的同事打了電話,讓他們幫自己請一天假。
他要用一整天的時間徹底解決此事,還特意準備了一個“殺手鐗”,爲的就是讓講談社高層看清楚自己的決心。
談判時,當你率先展現出強大而無可匹敵的氣勢,對方就會弱上幾分,不自覺的跟着你的節奏跑。
因早出門的關係,現在的地鐵還不擁擠,北川秀沒着急進站,而是往進出口旁的便利書店一鑽,查看起《羣像》的銷售。
果然,即便是這種以漫畫和報紙爲主要銷售品的便利書店,近期也把銷量爆棚的《羣像》擺在了人人可見的廣告臺上。
不過在經歷了前半個月賣脫銷沒貨,導致被讀者狂噴的尷尬局面後,講談社這次學乖了,加印了不少冊。
至少現在進出書店的讀者們再也不用擔心聽見“抱歉,這是最後一本”之類的話了。
“給我來一份《讀賣新聞》日刊,謝謝了。”北川秀朝店員喊了一句,然後很快就拿到了一份價值100円的大報紙。
《讀賣新聞》是日本的第一大報,去年該報的日發行量突破了1000萬份,是現在日本民衆用來了解社會熱點和各類新聞的最大渠道。
換言之,如果你在《讀賣新聞》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或是與自己相關的事蹟,那麼恭喜你,你會一夜之間成爲日本家喻戶曉的名人!
北川秀和那些上班族一樣,手裡捧着報紙邊讀邊上地鐵,一邊在報紙上搜尋一些有用的信息,一邊順便看看自己有沒有上榜。
遺憾的是,《讀賣新聞》的大板塊幾乎被前陣子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所佔據。
到處都是抨擊政府不作爲,以及哪裡哪裡又有人自殺了,哪家企業終於還是沒有抗住泡沫破裂帶來的衝擊,徹底破產了的負面新聞。
連報紙縫裡的娛樂版塊,寫的都是藝人割腕自殺的八卦。
唯一一條和文學界相關的新聞,則是上界羣像新人賞獲獎者,單親媽媽麻生真由美被拍到深夜進出風俗店,疑似改行做了販春娘。
難怪日本現在的社會死氣沉沉,大家都一副恨不得自殺的樣子,連最大的報紙都在散播負能量,生活在這種壓抑的環境裡,人能不抑鬱嗎?
這倒也側面反映了文部省爲什麼會如此着急。
整個國家都要完蛋了,而那些掌控經濟和社會資源的財團還在想着怎麼剝削國民,靠壓榨他們來賺取金錢。
而文部省又對被讀賣新聞集團這樣的大財團無可奈何,只能向講談社這類次級傳媒公司施壓,妄圖找個人幫忙迅速拉起國民的“元氣”。
“也就是說,我能拖得起,他們怕是拖不起了。”北川秀這麼想着,心裡的把握又大了幾分,然後順着人流走進了講談社。
今天值班的不是橋本雄大,但也是他熟悉的一名保安大叔。
如今北川秀已然成了講談社保安隊口中的“傳奇”,保安大叔見到是他,面帶熱情笑容,用注目禮送他進門。
身穿正裝的北川秀比明星還亮眼,往樓下一站,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過好在現在他還處於“書紅人不紅”時期,沒什麼人認識他。
“北川桑,抱歉,讓你久等了!”齋藤玲奈頂着大大的黑眼圈焦急跑來,一看就沒睡好。
“我也是剛到。”北川秀熟練的跟着她進了電梯,然後又對着電梯門整理了一番儀容儀表。
一旁的齋藤玲奈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而出的“一往無前”的氣勢,頓時也來了信心:“北川桑,我已經大概和村鬆主編他們說了你的需求,他們願意和你當面談一談,請暢所欲言吧!”
“謝謝你,齋藤老師。”北川秀輕輕揮了下被報紙包裹住的一個信封,順便給她也提振提振士氣,“請不用擔心,我準備了‘殺手鐗’。”
齋藤玲奈疑惑的看了眼信封,不知道現在有什麼“殺手鐗”能讓北川秀堅信可以迅速扭轉局勢,看大小和形狀至少不是西瓜刀,那就好。
因涉及版權的高層會議不允許讓作家的責任編輯一同參加,齋藤玲奈只能把他送到會議室門口,然後目送他一人進去,自己則是幹坐在旁,默默祈禱一切順利。
走進會議室,早已微笑等候許久的村鬆友視和安原顯立即起身和他握手。
“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北川老師。鄙人村鬆友視,《羣像》編輯部主編。”雖說早就從齋藤玲奈那裡聽說過,但當面看見,村鬆友視還是被北川秀年輕且俊逸的外表所震撼。
像是個剛出道的偶像,臉上掛着人畜無害的笑容,一笑起來有種讓人心融化的美。
完全不像一個會爲了版權敢當面過來找講談社高層會談的狠人。
安原顯和北川秀見過一次,但很不愉快,當時還當面嘲諷他“小保安”寫不出什麼好書,揚言乙武洋匡必拿獎。
即便已經被狠狠打臉,他卻絲毫不尷尬,也同樣熱情的和北川秀握手寒暄。
想到昨晚死纏爛打的田中碧大概率是他指使過來的,而此刻他的表情完全像個沒事人般。
北川秀不禁對他高看了幾分,是個狠人啊,難怪能坐到這個位置。
三人互相介紹完,北川甫一坐下,就聽到村鬆友視笑着說道:“北川老師,託你的福,《羣像》這一個月的銷量有望突破百萬冊。這可是歷史性的大事件啊。”
“如果沒有齋藤老師和編輯部的各位,我也沒法從寂寂無名到被讀者們認識。”北川秀不卑不亢的回了一句。
“主要還是您的小說寫得出色,說實話,入職編輯部十餘年,我還是第一次見新人新作能在業界產生如此大的轟動。”
村鬆友視繼續笑着說道,一頂接一頂高帽子戴了過來,
“如果能順利出版文庫本的話,相信上半年的芥川獎也難逃北川老師之手。”
“前提是要能出文庫本吧,村鬆主編。我記得芥川獎已經好多年沒有頒發給連載於雜誌報刊上的作品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安原顯開口了,他一笑,就有種“笑面虎”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哦對了,北川老師知道芥川獎嗎?”
“略有所聞。”北川秀當然知道,上輩子讀研究生,研究的就是這些玩意兒。
確認要當文抄公不久後,他就把當下日本文壇的獎項又研究了個遍。
這個芥川獎和記憶裡的那個一模一樣,不過紀念的卻不是芥川龍之介那位大文豪,而是一名叫做芥川茉的大作家,其知名度和原歷史中的文壇三傑近似,但作品質量卻下降了很多。
這裡的芥川獎也是一年頒發兩次,由五大純文學雜誌之一的《文藝春秋》編輯部主評,是非公募性質(編輯部自己挑選作品,不接受投稿)的獎項。
能入圍芥川獎的作品只有當年的新人新作,且大部分都是各個新人賞的獲獎作品。
也就是說,摘取芥川獎,意味着你將從一堆新人王裡成功登基,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爲過。
《羣像》編輯部發掘的新人裡,上一個能達成這項成就的還是那位北川秀也漸漸熟悉起來的老哥——大島光。
“那北川老師應該明白芥川獎的含金量吧,如果能拿到它,你的名字必將在純文學殿堂裡...”安原顯興奮的說道。
這不僅是無數作家夢想的成名之路,亦是他們這些編輯渴求的炸裂開局。
不可能有人會拒絕這樣的誘惑吧?
“我的夢想是成爲一名超級賺錢的暢銷小說家。”北川秀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並且“超級賺錢”重音讀出。
“什麼?”安原顯的表情僵化了。
村鬆友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話給搞懵了。
話談到這一步,北川秀已經大致摸清楚了講談社的套路。
村鬆友視和安原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進門先給你戴高帽子,再不斷暗示你出版後的成就不可限量,然後另一個給你當頭棒喝。
你要是不出版的話,今年的芥川獎就無望了。
而問題兜兜轉轉,回到出版上,那就得在文化廳給的合同上簽字。
要是普通新人作家,被這麼一捧一殺,還真就扛不住了。
但北川秀不同啊。
他心裡的目標亮亮堂堂,別給我扯什麼文學獎登神路,拿到芥川獎後默默無名的作家一抓一大把,拿不到卻賺錢的也大有人在。
錢,咱們實際點,就談談錢。
不給錢,就是諾貝爾獎也白搭。
也別給我扯什麼獎項帶來榮譽,日後有望進文部省,文學院,各大文學學會,北川秀對混進日本政壇貼政客們的冷屁股沒啥興趣。
搞錢,搞錢,搞錢,首要目標就是搞錢。
有了經濟基礎再談其他。
而且退一萬步說,文豪也不是靠文部省或者那些所謂的官方組織來封的,而是要得到國民,世界民衆的認可。
“我的意思是,我寫小說是爲了賺錢。貴社願意出版我的書,我感激不盡,但這種近乎剝削式的合同,恕我無法接受。”
北川秀用平靜的語氣緩緩說道,不等他們反應過來,繼續貼臉輸出,
“文化廳想出版《且聽風吟》,並且靠它激勵國民,我沒有任何意見。但我希望拿到一份合情合理的版稅合同,在此基礎上,我願意最大限度配合文化廳。”
“北川老師,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安原顯坐不住了,昨晚田中碧沒傳來捷報,他就氣得一宿沒睡,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好事啊。
只要能幫文化廳搞定這愣頭青,自己依然能借助外部力量繼續和村鬆友視爭奪權力。
因此今天一大早,聽說北川秀要親自過來會談,他自告奮勇來當勸說人之一。
但他還是高看了這個年輕人。
該說保安不愧是保安麼?寧願捨棄這麼好的機會,也非要掙一點蠅頭小利?
能寫出這種小說,是祖墳突然冒青煙了吧?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北川秀點頭,神色堅毅。
“你這樣的行爲,也許會讓文化廳對你產生厭惡,而且出版不了文庫本,你必然拿不到今年的芥川獎,這些損失,是後續你根本承擔不起的。”
安原顯就差指着他的鼻子怒吼了,他覺得北川秀過於鼠目寸光了。
就算要錢,選擇大部分新人更傾向的買斷合同也比要版稅合同強吧!
所謂版稅,是指他人利用你的作品牟利時,需要支付給你的報酬,也被認爲是稿酬的一部分。
這是頂尖作家們的專享權利,因爲現在還不存在電子版稅,大部分版稅來源於實體書、影視改編和周邊商品,唯有你的人氣足夠高,纔可能吃到這層福利。
北川秀選擇這個,說明他認爲小說出實體後會大賣特賣,這樣賺的錢自然比買斷合同多。
他哪裡來的自信心?
就這點上,安原顯倒是很認同他的自我認知——
一個徹頭徹尾鑽進錢眼裡的小保安。
“北川老師,你的決意我感受到了。”村鬆友視倒是沒那麼大反應,雖然第一感覺也是北川秀有點過於狂妄和自信了,但結合他過來後的言辭,也不是不能理解。
“若你執意要一份版稅合同才同意出版,也不是不能和文化廳談。”
村鬆友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
“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要是向文化廳開了這個口,那就得做好拿不到芥川獎、文庫本可能銷量暴死,以及徹底得罪他們的準備。”
“我明白。我也知道貴社處於中間的難處,所以我會給貴社一點信心。”
北川秀知道這合同最後能不能成,還是得看講談社,所以他主動拋出了準備好的“殺手鐗”。
信封取出,緩緩推到兩人面前。
“這是青春三部曲的第二部,《1973年的彈子球》的部分文稿,哦,可以說是《且聽風吟》的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