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在趙煦面前,啞然了片刻後,選擇了恭身:“臣謹奉德音,定與兩府大臣,同心協力,共佐陛下!”
趙煦笑了。
壽州呂家,是大宋皇權規訓下的士大夫範本。
從呂蒙正時代,就是如此。
以至於呂家人,都有些不太像這大宋朝的士大夫!
顧全大局和爲國受曲,是刻在呂家人骨子裡的思想鋼印。
所以,歷代趙官家們,纔會這麼喜歡呂家人。
不過呂公著,還是說出了他入宮想要說的話:“陛下,臣聽說,陛下已降詔敕,欲召回寶文閣待制、知黃州楊汲以及朝散大夫、知潞州崔臺符回朝?”
趙煦收斂笑容:“確有此事!”
他看向呂公著,問道:“相公有意見?”
呂公著當然有意見了!
但他不能直白的質疑、非議。
因爲,除授大臣,本來就是人主的權柄。
按照制度除了諫院外,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非議、質疑的權力。
何況,趙煦走完了所有流程。
中書舍人制敕,給事中複覈,敕書已經發出。
除非趙煦自己收回,不然,沒有人能阻止。
更何況,趙煦還提前拿話,堵住了呂公著可能的進攻路徑——相公,要團結朝臣啊!
所以,呂公著猶豫了一下,組織了一下語言,才持芴道:“陛下除授大臣,臣自無疑慮。”
“只是,臣恐陛下不了解,楊、崔兩人過去的所作所爲……”
趙煦呵呵一笑,打斷了呂公著的施法,道:“不瞞相公,朕之所以,召回這兩位大臣,乃是眼見,自傅相公拜執政後,中司闕位,有司失人。尤其近來,安相公由堅請辭任……國家越發乏人,於是想起了元豐六年秋,皇考帶朕登臨集英殿,與羣臣中燕……時皇考指羣臣語朕,一一介紹……”
“當時,皇考曾與朕提及時任刑部侍郎楊愛卿與大理寺卿崔愛卿……”
“皇考言,此二大臣,公忠體國,可堪社稷!”
呂公著沉默了。
先帝……
在先帝眼中,楊汲、崔臺符,當然是大忠臣,當然是公忠體國了!
可問題是,這兩個人,有點太忠皇權了。
以至於,都喪失掉了士大夫應有的矜持和自尊。
楊汲可能稍好一點。
但那崔臺符,爲了逢迎皇帝,居然和宦官聯手!
其在大理寺、刑部,和石得一的探事司狼狽爲奸,打擊異己,鍛鍊成獄。
不止舊黨的人,對這個人感觀極差。
新黨對他也是厭惡不已!
王八蛋!
你背叛了士大夫階級!
所以,先帝剛剛臥牀,王珪、韓縝、章惇等人就聯手把崔臺符送出了京城。
以呂公著所知,當年王珪甚至還定下了等先帝喪禮結束,就清算崔臺符的謀劃。
甚至做好了,將之剝麻後,編管嶺南的打算。
不過,他還來得及做,就因爲得罪了太皇太后,牆倒衆人推,最終因爲氣急攻心而暴斃!
其死後至今,朝廷也沒有追贈、追封。
甚至,連個諡號都沒有賜下。
可謂是大宋朝死後待遇最慘的宰相。
崔臺符也是因此,躲過一劫,得以在潞州逍遙至今。
呂公著上臺後,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加之楊、崔二人出知後,也沒有犯錯,也就沒有追着打了。
哪成想,當年的一念之慈,讓這兩條鹹魚,有了翻身機會!
想到這裡,呂公著就感覺心好累!
耳畔,官家的聲音,卻還在繼續說着:“朕今觀朝中乏人,便想起了皇考昔日囑託……”
“於是命人取來了這兩位大臣的告身,觀其履歷,確屬可用之臣,這才下詔召回……”
說到這裡,趙煦就和個好好學生一樣,看向呂公著,問道:“相公,朕難道做錯了嗎?”
呂公著嚥了咽口水。
這個問題,他怎麼回答,都好像不太對。
錯了嗎?
呂公著當然很想說錯了。
但呂家人伺候了幾代趙官家。
那裡不曉得,趙官家們的心眼,都和針尖一般小。
當今這位更是以愛記仇而聞名朝野內外。
於是,他只好道:“陛下自是聖明……”
“只是,陛下所見到的,只是吏部的告身文字……”
“而告身文字,並不能真正講清楚一個大臣的爲人、私德與公德……”
趙煦點點頭:“也是!”
“朕近來,常看吏部所藏大臣告身……尤其是那些先朝名臣,社稷功臣……”
“譬如說,相公之兄,故贈太尉、宣徽南院使、東平郡開國公呂惠穆公(呂公弼)的告身、行狀上的文字記述就很模糊,至少與皇考告知朕的的呂惠穆公事蹟有極大出入!”
“惠穆公一生,爲國受曲,可謂披肝瀝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但其告身、行狀上,卻遺漏了太多惠穆公的功績!”
呂公著聽着,只覺脖子涼梭梭的,心中警鐘狂鳴!
因爲,他能猜到,先帝到底和這位陛下都說了些什麼?
必然和熙寧變法的時候,他的長兄在朝中,暗地裡和先帝打配合的那些事情有關。
譬如說啊……
當年王安石欲強推市易法的時候。
他的長兄,聯絡內外君子,欲要在朝上對王安石發難。
所有人衆志成城,商議出了幾乎完美無缺的對策。
然後……
然後,呂嘉問就偷了他長兄的手稿,送給了王安石,讓王安石提前有了準備,得以在朝堂上,完美化解他長兄發動的攻勢,讓市易法順利落地。
此事,如今是人盡皆知的。
但這裡面有兩個問題。
第一:他長兄爲什麼要把他和其他人商量的對策,落到紙上,還白紙黑字,事無鉅細的將所有部署,寫的清清楚楚。
他長兄當時可是樞密使!
不可能連保密意識都沒有!
第二:即使他長兄將所有事情都寫了下來。
那爲什麼不好好保護?
反而要將之放到一個,隨便什麼呂家人都能接觸到的地方。
這不就是故意的,給人偷的嗎?
可別說,他長兄不知道呂嘉問是個什麼人?
那個時候,呂嘉問已經是王安石隊伍裡的了。
而且,市易法就是呂嘉問在主推的。
這兩個疑問,連在一起,就指向了一個真相。
這個真相就是,他長兄呂公弼當年在朝,是奉旨當的反對派。
是和文彥博一樣的角色!
文彥博不幹了後,接盤的就是他長兄呂公弼。
這兩人在朝,既是爲了制衡王安石的變法派,防止一家獨大。
同時也是在給變法鋪路。
這是趙官家們用的非常熟練的摻沙子套路。
通過這種套路,趙官家們得以掌握朝政,並根據需要做出取捨。
而官家此刻將這個往事重提。
其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呼之欲出。
朕都知道!
朕也心中有數!
相公且自重!
很禮貌,也很委婉的勸告。
這就讓呂公著有些坐蠟了。
呂公著遲疑片刻,還是鼓足了勇氣,繼續道:“陛下聖明!”
“臣的意思,就是如此!”
“告身上聊聊百餘字,實難說清楚一個大臣的功過……”
“若陛下不棄,臣乞御前爲陛下介紹一二,這兩位大臣的過往,以佐陛下聖意定奪!”
趙煦看到呂公著堅持,微微抿了抿嘴脣,籲出一口氣,道:“那便請相公,爲朕言之……”
呂公著也是籲出一口氣,然後,便開始了照本宣科的按照着士大夫們的標準,評價起楊汲、崔臺符兩人的私德。
是的,只是私德!
因爲,公德上,這兩人在士大夫視角看,確實也很缺。
但問題是,這是士大夫們的看法。
皇帝就不一樣了。
呂公著很清楚,他若真的將楊汲、崔臺符兩人當年在朝的所作所爲與罪證都擺出來。
那麼……
少主恐怕,只會嘴上說:“啊啊啊……相公說的對!”
可回頭,卻還是會拿各種藉口,讓已經生效的敕書繼續走程序。
這是趙官家的基操。
在這個事情上,官家們只要裝聾作啞就好了。
而大臣們,哪怕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努力,也很難挽回。
尤其是考慮到,現在宮中還有兩宮在。
而兩宮,按照這兩年的表現,其實也很愛用像楊、崔這樣的皇權忠犬。
特別是太皇太后!
都已經有些飢不擇食!
故此,呂公著只能選擇攻擊,楊、崔兩人的私德。
好在,這兩條皇權忠犬的屁股,是一點也不乾淨的。
而呂公著的口才甚是了得,將這兩人私底下的行徑,描繪的繪聲繪色。
什麼挪用公使錢、給親戚批條子做買賣,乃至於因爲寵幸小妾,所以給小妾的親戚行方便。
趙煦聽着,只眯着眼睛,心想:“這也叫事?”
大宋朝的士大夫們,都是什麼德行?
這滿朝上下,宰執公卿,哪個不貪,誰人不拿?
富弼富鄭公名滿天下,其在洛陽的富園,比趙煦在汴京城外的瓊林苑更大更闊氣也更奢侈。
傳說,遊人入富園,若沒有人帶路,是會在園中迷路的。
某位姓文的太師,當年在成都雪中宴客,一頓飯吃掉了一個禁軍指揮一個月的俸錢。
還讓禁軍在冰雪天氣裡,給他站崗放哨,氣的禁軍士兵,砍了他的亭子,闢了當柴燒。
在坐賓客,一個個嚇得瑟瑟發抖。
這位太師,當時也是一句重話都不敢放。
等回了城,安全了之後,纔去秋後算賬。
還有就是,現在在趙煦面前,慷慨激昂,議論着別人私德的這位相公。
壽州呂家,那數不清的良田和府庫裡堆積的金銀財帛,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總不能是呂家皆是君子正人,所以,家裡的錢都被感動了,於是一個個日夜不休的在呂家庫房裡給呂家做貢獻吧?
整個大宋朝野上下,趙煦可以確認,從不貪污,也不拿好處的人,只有四個半。
一個王安石,一個司馬光,一個章惇,一個傅堯俞,還有半個是程頤這位道學先生——程頤沒有具體差遣,所以只能算半個。
其他人……
嗯,也不能一棍子都打死。
只能說,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又貪又拿。
且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不止貪、拿。
吃相還非常難看。
好多人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四個蹄子也都拱進食槽裡,像野豬一樣,把目光所及的一切好處都吃幹抹淨。
這也是趙煦,要把吞併了質庫的抵當所撲買掉的原因——封建社會的官營經濟,除了低效浪費,養一大堆腦滿肥腸的官僚外,不可能有其他貢獻。
與之相比,私營後的抵當所,或許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但它們肯定充滿活力。
有些時候,甚至可能會太過有活力!
不過,趙煦是很會僞裝的。
他心中雖然吐槽,但表面上,卻裝出一副認真、嚴肅的樣子。
還時不時的點頭,對呂公著的介紹,表現出非常認同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