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見了大熊

1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我正處於小小的反叛期,跟媽媽用字條來溝通已經快一個月了。她上班前把“今天不回來吃飯,自己去吃”的字條和飯錢留在餐桌上給我。我睡覺前留下“明天要買參考書,給我錢”的字條。我們以前也試過慪氣,不跟對方說話,只用字條來溝通,這種情況有時會持續好幾天,印象中好像從來沒超過一星期。

十九歲就把我生下來的媽媽是一家化妝品店的店長,雖然算不上美人兒,但是,只要掃上淡淡的妝,便會馬上亮麗起來。她有一雙黑亮的眼珠和一把及肩的直髮,皮膚白皙,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年輕好幾歲。她雖然嬌小,但該長肉的地方都長肉。她老愛揶揄我說:

“這方面你好像沒得到我的遺傳呢。”

客人們都羨慕她的好身材,經她推薦的美胸膏不計其數,她自己卻從來不用。

她下班回到家裡,是另一個樣子。在家裡,她來來去去都穿那幾套睡衣,胸前經常留着洗不掉的食物漬。她頭髮不梳,用一個大發夾把頭頂的頭髮夾着,免得頭髮遮着眼睛。

雖然在化妝品店工作,她一點都不愛美,心血來潮纔會敷一張面膜,有時候連臉都不洗便溜上牀睡覺,跟很賣力工作的那個她完全不一樣。

放假在家的話,她簡直就像一隻懶惰的大貓,成天霸佔着那張淺綠色的寬沙發,癱在上面邊看電視邊吃東西,或者睡着流口水。要是我不幸在家裡的話,這時候的她最愛差遣我做這做那。

“維妮,我想吃冰淇淋,你幫我去冰箱拿!”

“維妮,好象有點冷,幫我拿一條毯子來!”

“這個節目很悶,維妮,你幫我轉檯!”

“不是有遙控器的嗎?”我抗議。

“不知道放哪裡去了!”

她不太會做媽媽,每隔幾個月纔會良心發現下廚煮一頓非常難吃的菜。我上小三那年,班上大部分同學都帶飯。那一年,她剛跟爸爸離婚,一個人帶着我。

因爲擔心我自卑,她每天都到餐廳買現成美味的飯菜,然後換到一個餐盒裡給我帶去學校,看起來就像是家裡做的。因此,午飯的時候,我的飯菜是班上最香的,也是班上最好吃的,那些吃厭了***飯菜的同學都看着我的午餐流口水,我也樂於跟他們交換。結果,我反而天天吃到家常飯。

我和媽媽平日愛光顧公寓附近的一家上海小吃店,老闆是一對夫婦,門口鐵板上有美味的餃子煎烤着。媽媽常常館送老闆娘一些護膚品的免費樣本,所以,老闆娘對我們很好,會做些特別的菜給我們吃。要是吃厭了上海菜,附近還有幾家小吃店,一家外賣披薩店和麪包店,常常傳來烘焙的香氣。

我們住的兩房小公寓是媽媽離婚時分到的財產。這棟淡粉紅的水泥房子一共五層樓,門口有幾極臺階。我們住在三樓。我打從出生開始就住在這兒,對街那棵夾竹桃從前只有一層樓高,後來已經跟我們這一層樓平頭,長出了許多橫枝。

公寓附近有個小公園,種了許多花。公園裡有一個頂端冒泡的圓形麻石小噴泉和一排綠色鞦韆。我小時侯曾經從鞦韆上掉下來,像體操運動員似的做出一個三百六十度轉體的筋斗,吃了滿口泥沙,把我媽媽嚇得半死。那時候,媽媽愛在公園對街的租書店租一本小說,靠在公園的長板凳上讀着,由得我跟其他小孩子玩。她是小說迷,愛讀那些白日夢愛情小說,直到三十歲,口味還是沒改變。

那家租書店是“手套小姐”開的。“手套小姐”的手套不戴在手上。她看上去年紀比我媽媽大一點,長年梳着一個肩上劉海的短髮,老是穿黑色的衣服。冬天的時候,她愛把一雙手套別在頭上當作頭飾。她那些手套什麼顏色都有:紅的、綠的、紫的,軟軟地趴在頭上。

“手套小姐”平時很少說話,若不是坐在櫃檯看書,便是躲在櫃檯後面的一個房間裡不知道忙些什麼。她的店是從來不休息的,書種多,常常有新書。我愛到那兒租漫畫書。店裡養了一隻長毛的雌性大白貓,她老愛趴在書堆裡睡懶覺,不時在書封面上打上一個個梅花形掌印。她彷彿有掉不完的毛,弄得那些書上常常黏着她的毛,我和媽媽私底下把書店喚作“貓毛書店”,順便替那隻貓起了個名字叫“白髮魔女”。

2

那年夏天,我和媽媽接近一個月的冷戰,也是由一本從“貓毛書店”租回來的書開始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間裡做着那些該死的暑假作業。我是數學白癡,每次數學測驗都想逃學算了。我真的不明白,一個人要是不打算成爲數學老師或是數學家,那麼,除了加減乘除之外,還有必要懂那麼多嗎?

比如這一題:

一個年輕的馬戲班班主帶着六十頭海狗,準備坐船渡河。船家是個聰明漂亮的女生。她告訴班主,她收取的渡河費用,是渡河的海狗數目的一半。那麼,這個馬戲班班主該帶幾頭海狗上船?又該留下幾頭海狗給船家當作報酬?

既然是海狗,不是都可以自己游過去嗎?爲什麼還要坐船?船家漂不漂亮,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

就在這時,本來在隔壁房間的媽媽拿着一本書,走到我的房間,倚着門扉,眼睛溼溼地跟我說:“維妮!這本書的結局很感動!女主角患了血癌,快要死了。

男主角偏偏在這個時候患上一種罕有的失憶症,這種病會一天一天把過去忘掉。

女主角死的時候,他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

“我不覺得感動,好白癡!”我打斷她。

她停了一下沒說話,我低頭痛苦地思考着到底該把幾頭海狗丟到船上去。所以,我並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突然之間,她的語氣變了,訕訕地說:

“你一向也覺得鄭和比我聰明。”

鄭和不是明朝太監,而是我爸爸的名字。他原本叫鄭維和,朋友叫他鄭和。

每當媽媽生氣的時候,她喜歡連名帶姓叫他。即使在他們離婚以後,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

“我當然要嫁一個比我聰明的男人。”她說。

我懶得解釋我說的白癡不是指她,而是那本書的結局,還有那條海狗題。然而,“白癡”這兩字刺痛了她。我爸爸後來那位女朋友本來是他的初戀情人,當年,她因爲要到外國留學而跟我爸爸分手。我爸爸結婚之後,她從外國回來了。

這對初戀情人一直到幾年後才遇上,很快就愛火重燃。那個女的據說是個聰明、獨立又本事的事業女性。我媽媽很介意這一點。我媽媽只是箇中學畢業生。

“你看你!”媽媽指着我,語氣變得有點尖酸,問我說:“你什麼時候把頭髮弄成這個樣子?”

我的頭髮已經做了好幾天,只是她一直沒說什麼。那時我很迷徐璐。徐璐是當時很紅的歌手,除了唱歌好聽,還是潮流指標。她很會穿衣服,前衛得來又有品味。那陣子,她剛剛把一頭短髮燙曲和染黑,每一根頭髮都像小鬈毛似的,刻意造成蓬鬆和乾巴巴的效果,非常好看。我到理髮店要求燙那種髮型。我沒拿着徐璐在雜誌上的照片指給我理髮師看,那樣委實太尷尬了。我只是盡力描述那種曲發。結果,不知道是我詞不達意,還是他理解有問題,我的“徐璐頭”像一包菜乾。

“你看起來像釋迦牟尼!”我媽媽愈說愈尖酸。她吵起架來一向很沒體育精神,我們明明是因爲那本而吵架,她最後總會拉扯到其他問題上。

“你又沒見過釋迦牟尼。”我回嘴。

“我見到他會問他!”

“他頭髮沒那麼長。”

“你該好好讀書,幹嗎跑去弄個釋迦頭?”

“我剛剛在做功課,是你過來騷擾我。”

“你還塗指甲呢!”她瞄了瞄我,一副看不順眼的樣子。

那也是徐璐帶領的潮流。她喜歡把手指甲剪得短短,每片指甲隨便掃一抹顏色,看上去就像原本的指甲油脫了色似的。

我咬咬手指頭,沒好氣地說:

“這又不影響我做功課。”

除了數學之外,我讀書的成績一向不錯,這方面,她是沒法挑剔我的。

她好象一時想不到說些什麼,悻悻然回自己房間去。到了第二天,她把我當作隱形人似的,並且開始用字條跟我說話,顯然是爲了報復“白癡”這兩個字。

我們用字條來溝通,也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或許根本就不需要跟對方說話。

除了偶然覺得寂寞之外,我滿喜歡用字條代替說話,至少她沒法用字條來跟我吵架。

利用字條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一些比較親密的事情就沒法靠字條了。

留下一張“我的胸罩釦子壞了,幫我買一個新的。”這種字條,便是太親密了,有點求和或是投降的意味,我絕對不會寫。我的胸罩一向是媽媽幫我買的。因爲不肯向她低頭,結果,有好幾天,我只好戴着一個還沒幹透的胸罩上學,一整天都覺得胸口癢癢的。這種東西又不能跟人家借。

直到一天早上,媽媽放假在家。我在浴室裡刷牙,她經過浴室門口時,小伸了一個懶腰,若無其事地跟我說:“出去吃飯吧。”

原來她剛剛申請了某家飯店的折扣卡,兩個人吃飯只需要付一個人的錢,要是不帶我去,等於白便宜了那家飯店。

我們的冷戰在當天吃自助餐的時候結束了。她像擰開的水龍頭似的不停地跟我說話。那一刻,天知道我有多懷念互相傳字條的日子。

“我要買胸罩。”我說。

“待會一起去買。”她快活地說,啜了一口西瓜汁,又問我:“是三十二A吧?”

“哪有這麼小?”我抗議。

她開朗地笑,望着我的頭髮說:“這是徐璐頭吧?我也想弄一個。”

我用力搖頭。我纔不要跟她看來像一雙姊妹花。我討厭跟人家一樣。

3

我的名字叫鄭維妮,是從我爸爸和***名字中各取一個字組成的。那時候他們很恩愛。聽說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生下來的孩子也比較聰明。十六歲的我,既孤芳自賞也缺乏自信,成天做着白日夢。因爲是獨生兒的緣故,我習慣了一個人,卻又渴望朋友。小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住在一幢孤兒院裡,有一大羣朋友陪我玩,過着寄宿生似的快樂生活。長大了一點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我希望自己是個富有的孤兒,比方說:我媽媽是富甲一方的希臘女船王,死後留下一大筆遺產給我。等我到了十八歲,喜歡怎麼花那筆錢就怎麼花。

拿到遺產之後,我首先會去環遊世界。

我睡房的牆上貼着一張彩色的世界地圖,有四張電影海報那麼大。這張地圖有個來歷,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某個人,但不會是在十六歲的時候。

總之,這是一張特別的地圖,國與國的邊界沒有傳統的黑色硬線,而是化開了的水彩。海洋裡有鯊魚、鯨魚、海龜和螃蟹,某個山洞裡有一個藏寶箱。荷蘭的標記是風車、日本是櫻花、維也納是小提琴、奧地利是一顆古董水晶、布拉格是一塊油畫板、法國是一瓶香水、意大利靴子的頂端是一小塊乳酪、澳洲是樹熊、中國是大熊貓、西班牙是一頭傻乎乎的鬥牛、瑞士是一片巧克力、希臘是一幢圓頂小白屋。

我十六歲的時候,是一九九八年,那一年,到日本里原宿旅行就像朝聖一樣,我也渴望着有一天能夠跑到那兒去。我已經決定,畢業後先當五年的空服員,那就可以到處飛,還能夠拿到便宜的機票。五年後,再想其他的事情也不遲。

爲了儲錢將來去旅行,每個星期天和假期,我在一家日式乳酪蛋糕店打工。

我很快就發現,依靠那份微薄的時薪,我大概只能用腳走路去旅行。

跟我一塊在店裡打工的一個女孩叫阿瑛。阿瑛跟我同年,是個孤兒,但她從來沒住過孤兒院,而是像遊牧民族般,輪流在親戚家裡居住。她並不是富有的孤兒,得一邊讀書一邊打工賺錢。

一天晚上,蛋糕店打烊之後,我和阿瑛拖着兩大袋賣剩的蛋糕到垃圾站去,阿瑛一邊走一邊告訴我說:

“我常常幻想,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突然有一個神密人出現,通知我,有一大筆遺產要我繼承。原來,我是一個富翁的私生女。這個神密人受我死去的爸爸所託,十八年來一直千方百計尋找我,但因爲我常常搬家,所以他找不到我。”

“是真的就好了。”我說,又問她,“有了錢之後,你打算用來做什麼?”

“我沒想過啊。”她轉過頭來問我,“要是你有錢呢?”

“環遊世界!”我說。

“要是我拿到遺產,我請你去。”她大方地說。

“好啊!”我把那袋蛋糕丟到垃圾桶裡去。

“我或者會先蓋一棟豪華的孤兒院。”回蛋糕店的路上,阿瑛說。

“我媽媽唸書時曾經到孤兒院當過一個月的義工,讀故事書給那些孩子聽。

她說,那些男孩和女孩都長得很漂亮。“我說。

“對啊!那裡的孩子通常都是漂亮的無知少女跟帥氣的叛逆少年生下來的,然後就不要了。”阿瑛說。

阿瑛長得滿好看,有一雙雖然有點冷漠和固執、卻很漂亮的鳳眼,還有跟這雙冷眼不搭調的大而完美的胸部。我沒問阿瑛,她父母是否就是帥氣的叛逆少年和美麗的無知少女,而不是某個富翁和他的情人。

“我會把院裡的孤兒訓練成一流的神偷。”阿瑛說。

“爲什麼是神偷?”我問她。

“孤兒跟神偷是一對的啊!好浪漫!”中了很深電影毒的阿瑛說。

現實中的美麗孤兒阿瑛並沒有愛上神偷。阿瑛的男朋友小畢比她大三個月,是她的小學同學。後來,他近了美專念設計。我沒見過小畢,阿瑛說他是貓頭鷹轉世,晚上不愛睡覺。

“不過,他畫畫真的漂亮。”她說。阿瑛偶爾會跟我談起小畢。

除了小畢,她有時也告訴我大熊的故事。大熊是她和小畢的小學同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參加學校的旅行。那天,大夥兒走在田邊的馬路上,小畢和大熊走在最前面。突然之間,不知從哪裡蹦出來一頭黃牛,追着當時身上搭着一件鮮紅色外套的小畢,小畢拼命逃跑,就在危急關頭,大熊他竟然搶了小畢身上那見件紅色外套綁在自己身上,那頭瘋牛馬上轉過來追他。”有一天,阿瑛告訴我。

“哇——”我覺得這麼傻氣的男生真是世間罕有。

“後來怎樣?那頭瘋牛有沒有追到他?”我問阿瑛。

阿瑛搖搖頭說:“大熊是我們學校的飛毛腿!他是運動會一百米和兩百米短跑冠軍呢。他的腿特別長。只有七個月大的時候,他爸爸媽媽已經帶他參加第五屆‘省港杯嬰兒爬行比賽’。那天,鐘聲一響,他便第一個撲出來,把其他對手拋得老遠,結果拿了第一名。”

“你是說第五屆?”我抓住阿瑛的胳膊。

“好象是第五屆。什麼事?”她問我。

“沒事沒事。”我說。

“他還破了前四屆的記錄,當年有一份報紙在第二天新聞報道中封了他做‘省港奇嬰’!”

“大熊一定是個很可愛的男生吧?”我笑了,又問阿瑛,“小畢也是這樣嗎?”

“小畢從來都不是一個開朗活潑的人。”

“那你和小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那趟旅行之後啊。”

“爲什麼會是小畢?不是大熊比較勇敢嗎?”

“可是小畢長得比較帥啊!而且,他好象很需要照顧的樣子。”

“大熊長得很難看嗎?”

“當然不是。”阿瑛皺了皺眉說,“那就好比說,我喜歡吃蛋糕,但他是餅乾。”

停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說:“大熊也許喜歡過我。”

4

一個星期天,乳酪蛋糕店外面正排着彎彎曲曲看不見盡頭的一條人龍,我和阿瑛在店裡忙得團團轉,她告訴我說:“大熊給學校開除了。”

“爲什麼?我一邊把一個綠茶乳酪蛋糕塞進紙袋裡給客人一邊問。

“聽說他有天夜晚跟一個同學去學校教員室偷試題,給一個男教師碰個正着,當場把他逮住,另外那個人逃脫了。”

“偷試題?”每次教學測驗之前把試題偷出來看,一直是我的夢想,因此,當聽到大熊偷試題的英雄事蹟,我很好奇。

“他好象不是偷給自己,而是偷給另一個人的,因爲大熊偷的是數學試題。

他數學的成績一向很好,以前考試也不像是事前知道試題。“

“就是這樣,所以給開除了嗎?”

“學校本來是要報案的,不過,後來因爲數學老師替他求情,所以只是把他開除,而且——”阿瑛露出一個歪斜的笑容。

“而且什麼?”

“大熊去偷試題的那天晚上,在黑濛濛的教員室裡撞見那個男教師跟一個女教師,他們好象正在做一些曖昧的事情,那個男教師臉上還有一個口紅印呢。校長爲免傳出醜聞,纔沒把事情鬧大。”

“一定要開除嗎?”我問阿瑛。

“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校長似乎很討厭大熊。”

“還有一年就要會考了,大熊怎麼辦?”我有點替他擔心。

“聽小畢說,大熊到現在還沒找到學校。原來,只要肯供出當晚逃脫的那個人,他是可以留下來的。校長給了他三個禮拜考慮,但他始終不肯說。”

“那個人會不會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不肯供出來?”我和阿瑛合理把一盤剛剛烤好的乳酪蛋糕搬出去。

“大熊唸的是男校,除非他是同性戀。”阿瑛說。

那天下班之後,我和阿瑛都累癱了,分手時什麼也沒說。回家的路上,我戴着耳機聽徐璐的新歌《我的男友喜歡男》。聽了大熊的那些故事,我想,他要不是同性戀,便是義薄雲天的大俠了。

5

八月底,暑假結束了,我升上中學四年級。因爲整個暑假都習慣了十點鐘之後才懶洋洋地起牀,所以,開學的第一天,當我從牀上醒來,鬧鐘早在半小時前已經響過了。我慌忙踢開被子,跳起來梳洗,並且以比消防員救火還要快的速度罩上白襯衫和淺藍色的校裙,帶着揹包衝到街上。

當我趕到學校,離第一節課只剩下不到七分鐘的時間。我匆匆跑到走廊的報告板前看看編班表。我的名字出現在中四B

班的名單上。我擡起頭,看到芝儀在老遠的上面朝我大大地揮手。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在心中逐層樓數着,課室在七樓。我幾乎昏了過去。

我喘着氣爬上了樓梯,終於看到芝儀。

“我們又同班了!”我高興地朝她笑笑。

“快點進去吧!”她催促我。

我走進課室,大家都已經選好了坐位,芝儀坐在第二排,旁邊已經有人了。

我長得比她高,除了中一那年之外,從沒機會跟她一塊坐。於是,我坐到第一行最後一排。我喜歡坐在後排,離老師遠一點,感覺上比較自由。

我坐下來,把書包放在桌子底下。剛剛名單上有三十八個號碼,課室裡坐位每一行都是排雙的,我卻落單了。我旁邊的坐位空着,應該還有一個人沒來。

是誰比我還要遲?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大熊。他已經找到學校了嗎?會不會就是我的學校。

我一直望着門口。這時,第一節課的鐘聲響起,與鐘聲同步走進來一個男生,蕭蕭灑灑、不急不緩地在我身邊落座。這時候,班上幾乎所有人都同時朝我這邊看,芝儀張大眼睛,跟我交換了有個驚歎的神色。

坐在我旁邊的是小胖子劉星一。中一的時候,我們曾經同班。他胖得一串下巴疊起來,每次上體育課也會弄得滿頭大汗,走起路來兩條大腿和兩邊臉頰噼啪噼啪地響,像交響曲似的。中三暑假前的一天,我在化學實驗室見過他,他比以前更胖,眼睛溼溼的,頭髮也溼溼的,孤零零地躲在那兒。我悄悄替他開空調,然後把門關上。

誰也沒想到,過了一個暑假,他竟然告別了相撲手的身材,身上的肥肉全都不見了,而且像踩了高蹺一樣,一下子長高了許多。他皮膚白皙,五官本來就不難看,是個很可愛的小胖子。減掉十幾公斤之後,只剩一個下巴,連輪廓都漂亮起來,怎麼看都是個帥氣的男生。

“你是劉星一?”我震驚得半張着嘴巴問他……

他朝我點點頭。從前那個眼神有點落寞和自卑的小胖子已經一去無蹤。星一的笑容竟然帶着些許不羈。

6

“你看到了嗎?他整個暑假都吃些什麼?”小息的時候我和芝儀挨在七樓走廊的欄杆上,她在我耳邊說個不停。

可是,我沒心情聊天。我心裡難過死了。開學之前,我一直祈禱千萬別讓“小矮人”當我的班主任。誰知道,當我仍然處於劉星一的纖體震撼中,一個更大的震撼把我整個人擊倒——“小矮人”走進課室來。雖然他長得不比我們書桌高很多,但我還是看到矮矮胖胖像樹墩的他緩緩橫過第一排桌子,然後突然從第三行和第四行的通道之間冒出來,臉上帶着一個“我一整天都覺得很不耐煩!”

和“我不覺得人生很有趣!”的表情,向我們宣佈,他是我們這一年的班主任。

“小矮人”人如其名,真實名字已經沒有人提起了。他是數學老師,中三的時候教過我。憑我的數學成績,他自然不會對我有什麼好印象。

中文老師、英語老師或是體育老師們,通常都會有自己偏愛的學生。但是,數學老師這種生物,好象是沒感情的。小矮人也不例外,他沒有特別喜歡誰,他也沒有仰慕者,不會有學生小息或放學之後纏着他聊天。學校舉行聖誕慶祝會的時候,學生們會起鬨要老師一起玩遊戲,但從來沒有學生敢邀請小矮人。沒有人知道看上去快四十歲的小矮人結婚了沒有,不過,大家都非常肯定白雪公主不會愛上他就是了。

那個星期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哪一位老師負責哪一科。教中文的是“薰衣草”。他約莫三十歲。男老師之中,以他最會穿衣服。他很講究,絕對不會連續兩天穿同一套衣服。即使是夏天,他身上也一定有外套。他說,沒穿外套就好象沒穿衣服。他好喜歡紫色,身上幾乎總有紫色,眼睛框也是淺紫色的,所以我們都叫他“薰衣草”。他看上去有點蒼白和單薄。雖然臉上常常掛着微笑,但是,他的身影似乎總是帶着一點點憂鬱。

教英文的是前一年已經教過我們的“盜墓者羅拉”,又簡稱“盜墓者”。她的英文名字叫Lara.

一九九八年的時候,那個“盜墓者羅拉”的網上游戲風行一時,遊戲中的性感女主角剛好也叫Lara,所以,我們都開始在背後叫她“盜墓者”。

“盜墓者”並沒有像遊戲中的羅拉穿得那麼少。她看上去有三十幾歲,戴着玻璃瓶底厚的眼鏡,脾氣有點古怪,一時很熱情,一時很冷淡。心情好的時候,她會請我們吃巧克力和餅乾,她甚至容許我們一邊上課一邊吃。她書教得很好,有學問,又勤力,經常是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芝儀的英文很好,盜墓者因此對她另眼相看,常常分給她最多的巧克力,又喜歡叫她回答問題。

芝儀是我在學校裡最好的朋友。她的右腳比左腳短了一些,走路有點微跛,要是不很留心看,根本看不出來。身體不太好的她有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漂亮的杏眼,唱歌好聽,鋼琴彈得很棒,是學校合唱團的女高音。誰都會以爲她就像外表看起來那麼文靜,只有跟我一起的時候,她纔會說很多話。她跟我一樣喜歡徐璐。她比我更瘋狂,家裡全是徐璐的海報。我們看過徐璐每一場演唱會,但是,我們沒參加歌迷會,也沒試過去等徐璐。

“隔了一點距離的愛比較完美。”芝儀常常引述徐璐這句名言。

7

星期天,我到乳酪蛋糕店打工。阿瑛跟我一樣,升上中學四年級。我告訴她星一的事。

“他到底用什麼方法減肥?”阿瑛好奇地問。

“我沒問他。他不大跟我說話。當時只有我旁邊的坐位空着,他好象是沒選擇纔跟我坐似的。”我說。

就在這時,我發現一隻穿皮鞋的大腳掌出現在排隊買蛋糕的人龍中。那隻大腳掌從隊伍中叉開來踩在地上,不小心露出兩英寸高的鞋跟。

“是小矮人!”我連忙蹲下去,躲在櫃檯後面,拉着阿瑛的衣袖低聲慘叫。

“就是你說的那個班主任?他這麼矮你也看到?”她踮起腳尖想看看誰是我經常掛在嘴邊的班小矮人。

“我看到他的高跟鞋。”我小聲說。

“喔,我看到了。”阿瑛說。

我縮在阿瑛腳邊。

“一個乳酪蛋糕。”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小矮人的聲音在櫃檯外面響起。

“他走了。”阿瑛拍拍我的胳膊說。

我站起來,吐了一口氣,看到小矮人一轉身就迫不及待打開蛋糕盒,撕了一大片蛋糕往嘴裡塞,吃得有滋有味的樣子,好象已經餓了很久。

“我一定不可以讓他知道我在這裡打工。”我說。

“爲什麼?你們學校不準學生做兼職的嗎?”阿瑛問我。

我看着小矮人吃蛋糕的背影說:“要是他懷疑我看到他這個模樣,他一定不會給我好日子過!”

“他很可憐呢。長得這麼矮,小時侯一定常常給同學欺負。”阿瑛說。

在阿瑛眼中,似乎每個男生都像孤兒那麼可憐。

“大熊找到學校沒有?”我問她。

“好象還沒消息。”她說。

“那怎麼辦?都開學了。”我說。

隔了一個星期,我和阿瑛又在蛋糕店見面。

“原來大熊進了你們學校。”她告訴我。

“哪一班?”我驚訝地問。

“跟你一樣是中四,我不知道是哪一班。你們這幾天有沒有新來的插班生?”

“大熊的名字是?”我嚇得閉上眼睛。

“熊大平。”

“噢!真的是他!”我慘叫。

“你見到他了嗎?”

“你說的大熊,不是像熊人那樣又高又壯的嗎?”

“‘大熊’是他的花名啊!我已經兩年沒見過他了,不知道他長得高不高壯不壯。他不矮就是了,我不曉得他有沒有繼續長高。”

“他有長高。”我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瑛問。

“我不喜歡他的頭髮。”我說。

事情是這樣的,星期一那天,來上第一節課的小矮人後面跟着一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男生。

“你就坐在另一個菜乾頭後面吧。”小矮人指着我說。

班上的人全都笑了起來,那個肩上甩着一個重甸甸的揹包、長得瘦瘦高高的男生一臉尷尬地走到我和星一後面的空位坐下來。他竟然跟我一樣,燙了個“徐璐頭”,害我成爲笑柄。

“怎麼男生會去燙頭嘛!”小息的時候,我跟芝儀在洗手間裡說。

“可能他也是徐璐的歌迷吧。”芝儀說。

“我要去把頭髮拉直。”我望着洗手間裡的鏡子說。

“他燙頭髮?那真奇怪,他向來都不修邊幅,也不愛美,怎麼說都不像那種會燙頭髮的男生,還燙成那個樣子,一定有原因吧!”阿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那個樣子嘛?”我摸摸頭髮,撅着嘴說。

我親眼見到的大熊,跟我從阿瑛那兒聽來的英雄事蹟,好象怎樣也扯不上關係。那幾天,我很少轉過頭去看他,因爲看到他就好象看到我自己。連芝儀都說,要不是我穿裙子,她會把我們兩個弄錯。

8

坐在我後面的大熊很靜,靜得好象不存在似的。他從來不發問,在班上是個不起眼的人。我有時會從肩頭偷偷瞄他,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他有好幾次真的是託着頭睡覺,另外幾次是偷偷看書,陶醉的樣子不象是在看課堂上的書。已經是中四生了,字卻寫得歪歪斜斜,像個小五生似的。他懶得不象話,幾乎從來不交功課。當我們要把功課傳到前面的時候,他只會不好意思地聳聳肩。這時,星一會替他隱瞞。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成爲朋友的,兩個人小息的時候常常走在一起。上課時坐在他們旁邊和前面的我,好象是多餘的。那個年紀的男生,是不是都瞧不起女生?

不做功課的大熊,數學卻很厲害。派回來的數學測驗卷,由第一排傳上來,我每次也會看到他的分數。他每次都拿一百分。小矮人有時會叫他去黑板做數學題,他靜靜地做完,做得比誰都快,我看到小矮人臉上罕有地露出驚訝的神色。

阿瑛說他偷數學試題不是爲自己,看來是真的。不過,其他的科目,他便很勉強了,好多次因爲不交功課而受罰,還是死性不改。他甚至連盜墓者的功課都竟然有膽子不交。

有一天,我們正在上盜墓者的課,盜墓者那天的心情特別好,請我們吃巧克力餅乾。突然之間,後面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我轉過頭去,是大熊,他用手指戳我,他嘴邊還粘着餅乾碎屑。

“是不是你掉在地上的?”他把我的一張學生照片還給我。那張照片可能是我拿東西時不小心從書包裡掉出來的。

“謝謝你。”

“你的照片……可以給我嗎?”他羞羞怯怯地說。

我呆了半晌。這時,盜墓者正瞅着我,我慌忙給了大熊那張照片,把他打發掉。

9

“大熊跟我要了一張照片呢。”在麥當勞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芝儀。

“什麼照片?”

“學生照片。他在地上拾到的。”

“他要來幹嗎?”芝儀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要不是盜墓者剛剛看過來,我纔不會給他。”

“他會不會想追你?”芝儀咬着漢堡包問。

“不會吧?”我摸摸頭髮說。我本來要把頭髮拉直,但是,聽說燙過不久的頭髮勉強拉直,只會又幹又難看,到時候便真的像菜乾了。我只好每天努力梳出另一個髮型,儘量不要跟大熊相似。這全都是因爲大熊。我每天早上對着鏡子梳頭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麼恨他。

“你看看是誰?”芝儀突然很緊張地抓住我的手。

一個高挑的身影推開玻璃門緩緩走進來,我和芝儀都呆住了。我們沒想到會在麥當勞見到徐璐。她一張素臉,頂着一頭曲發,身上穿着小背心和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很隨便,卻很有性格。

“沒想到她也吃麥當勞呢。”芝儀興奮地說。

徐璐跟一個同樣穿破爛牛仔褲的漂亮男生一起,兩個人很親暱地在櫃檯前面排隊。徐璐一隻手勾住那個男生的褲頭,淘氣地把他搖來搖去,然後又甜甜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他們買了漢堡包和薯條。許多人停下來看着他們,也許,大家對她的出現太震驚了,沒來得及找她簽名,只能巴巴地看着她一邊瀟灑地吃着薯條一邊走出去,上了一輛在外面等着的車。

“那個男的是她新男友吧?看上去很花心呢。”芝儀說。

剛剛徐璐進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害怕她看到我的頭髮。我就像個拙劣的模仿者或是一個沒思想的歌迷,太令人難堪了。要是大熊也在,憑他那個和我一樣的頭,就可以把我的難堪分擔一半。

10

自從大熊問我要了照片之後,第二天在課室裡見到他時,那種感覺怪尷尬的。

他就坐在我後面,說不定上課時一直盯着我的後腦勺,我卻看不到他。他依然很靜,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接下來那幾天的小息,他都跟星一和幾個男生在操場上打籃球。減肥成功的星一成了學校的神話,也爲所有癡肥少女點燃了做人的希望。即使是一點都不胖的薰衣草,有天上課時也忍不住問星一:

“劉星一,你上哪一間纖體中心?”

“沒有啊,就只是運動和節食。”星一淡淡然的答案,聽起來就像那些很有性格的漂亮女明星。

由青蛙搖身一變成爲王子的星一,很受女生歡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時候,每一層樓都有女生靠在欄杆上替他打氣、悄悄議論他。外形改變了的星一,人也好象一夜之間長大了。大熊卻還是像個孩子,站着時從來不會挺直腰板,老是有點歪歪斜斜,好象準備隨時再睡上一覺,每天穿的白襯衫要不是皺巴巴,便是從褲頭裡跑了出來,吃過的東西一定留點碎屑或是污漬在臉上和身上。他的書包重得像石頭,甩在桌子上時會發出巨響,也許是因爲從來沒清理過。他有一雙大腳,那雙鞋子大得可以用來養一窩小雞,鬆脫的鞋帶從來不會去綁。他打球時一頭亂髮蕩着汗水,粗粗魯魯地拍着球穿來穿去,有時還會露出一雙多毛的腿,投籃的時候並不會象星一那樣自覺地擺出一個瀟灑的姿勢。在星一身邊,他是那麼不起眼。

那便是真正的大熊嗎?那個爲了拯救朋友而冒險把一頭瘋牛引開的大熊,不會那麼簡單。

11

芝儀一連病了幾天,連數學測驗那天都沒法回來,我真羨慕她。除了她,我在學校裡並沒有其他談得來的朋友。沒有她,我也懶得一個人出去吃飯。那天午飯的時候,我索性留在坐位上一邊吃酥皮肉鬆麪包一邊溫習下午的數學測驗。

我雙手支着頭,苦惱地望着那些幾何。這時,背後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我轉過頭去,是大熊。本來趴着睡的他,好象剛剛醒來的樣子,望着我手上的麪包說:

“好餓,可以分一點給我嗎?”

“我有多一個。”我分給他另一個酥皮肉鬆麪包,我本來打算留待小息時吃的。

“謝謝你。”他很不好意思地吃了起來,吃得滿嘴都是麪包屑。

“這一題,你會做嗎?”我拿起那本數學補充練習,讀給他聽:“有位飛行員往正南方飛一百公里,然後往東飛了一百公里,再往北飛了一百公里,結果發現他又回到了起點。請問他是從哪兒起飛的?”

“北極。”大熊想也不用想就說。

“爲什麼?”我不明白。

他咬着麪包,在書桌底下的抽屜裡找到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在上面畫了這幅畫:

“爲什麼是北極?”

“這只是個取巧的問題。因爲地球是橢圓形的,北極在地球的頂端。圍繞着這個中心點飛行,不管怎樣,最後還是會回到起點。”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畫的那張圖。

“還可以有另外兩個起點。”他咬了一口麪包說。

“是嗎?”

“算了吧。”他手支着頭說,“小矮人不會出這一題的,那牽涉到地球儀上的曲線,說出來你也不會明白。”

“你怎知道我不明白?”我不服氣地問。

“你連第一個答案都不知道。”他懶洋洋地說。

我撅着嘴,瞪了他一眼。

“麪包多少錢?”他突然問我。

“算了吧。”我說。

“多少錢?”他很堅持。

我豎起三根指頭。

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塊錢給我,閃着眼睛說:

“很好吃,明天可以幫我買一個嗎?”

我瞥了瞥他,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這個人,真是拿他沒辦法。

“待會測驗,你抄我的吧。”他頭往後靠,伸了個懶腰說。

“千萬不要!”我警告他,“小矮人可是出了名的辣手無情,要是給他逮到,你又會給趕出校。”

他微微怔了一下,奇怪我爲什麼會知道他給學校開除的事,我連忙轉過頭去,假裝繼續溫習。雖然沒領情,我心裡可是有點感激他。

下午的數學測驗正如大熊說的,果然沒有出飛行員那一題。六條題目中,我僅僅會做其中兩條,餘下來的都是胡亂寫的。當大熊把他那份測驗卷傳上來時,我幾經掙扎纔沒有抄他的。

然而,那一節課結束的時候,小矮人卻突然望着我們兩個,陰沉沉地說:

“熊大平、鄭維尼,你們出來。”

難道小矮人連我偷偷瞄了一眼大熊的試卷也發現了?我站起身,有點擔心地走出去,大熊跟在我後面。

“你們兩個,哪一個可以給我解釋一下?”小矮人拿起一本學生手冊,翻到第一頁朝班上的同學舉起來。那是大熊的手冊,上面貼着他的照片。不,等一下……那不是大熊的照片,是大熊把自己的頭剪貼到別人的照片上,當成是自己的,剪貼的技術很拙劣,他的頭髮還是直的。

小矮人瞪了我們兩個一眼,然後把大熊的頭從那張照片上撕下來,底下竟然是我的照片。大熊拿了我的照片,原來是這個用途。那天,小矮人催促我們交手冊,他自己沒帶照片,所以,無意中在地上拾到我的照片時靈機一動,把自己一張舊照片的頭剪下來,貼到我頭上。男生和女生的校服,上半身是一樣的白襯衫,只有下半身不同。真虧他想得出來。

“你的照片呢?”小矮人問大熊。

“還沒去拍。”大熊有點帶窘地回答說。

“所以就隨便找張舊照片貼到鄭維尼的照片上頂替吧?反正兩個人上半身一樣。這是人皮面具還是貼紙相?你們兩個很會搞笑呢。”小矮人嘲諷地說,臉上卻一徑掛着一個“你以爲我真的覺得很好笑嗎?你看不出我在說反話嗎?”的表情。

班上的同學這時全都笑得前搖後晃,連作爲受害人的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們兩個今天放學後給我到圖書館留堂一個鐘。”小矮人拋下這句話才走出課堂。

大熊望着我,抱歉的樣子。

12

那天放學後,我乖乖地在圖書館裡留堂,大熊卻不知去了哪裡。要是小矮人突擊檢查的話,他死定了。男生腦子裡到底都裝些什麼?好象老師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我百無聊賴,在書架上拿了一本《哺乳動物圖鑑》來看。學校圖書館的書一般都很悶,比不上“貓毛書店”那邊有趣。我在那兒租過一本《聽聽屍體怎麼說》,書裡說有些人死後還會長指甲,好可怕。還有一本《屍體想你知》和《誰拿走了那條屍》。總之,凡是跟屍體有關的,不管是古屍還是現代屍,我都喜歡。

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有點戀屍癖或是心理不正常。

我翻開手上那本《哺乳動物圖鑑》,裡面有一章提到熊。美洲黑熊已經適應了人類社會,會盡量避開衝突。棕熊需要廣闊的曠野才能生存,極少攻擊人類。

懶熊的黑毛雜亂蓬鬆,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大熊到底像哪一種熊?是愛自由的棕熊、愛好和平的美洲黑熊,還是懶洋洋、上課經常睡覺的懶熊?

可是,大熊長得根本一點兒都不像熊。他不是龐然巨物,沒有粗壯的四肢,也沒有近視。相反,他有一雙聰明又孩子氣的大眼睛,臉上永遠掛着一個不知道是害羞還是怕麻煩的表情。偏偏是這樣的男生,讓你好想好想像頑皮狗兒在家中大肆搗亂那樣,弄亂他那頭本來就亂蓬蓬的頭髮。

那天,大熊始終沒有出現,我雙手支着頭,望着書發呆。就在那時侯,星一來了。他手插着褲袋,一進來就直接往書架那邊走。坐在我身邊的幾個初中女生紛紛把雀躍的目光投向他。小聲議論着他。大熊並沒有跟他一起。我看看手錶,距離留堂結束的時間還剩下十分鐘。那十分鐘突然變得好漫長,我不知道該祈禱大熊快點趕來還是希望小矮人千萬不要來。

結果,他們兩個都沒來。我鬆了一口氣,站起身,拎起揹包,把那本《哺乳動物圖鑑》放回書架上去。

在一排書架後面,我看到正站着看書的星一。

“劉星一,你有沒有見過熊大平?”我問他。

他帶着些許笑意的眼睛朝我擡起來,聳聳肩。

“告訴他,他死定了。小矮人來過。”我裝出一副很嚴肅,又有點幸災樂禍的表情說。然後,我邁開大步走出圖書館,撇着嘴,忍笑忍得好辛苦。

13

第二天,我在樓梯碰到大熊。那時,第一節課的鐘聲已經響過了,我一次跨兩級地衝上樓梯。大熊從後面趕上來,書包甩在一邊肩頭上,很快便走在我前頭。

發現我時,他退了回來,問我:

“小矮人昨天真的去了圖書館?”

我故意不告訴他。

他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我憋着笑。

“你昨天爲什麼沒出現?”我問他。

“我忘記了。”他懊惱地說。

我翻翻眼睛,裝出一副我幫不上忙的樣子。但他很快便不再懊惱了,好象覺得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讓它發生吧。然後,他撇下我,自顧自往上衝。

要是讓他首先進課室去,我便是最後一個了,想到這裡,我拼命追上去,從後面拉住他的書包喊:

“喂!等等!”

我竟然笨得忘了他的書包一向有如大石般重,用來沉屍海底再也適合不過。

然而,我這時後悔已經太遲了,他本能地抓住樓梯扶手,那個書包離開了他的肩頭,朝我迎面襲來,擊中了我的臉,我好比給一個沙包打中了,整個人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我拼命想抓住些東西來穩住自己,卻沒能抓住,一直往後墮,左腳撞到了樓梯扶手,後腦着地時剛好壓着自己的揹包。

大熊站在樓梯上,驚駭地望着我。

千分之一秒之間,我把掀了起來的裙子蓋好,便再也沒法動。

他走下來,囁嚅着問我:

“你……你沒事吧?”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報應?早知如此,我纔不會戲弄他。

接着,我給送到醫院去,照了幾張X

光片。那位當值的大齙牙醫生問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說出名字,他露出大齙牙笑了,說:“鄭維妮是小熊維尼的維尼嗎?”

我腦袋沒事,左腳卻沒那麼幸運,腳踝那兒腫了起來,活象一隻豬蹄,得敷三個禮拜的藥。

隔天,我踩着膠拖鞋,一拐一拐地上學去。大熊看到我,露出很內疚的樣子。

小息的時候,我留在坐位上,他在後面戳了我一下。

“什麼事?”我轉過頭去,鼓着氣問他。

“對不起。”他說。

“你書包裡都裝些什麼?”

“都是書。”他尷尬地說。

“你上一次清理書包是什麼時候?”

“書包要清理的嗎?”他一臉愕然。

“你從來不清理書包?”

他搖搖頭。

“你把所有書都帶在身上?”我問他。

他點點頭,好象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眼睛往上翻了翻,嘆了口氣,埋怨他:“你差點兒害死我。我現在得每天坐出租車上學。”然後,我把頭轉回來,沒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出課室。

芝儀在走廊上,我朝她走去。她看到我,反而馬上走開。

“芝儀。”我就像單手划船似的朝她劃去,問她說,“你沒聽見我叫你嗎?”

她望了望我,臉上的神色有點異樣。

“維妮,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走在一起。”她說。

“爲什麼?”我怔了一下。

她低頭望了望我的腳說:

“我們一個拐左邊,一個拐右邊,你以爲很有趣嗎?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

她停了一下,抿抿嘴脣,有點激動地說,“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

“可我不是——”我說到嘴邊的話止住了。

“你不是真的,但我是。對不起,等你的腳沒事再說吧。”她轉過身去,拖着一個孤寂的背影走遠了。

都是大熊惹的禍,他害我沒朋友。

午飯的時候,我留在課室沒出去,吃別人幫我買的排骨飯,我需要補充骨膠原。午飯時間過了一半,大熊回到課室來。我板着臉,裝着沒看到他。他坐到後面,戳了我一下。

“又有什麼事?”我轉過來向他。

他手上拿着錢包,從錢包裡挖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和一堆零錢,推到我面前,說:

“你拿去吧。”

“什麼意思?”

“給你坐出租車。”

“這裡怎麼夠?”我瞥了瞥他。

“我再想想辦法吧。”他搔搔頭。

我把那些錢撿起來,偷偷瞄了他一眼,說:

“對呀!你賣血也得籌錢給我。”

他無奈地看看空空的錢包。

幾天之後,他再給我幾張皺巴巴的鈔票,說:

“你拿去吧。”

我像個高利貸似的,數了數他給我錢,然後滿意地收下。

那幾天,他中午都沒出去吃飯,留在課室的坐位上睡懶覺。我吃同學幫我買的午飯。芝儀依然避開我。

然後有一天,我吃着自己買的麪包,聽到後面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轉過頭去,看到大熊,那些聲音從他肚子裡發出來,他好象很餓的樣子。我把一袋麪包丟在他面前,說:

“我吃不下這麼多,你可以幫我吃一些嗎?”

他點點頭,連忙把麪包塞進嘴裡。

“你爲什麼不去吃飯?”我問他。

“我這個月的零用錢都給了你。”他咬着麪包說。

“這是你自願的,可別怪我。”我停了一下,問他,“你也喜歡徐璐嗎?”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

“要不然你幹嗎燙這個頭?”我瞄了瞄他的頭髮。

“我有個朋友在理髮店當學徒,他那天找不到模特兒練習,所以找我幫忙。”

他說。

“然後你就變成這樣?”我嘆了口氣。阿瑛說得沒錯,他果然不是那種會去燙髮的男生,而是那種朋友叫他去刮光頭髮他也會答應的笨蛋。

“手冊的照片,你拍了沒有?”我問他。

他搖搖頭,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

“你不知道下面地鐵站有一臺自動拍照機嗎?”

他眨眨眼,似乎真的不知道。

我從錢包裡掏出三十塊錢丟在他面前說:

“你拿去拍照吧,再交不出照片,小矮人會剝了你的皮來包餃子。”

“謝謝你,錢我會還給你。”他撿起那三十塊錢說。

我覺得好笑,那些錢本來就是他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沒坐出租車,拐着腳走向地鐵站。那個顏色像向日葵的站口朝我展開來,我鑽進去,乘搭一列長得不見底的自動樓梯往下。車站大堂蓋在地底十米深的地方,在我出生以前,這兒還只是佈滿泥沙、石頭和水,說不定也有幸福的魚兒在地下水裡游泳,而今已經成了人流匆匆的車站。

距離閘口不遠的地方放着一個銀色的大箱子,會吞下鈔票然後把照片吐出來。

我從來不覺得他特別,直到這一天,我緩緩走向它,發現那條黑色的布幔拉上了,底下露出一雙熟悉的大腳,穿着深藍色褲子的長腿不是好好合攏,而是自由又懶散地擺着,腳下那雙磨得灰白的黑皮鞋一如以往地沒繫好鞋帶,那個把我撞倒的黑色書包擱在腳邊。就在那一刻,布幔後面的鎂光燈如魔似幻地閃亮了一下。我掏出車票,帶着一個微笑,一拐一拐地朝月臺走去。

許多年後,我常常回想這一幕。要是我當時走上去掀開布幔,發現坐在裡面的不是大熊而是另一個人,我該怎麼辦?我的人生會否不一樣?

14

三個星期之後,我的腳傷痊癒了。曾經嫌棄我一拐一拐的芝儀又再和我走在一塊。

那天,我們在回轉壽司店吃午飯的時候,她突然說:

“今天由我來請客吧。”

“爲什麼?”我把一片魚卵壽司塞進嘴裡。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太敏感了吧?”她歉意的眼睛朝我看。

“真的沒關係。”我說。那段拐着腳走路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星期,卻已經長得足夠讓我諒解芝儀。

那時侯,我最害怕的,不過是數學罷了,跟芝儀所害怕的,根本無法相比。

“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我無法忘記她說的這句話。

“多吃一點吧,我不是常常這麼慷慨的。”她笑笑說。

“那我不客氣了。”我又拿了一碟魚卵壽司,問她說,“有什麼東西是看上去太整齊了,你很想把它弄亂的?”

“我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我變態?”她有點不好意思,眼睛裡卻又帶着一絲笑意。

“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每次看到一些小孩子很用心砌了半天的積木,像是堡壘啦、房子啦,我都很想一手把它們全都推倒,然後看着那些小孩子流着兩行鼻涕大哭大叫。光是在心裡想,已經覺得痛快。”她吐吐舌頭說。

“果然是很變態呢。”我說。

只想弄亂大熊頭髮的我,和芝儀相比,真是個正常不過的人。

“是星一。”芝儀突然壓低聲音說。

我轉過頭去,看到星一和大熊坐在迴轉帶的另一頭。大熊的零用錢不是全都給了我嗎?他哪裡還有錢吃飯?我這天跟芝儀外出吃飯之前,還故意丟給他一袋麪包,說是因爲我臨時改變主意出去,所以麪包給他吃。三個星期以來,我吃什麼都留一些給他,撒謊說自己吃不下那麼多。他這個笨蛋竟然每次都相信。要騙他,根本就不需要想出一些新的理由。

他爲什麼突然跑來吃壽司?說不定他這天也跟我一樣,由身邊的人請客。

“我要做一個實驗。”我在心裡說。

一碟魚卵壽司正朝我這邊轉過來,快要經過我面前。它來到我面前了,然後繼續往前走,我的目光追着它。

這時,星一看到了我,似笑非笑地,好象是介乎想跟我打招呼和不想打招呼之間,大熊也看到了我,傻氣地望了望我,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跟星一聊天。

我手肘抵着桌邊,目光一直斜斜地、悄悄地追着那碟橘紅色的魚卵壽司,祈禱它千萬不要中途給別人拿走了。經過一段漫長迂迴的路,它終於安全抵達大熊面前。

大熊很歡喜地,馬上把它從迴轉帶上拿起來,一個人吃得很滋味。

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魚卵壽司的那股腥味,芝儀就從來不吃,星一連看都沒看一眼。然而,喜歡它的人就是迷上那股獨特的海水味道。大熊喜歡魚卵壽司;還有就是,他剛好拿起了我挑中的那一碟,而不是前頭經過的或是後來的那些。

“實驗成功了!”我在心中喝彩。

然而,到底是什麼樣的實驗,當時的我卻無法具體說出來。是心靈感應的測試嗎?是口味是否相同的鑑定嗎?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做着天真的愛情實驗,然後爲一個宛若魚卵般微小的共通點和一個偶然樂上半天,絲絲回味?

15

就在壽司店的實驗成功之後不久,一天放學後,我獨個兒去坐地鐵。那天的人很多,車廂裡像擠沙丁魚似的。我抓住扶手,戴着耳機聽歌,雙眼無聊地望着車廂頂的廣告。當我的目光無意中轉回來的時候,發現大熊在另一個車廂裡,露出了半個亂蓬蓬的頭。我想看清楚一些,卻已經不見了他。

列車開抵月臺,我走下車,回頭看了看月臺上擠擁的人羣,沒發現他。然後,我踏上電動樓梯,靠右邊站着。當電動樓梯爬上頂端,我伸手到揹包裡拿我的車票,這時,我看到那個亂蓬蓬的頭在電動樓梯最下面,飛快地蹲低了一些,生怕給我看到似的。

“他幹嗎跟着我?”我一邊嘀咕,一邊走出地面。

像平時一樣,我經過小公園,走進“手套小姐”的“貓毛書店”看看有什麼新書。“白髮魔女”這天在書堆上懶懶地走着貓步。我躲在一個書架後面偷偷望出去,終於發現了大熊。他站在對街,眼睛盯着這邊看。他是跟蹤我沒錯。

我租了一本《四條屍體的十二堂課》,接着若無其事地從租書店走出來。走了幾步,我故意蹲下去繫鞋帶,然後站起身,繼續往前走。等到過馬路的時候,我飛奔過去,才又放慢步子。我偷偷從肩膀朝後瞄他,沒看到什麼動靜。

回到家裡,我匆匆走進睡房,丟下書包,躲在窗簾後面往下看,看到大熊半躲在那株開滿紅花的夾竹桃後面,擡起頭看上來。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蹤我的?又跟蹤了多久?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發現大熊每天放學之後都悄悄跟蹤我回家。等我上去了,他會躲在那株夾竹桃後面好一會兒,見我沒有再出來,然後才從原路回去。

那個星期,我都泥巴胸罩、內衣褲和校服掛在浴室裡,不讓媽媽掛到窗外晾曬。

爲了確定她沒忘記,我每天上課前都會檢查一遍。

“幹嗎不掛出去?”她問我。

我沒告訴她。

校服不掛出去,是不讓大熊知道我住哪一層樓。胸罩和內衣褲嘛,那還用說?

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打工時,我不時留意店外。要是大熊跟蹤我來店裡,便會看到阿瑛。那麼,他會發現,在認識他之前,我已經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

“你幹嗎整天望着外面?”阿瑛問我。

“沒有啊。”我聳聳肩。停了一下,我問阿瑛,“小畢最近有沒有見大熊?”

“沒有啊,他最近很忙。”

“大熊是很忙。”我說。他都忙着跟蹤我。

“我是說小畢。”阿瑛一邊折蛋糕盒子一邊說。

那天,一直到蛋糕店關門,我都沒發現大熊。

到了一個大雨滂沱的黃昏,放學之後,我撐着一把檸檬黃色的雨傘,走路回家。大熊並沒有帶雨傘,他好像從來都不帶雨傘。他鬼鬼祟祟地在距離我幾公尺後面跟着,笨得還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我也只好繼續裝笨。

那天的天空沉沉地罩下來,人們的雨傘密密麻麻地互相碰撞,誰也看不清楚雨傘下的那張臉。我把手中的雨傘高高舉起來,像一個帶隊的導遊那樣,悄悄給了大熊指示。

回到家裡,我躲到窗簾後面看他。他從那株夾竹桃後面走出來的時候,亂蓬蓬的頭髮塌了下來,整個人溼淋淋的,拱起肩,踩着水花在大雨中離開了我的視線。

第二天、第三天,他的坐位都是空着的。我雙手支着頭,無心聽課。雖然大熊在課室向來很靜,彷彿不存在似的;然而,沒有了他的課室,卻又靜得有點寂寞。

到了第四天,他終於揹着那個大石頭書包回來了。他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那天上課的時候,他不停擤鼻涕,打噴嚏時好幾次把我腦後的頭髮吹了起來。

我心裡好內疚,是我把他害成那樣的。雨那麼大,明明知道他沒帶傘,我偏偏要走路回家,還以爲那樣很詩意。

“大熊,你爲什麼跟蹤我?”我很想轉過頭去問他。

要是隻想知道我住在哪裡,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要是喜歡我,就說出來吧,我知道我很可愛。

那樣冒着大雨跟蹤我,難道只是爲了看看我的背影嗎?坐在課室裡,不是已經每天都看到我的背影嗎?

大熊,我需要一個理由。

可是,我知道他是不會告訴我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以爲他會回家休息。然而,他還是如常地跟着我。他不像剛開始的時候跟得那麼貼,離我老遠的。我並沒有像平日那樣直接回家。我戴着耳機,一個人在街上亂逛,有時會突然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面停下來,裝模作樣,偷偷瞄一下他有沒有跟來。確定他還在後頭,我才繼續往前走。那天路上的人很多,迎面朝我走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當他們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在幾十步之遙的後方,同樣的這些臉孔,也會遇上那個跟我如影隨形的大熊嗎?

我走進一家戲院,買了一張五點半的戲票,並且確定大熊也跟着我買票。那天放的是《泰坦尼克號》。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戲院裡,我旁邊的幾個女生哭得很淒涼,彷彿她們也搭了那艘沉船,也跟那個男主角相愛似的。那片絢爛的光影世界如夢境般,有什麼比有人陪你做夢更美?那是我和大熊一起看的第一齣電影,沒有相約,也並沒有一起買票,但我知道他也在這黑濛濛的戲院裡,在後頭某個地方,跟我一樣,是這個愛情悲劇的其中一個觀衆。是我把他騙進來的。

從戲院走出來,天已經黑了。我雙手勾着揹包的肩帶,夾在散場的人羣中,朝車站去。城市的燈漸漸亮了起來,空氣中有點秋意,我踩着輕快的腳步,走進顏色像藍寶石的地鐵站。月臺上沒有很多人,列車駛進來,車門打開了,我跳進車廂裡,找到一個位子坐下來。列車穿過彎彎曲曲的隧道,我瞥見大熊坐在另一個車廂裡,用一本書遮住臉,長長的雙腿懶散地叉開來。

列車到了月臺,我甩上揹包走出車廂。電動樓梯緩緩把我送上地面,我如往常般走路回家。小公園上的鞦韆在微風中擺盪,“貓毛書店”已經關門了。我走在一盞黃澄澄的街燈下,看到了自己斜斜的影子。要是身上有一根粉筆,我會立刻蹲下去,把自己影子畫在地上,提醒大熊不要踩到它。可惜,一個人無法蹲下去的同時又畫下自己走路的影子。

回到家裡,我匆匆丟下書包,躲到窗簾後面偷看。大熊已經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街燈下拖着斜斜的影子。

直到第二天,芝儀問我前一天有沒有去看流星雨,我才知道,那天午夜落下了一場壯觀的獅子座流星雨。那麼大量的彗星碎片和灰塵掉入地球的表面,要三十三才會發生一次。這一次,在中國可以看到最大的流星暴,三十三年後那一場可不一樣。

但是,我已經看到了一場流星雨——就是在大熊低着頭揹着書包的背影上那點點星光。直到他走遠了,星星的光芒纔沒入夜色之中。

後來,當我長大了一些,我常常想,是什麼驅使我們對一個人如魔似幻地嚮往?我好象是從一開始就愛上了大熊,連思考的過程都沒有。要是也有一場大熊座流星雨,我會是那個早早就坐在海灘上,雙手抱着腿,遙望一片無涯的天空,徹夜守侯着的人。

16

第二天,當大熊看着我回家,我並沒有真的回家。我躲在公寓大堂那扇門後面偷瞄他。看到他背朝我往回走的時候,我悄悄走在他後頭,想知道他接着會去什麼地方。

他低下頭,走在人行道上,絲毫沒發現後面的我。當他無意中看到地上有個空的乳酸菌飲料瓶,他馬上把它當成皮球那樣追着踢,一會兒盤球,一會兒左腳交給右腳,很好玩的樣子。

到了“貓毛書店”外面,他突然停下來,把那個瓶子踩在腳下,踢到一旁,然後走進書店裡。“白髮魔女”背朝着他伸了懶腰,趴在書堆上。他掃了掃它的背,把它長而多毛的尾巴擺成“C”形,“白髮魔女”竟然沒有反抗。接着,他鑽進書架後面,我連忙躲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拿着幾本書走到櫃檯前面東張西望。“手套小姐”這時從櫃檯後面那個房間走出來,木無表情地替他辦了租書手續。他付了錢,把書塞進揹包裡。

他出了書店,往地鐵站走去。我一直跟他保持着幾公尺的距離。到了月臺,我躲在另一邊月臺的一根石柱後面。當列車駛來,我連忙跟着他走上車,然後待在另一個車廂裡。他靠在車門站着,把一本書從揹包裡拿出來,讀得很入迷的樣子。

到了第三個車站,他收起書走下車。我跟着他踏上電動樓梯。電動樓梯爬升到地面的出口,他走出去,朝大街走了幾步拐了個彎,那兒有一家遊戲機店,他走進去,一待就是一個鐘。我在對街商店的遮陽蓬下面呆呆地等着。

他終於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好象還沒有回家的打算,一直往前走,經過一個球場。兩幫男生正在那兒打籃球,大熊站在場邊,雙手插着褲袋,饒有興味地看着人家打球。有一次,那個籃球擲了出界,他連忙退後一些,雙手把球接住,在腳邊拍了幾下才依依不捨地擲回去。

離開球場之後,他在人行道的一棵樹下拾起一根樹枝,傻里傻氣地把樹枝當成劍在手中揮舞,又擺出擊劍手的的姿勢。我躲在另一棵樹後面,忍不住偷笑。

他在街上晃盪。一個年老的乞丐帶着一隻骯髒的小狗攔在路中心行乞。大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丟到那個乞丐的小圓罐裡,繼續往前走。

他拐過街角,來到一家賣鳥和鳥飼料的店,隔着籠子看了一會兒小鳥,又逗一隻拴在木架上的黃色鸚鵡玩。

“你好!我不是一隻鸚鵡!”我聽見那隻鸚鵡用高了八度的聲音亢奮地說着人話。

大熊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買了一包瓜子,接着把瓜子塞進揹包裡。

他繼續往前走,進了一家便利店。我躲在店外,看到他買了一個杯麪和一瓶汽水,一個人孤零零地把面吃完。

吃飽了,他從便利店走出來,在下一個路口拐了個彎,爬上山坡。山坡兩旁植滿了大樹,一棵樹的樹梢上吊着一盞昏黃的路燈,微弱的光線照亮着前面的一小段山路,我看到山上有光。

我跟着他,一路上靜悄悄地,連一個人都沒有,草叢裡不時傳來昆蟲的嗡叫。

終於到了山上,大熊走向一道鐵門,掏出鑰匙從旁邊的一扇黃色的木門進去,然後不見了。

我走上去,淺藍色鐵門頂的圓拱形石樑上亮着一盞蒼白的燈,我看到那兒刻着幾個大字:大愛男童院。

鐵門後面有兩棟矮房子,一棟遠一些,一棟近一些。我擡起頭,看到靠近大閘的一棟房子的二樓這時亮起了燈,一個人影出現在薄紗簾落下的窗前,頭髮亂蓬蓬的。一隻鳳頭有冠的鳥拍着翅膀,在他身邊呈波浪形飛翔。他朝鳥兒伸出一隻手,鳥兒馬上收起翅膀,棲在那隻手上面,頭低了下去,好象是在啄食飼料。

那是大熊和他的寵物鳥吧?看起來好象是鸚鵡。可是,大熊爲什麼會跟鸚鵡住在一所男童院裡?那是他的家嗎?家裡卻又爲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我帶着滿腹疑團走下山坡。

第二天,我繼續跟蹤大熊。他看着我走進公寓之後,便往原路回去。經過“貓毛書店”的時候,他沒進去。“白髮魔女”在門口的書堆上趴着打了個呵欠,大熊把它的尾巴擺成“C”形才走開。

他跟前一天一樣坐地鐵,但是這一天,他沒有在第三個站下車,而是第六個站。他走出地面,在一家模型店的櫥窗前面停步,看着櫥窗裡的一架戰機,研究了大半天。

然後,他進了附近一家理髮店。過了一會,他跟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身材瘦小的男生從店裡走出來,兩個人站着聊天。那個男生身上穿着黑色的工作服,染了色的頭髮一根根豎起來,形狀似箭豬,顏色像山雞。他說不定就是大熊那個當理髮學徒的朋友,怪不得大熊的頭髮也好不了多少。

聊完了天,“山雞箭豬”回店裡去,大熊獨個兒在街上晃盪。他繞過街心,那兒有一家遊戲機店。這一次他又不知道會在裡面待多久才肯出來。我在對街的快餐店買了一杯檸檬茶和一包薯條,一邊吃一邊等他。過了一小時四十分,他終於出來了,卻突然朝我這邊走來,嚇得我連忙用書包遮着臉。但他沒進來。我走出店外,發現他進了隔壁一家拉麪店吃麪。他背朝着我,坐在吧檯前面,一隻手支着頭,仍舊坐得歪歪斜斜。

等到他吃完,天已經黑了。他回到下車的那個地鐵站。謝天謝地,他終於肯回家了。他在月臺上一連打了幾個呵欠。列車到了,他進去,找了一個位子坐下,把書包從肩上甩下來,丟在旁邊的空位上,叉開雙腳打盹。

列車抵達月臺,門開了,他驀然驚醒過來,連忙站起身跑出去,卻竟然忘了帶走書包。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是叫住他,他會發現原來我跟蹤他;但是,我也不可能看着他丟失書包。

沒時間多想了,我走上去,飛快地拎起他的書包,在列車關門前衝出車廂,把那個書包放在月臺上,然後飛快地躲在月臺的控制室旁邊。他的書包那麼重,他很快就會發覺自己背上輕了許多。

不消一會兒,他果然狼狽地飛奔回來。這時,列車的最後一個車廂剛剛進了隧道,揚起了一陣風。大熊望着開走了的列車,臉露沮喪的神情。突然之間,他在空空的月臺上發現他的書包。那個書包就在離他幾步的地方。他望着書包呆了半晌,舉頭四看,臉上的表情充滿疑惑,然後又定定地看着那個書包好一會兒,不明白它爲什麼自己會下車。

等了一下,他終於走上去拎起那個書包,甩在背上。我擔心他會突然回過頭來,所以離他老遠的。

他走昨天的路爬上男童院的山坡,在那扇黃色木門後面消失。然後,我看到二樓亮起了一盞小燈,類似鸚鵡的剪影拍翅朝他的剪影飛去,棲在他頭上啄他,好象是歡迎他回家。

17

我一連幾天跟蹤大熊,發覺他每天都會到遊戲機店打機,然後不是到球場看人打籃球便是在街上晃盪。他晚飯都是一個人在外面吃,不等到天黑也不回家,難怪他沒時間做功課。那隻頭上有冠的鳥並沒有拴起來,他由得它在屋裡飛,所以,二樓那扇掛着紗簾的窗從來沒打開過。

他隔天會順道到“貓毛書店”借書和還書,每次都忍不住把“白髮魔女”的尾巴擺成“C”形,好象它是他的一件玩具。

每一次,只要他一走出書店,我便立刻走到櫃檯瞥一眼他前天借了什麼書,剛還的書都會放在那兒。我列了一張他的租書單:

《一0一個有趣的推理》

《跳出九十九個思路的陷阱》

《古怪博士的五十二個邏輯》

《揭開數學的四十四個謎團》

《十一個哲學難題》

《如何令你的鸚鵡聰明十倍》

除了他似乎偏愛書名有數字的書之外,他看的書比我正常。我也猜得沒錯,那隻不住在籠子裡的鳥兒是鸚鵡。

不過,在“貓毛書店”瞥見《如何令你的鸚鵡聰明十倍》的那天,也是我最後一次跟蹤大熊了。

那天,他在“貓毛書店”把是還了,沒有租書,然後直接坐地鐵回家,連遊戲機店都沒去,好象很趕時間似的。我跟他隔了幾公尺的距離,手上拿着一本書,半遮着臉。他出了地鐵站,走過長街,繞了個彎。過了那個彎,便是山坡了。我跟着他拐彎,沒想到他竟會站在那兒,嚇了我一跳,我幾乎撞到他身上。

“你爲什麼跟蹤我?”他那雙好奇的眼睛望着我。

“我沒有。”我說。

“但是,你一直跟在我後面。”他一臉疑惑。

“這條路又不是你專用的。”

我明明是在撒謊,沒想到他竟然相信我的謊話。

“那算了吧。”他說,然後繼續往前走。

“但你爲什麼跟蹤我?”我咬咬牙,朝他的背影說。

他陡地停步,不敢轉過頭來望着我。

“爲什麼?”我又問了一遍,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緊張和期待而顫抖。

他的答案卻不是我期待的那樣。

他轉過身來,結結巴巴地說:

“有人要我跟蹤你。”

“是誰?”我既失望也吃驚。

他沒回答。

“到底是誰?”我猜不透。那一刻,我甚至想過會不會是男童院裡某個邊緣少年。

“下次再告訴你吧,我趕時間。”他說。

他想逃,我拉住他揹包的肩帶,說:

“你不說出來,我不讓你走!萬一那個人原來想綁架我,那怎麼辦?”

“星一不會綁架你吧?”他說。

“是星一?”我怔住了,問大熊,“他爲什麼要你跟中我?”

“他沒說。”

“那你爲什麼聽他的?”我很氣。

“他給我錢。”他告訴我說,好象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他給你多少錢?”

“每天一百塊錢。”他老實告訴我。

“怪不得你每天都有錢去打機!還有錢施捨給乞丐!”我氣過了頭,一時說溜了嘴。

“你還說你沒有跟蹤我?”他吃了一驚。

我沒回答,反而問他:“星一隻要你跟着我,什麼也不用做?”

“告訴他你每天放學之後都做些什麼。”他說。

“可惡!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做!”我恨恨地盯着大熊,罵他,“你也是收了同學的錢所以纔會去偷數學試題吧?我還以爲你不肯出賣朋友呢!”

“你怎麼知道我偷試題的事?”他怔了一下。

“你別理!我沒說錯吧?”

大熊沒回答,好象很受傷害的樣子。

“星一給你多少錢,我也給你多少。明天起,你替我跟蹤他。”我對大熊說,但我根本沒那麼多錢。

“不行。”他說。

“爲什麼?”

“星一……他是我的朋友。”他回答,一副忠肝義膽的樣子。

“那我就不是你朋友嗎?”

沒想到他竟然說:

“我不跟女孩子做朋友。”

“女孩子爲什麼不能做朋友?”我瞪着他。

“女孩子很麻煩。”他皺着眉說。

“所以你沒有女朋友?”我探聽他。

他搖頭,好象真的覺得女生很可怕。

“怪不得他對你有感覺。”我瞥了他一眼。

“誰對我有感覺?”他頗爲詫異地望着我。

“老實告訴你,是有人要我跟蹤你,每天報告你的行蹤。”我騙他。

“是誰?”他半信半疑。

“既然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吧。那個人就是——”

他很好奇,等着我說出來。

“就是薰衣草!”我說。

“薰衣草?”他着實大吃一驚。

“你是插班生,難怪你不知道。薰衣草喜歡男生。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震驚得張大嘴巴。

“他好象特別喜歡粗枝大葉的男生呢。”我危言聳聽。

他一張臉紅了起來。

我抓住他的揹包,說:

“你現在帶我去找星一,我要問他爲什麼跟蹤我。”

“今天不行,我要和我爸爸吃飯。”他靦腆地說。

我放開了手讓他走。不知道爲什麼,當聽到他終於不用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我很替他高興。

他轉過身跑上山坡。

“那隻鸚鵡叫什麼名字?”我大聲問他。

“皮皮。”他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告訴我。

“皮皮。”我喃喃念着,還不知道將來我有很多機會喚它的名字。

目送着大熊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山坡上,我獨個兒往回走。這天跟前幾天不一樣,天還沒有黑。我的心情也跟前幾天不一樣。知道了大熊並不是因爲喜歡我而跟蹤我,那種感覺就好象我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人老遠朝我微笑揮手,於是我也向他揮手微笑;然而,我馬上就發現,他不是跟我笑,而是跟在我後面的某個人笑,會措意的我,巴不得馬上挖個地洞躲進去。

幸好,大熊並沒有看到我的尷尬,他還相信了薰衣草的事。我愈想愈覺得好笑忍不住在路上笑了起來。我還沒見過這麼笨的男生。這個笨蛋,我就是沒法生他的氣。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芝儀,告訴她星一要大熊跟蹤我的事。她在電話那一頭停了很久,然後說:“星一他會不會喜歡你?”

“不會吧?”

“那他幹嗎叫熊大平跟蹤你?”

“我也想知道。”我說。

18

第二天的第一節課是體育,我們在學校的運動場比賽壘球。芝儀拿着一本書坐在看臺上的石級上,無聊地翻着。因爲腳的問題,她一向不用上體育課。這一天,星一跟大熊一隊,我是敵方。輪到我擊球的時候,由大熊負責投球,星一是捕手。我握着一根壘球棍,擺出準備擊球的動作。

“星一,你爲什麼要大熊跟蹤我?”我問蹲在我旁邊,戴着捕手面罩和壘球手套的他。

大熊應該已經告訴了他,所以星一併不覺得意外。他的答案卻在我意料之外。

“禮物。”他說。我看不清楚藏在銀色面罩背後那張臉是什麼表情。

“禮物?”我望着他,徵了片刻。

“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他說。

“你爲什麼要送禮物給我?”我呆了半晌。

“球來了!”星一突然說。

我連忙轉過頭去,大熊剛剛投出一個好球,那個球勁道十足地朝我飛來,我雞手鴨腳揮了一記空棍,沒打中。

星一把球接住,蹲下來說:

“我表姐念念不忘曾經有個暗戀她的男生找私家偵探跟蹤她,只是想知道她下班之後都做些什麼。”星一說。

“他自己爲什麼不跟蹤她?”我不明白。

“大熊快要投球了!”星一提醒我。

我連忙擺出接球的動作。大熊掄着手臂,準備隨時把手上的球擲出來。

“那樣不夠優雅。”星一說。

“你是說我的動作?”我看了看自己。

“我是說,自己去跟蹤。”星一回答。

“星一,你是不是減肥過度,荷爾蒙失調,所以變成這樣?你說的話和你做的事,一點兒都不像十六歲。”我眼睛望着站在老遠那邊的大熊,跟星一說着話。

“你永遠不會忘記,十六歲那年,有個男生找人每天跟蹤你。我送給你的是回憶。球來了,別望過來!”

那是個好球,我又揮了一記空棍大熊就不可以讓我擊中一球嗎?

我望着星一轉身跑去拾球的背影,我得承認,他說的沒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但是,我希望大熊跟蹤我不是因爲星一要他這樣做。

星一把球拋給大熊,又再蹲在我旁邊。我們都沒說話。

我揮着球棍,俯身臉朝大熊,我已經失了兩球,只要再失一球,就要出局了。

我不要書給大熊。

大熊又投出一球。當我準備揮棍擊球的時候,身爲敵方的星一卻提醒我:

“這是壞球,別接!”

根據球例,壞球是不用接。結果,我沒揮棍,那一球越過我的肩膀,是個壞球。

“謝謝你。”我對星一說,我很高興暫時不用出局。

“這也是禮物。”星一說。

我假裝沒聽見,眼睛望着大熊,準備接他下一球。那個球從大熊手裡擲出,朝我飛來。

“別接!”星一再一次提醒我。

我好象沒法不聽他的,動也不動,看着那一球僅僅擲出了界,果然是個壞球。

星一跳起來把球接住。

“謝謝你。”我說。

他隔着面罩微笑。

大熊再投出一球。

“別接!”星一說。

那一球朝我飛來,越過我頭頂.我沒接。

我只好再一次對星一說:“謝謝。”

星一把球投出去給大熊,對我說:“別客氣。”

“別怪大熊,是我逼他說出來的。”我說。

“是我要他不用守密。”星一說。

“你對其他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吧?付錢找同學跟蹤她們。”

“不,只有你一個。”他蹲下來說。

“爲什麼?”我俯身握着球棍,眼睛望着大熊那邊。

“我喜歡你。”他說。

“可是,星一——”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坦白。我臉紅了,想轉過頭去跟他說話。

“別望這邊!”星一立刻說,然後又說,“望着投球手。”

我只好望着準備投球的大熊,對星一說:

“星一,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你不用喜歡我。”星一低沉的聲音說。

大熊這時投出一球。投球手的球要投在擊球手的肩膀與膝蓋之間,闊度也有限制,超出這個範圍,便是壞球。但是,壞球有時候也許只是偏差一點點,萬一我以爲是好球而揮棍,打不中的話,我還是輸。要是他投出的是好球,而我以爲是壞球,所以不打,那麼,我也是輸。

大熊已經投出兩個好球和三個壞球,根據球例,只要他再投一個壞球,我便可以上第一壘。萬一是好球,那我就輸了。

那個球已經在途中,好象會旋轉似的,但是,我根本無法判斷到底是好球還是壞球,要不要打。

“別接!”星一這時說。

我忍不住回頭瞥了星一一眼。

“是個壞球。”他望着飛來的球說。

我轉回去,那一球出界了,差一點點就是一個好球。

我興奮得丟下球棍,衝上一壘。隊友爲我歡呼。

連續投出四個壞球,大熊是故意把我送上一壘的吧?他前兩球都投得那麼好。

我站在一壘,看到脫下面罩的星一走向大熊,兩個人不知道聊些什麼。

我朝看臺上的芝儀猛揮手,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她卻好象看不見我。

那天上課時,我沒敢望星一。下午上薰衣草那堂課,薰衣草把大熊叫出去,親切地搭住他的肩膀,稱讚他上一篇作文寫得不錯,那篇文章的題目是“我和朋友”。

“人和鸚鵡的感情很動人。”薰衣草說。

原來大熊寫的是皮皮。

薰衣草捏了捏大熊的臂膀,我看到大熊想縮又不敢縮,渾身不自在,很害怕的樣子。他真的相信是薰衣草派我跟蹤他的。這個笨蛋。

放學後,我回到家裡,校服沒換,站在睡房的窗前,手抵住窗臺,望着下面那棵夾竹桃。葉落了,地上鋪滿紅色的花。一個男生從樹後面走出來,他在躲他的小白狗。然後,人和小狗一起走了。我知道再也不會在這兒看到大熊。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原來很傻,像是自說自話,他根本就聽不到。要是他無意中聽到了,他也許會問:

“你剛剛說什麼?”

“呃?我沒說什麼。”你幽幽地回答。

既然他沒聽到,你惟有假裝自己沒說過。是的,因爲他不懂,所以,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

19

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裡,我問阿瑛:

“是你首先喜歡小畢,還是小畢首先喜歡你?”

“是我首先喜歡他。你還記得他和大熊給一頭黃牛狂追的事嗎?”

我點點頭。

“小畢畫畫一向很棒,每次都貼堂。從那時起,趁着課室裡沒有人的時候,我把他的畫從壁布板上悄悄偷走,一共偷了五張,貼在睡房的牆上,每天對着。

我那時很笨,沒想過把其他人的畫也一併偷走,掩人耳目。小畢的畫不見了,大家都覺得很奇怪,連美術老師也摸不着頭。我還記得她說:“小畢的畫是很漂亮,但還不至於有人會偷去賣錢啊。”

我嘻嘻地笑了起來。

“直到一天,放學之後,同學們都離開了課室,我偷偷折回去,拿掉小畢貼在壁布板上的那張畫,準備藏在身上的書包裡。就在這時,小畢突然從課室的門後面走出來。原來,他預先躲在那兒,想知道到底是誰三番四次偷走他的畫。”

“發現是你之後,他怎麼樣?”我問。

“他只是紅着臉,很害羞地說:”呃?原來是你。‘“阿瑛帶着微笑說。

“原來是你。”我重複年着說,“好感人啊!”

“要是我沒有首先喜歡小畢,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喜歡我。”阿瑛一邊洗蛋糕櫃一邊說。

“那以後,你沒有再偷畫囉?我問阿瑛。

“那也不是,後來我又偷了一張,而且是跟小畢一起偷的。”

“呃?是誰的畫?”

“大熊。”阿瑛說,“那時候,貼堂有兩種,一種是像小畢那樣畫得漂亮的,另一種是像大熊那樣,畫得實在糟糕,要貼出來給大家取笑。小畢爲了報答大熊,所以跟我一起偷走大熊那張畫,大熊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偷走了他的畫呢。那位美術老師上課時說:”小畢的畫給人偷走,我還能理解。可是,熊大平的畫,爲什麼會有人想要呢?‘“

我趴在蛋糕櫃上,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天夜裡,我窩在牀上,做着自編自演的白日夢:

時光倒流到小五那年,場景是大熊、小畢和阿瑛的課室。一個無人的夜晚,鸚鵡皮皮拍着翅膀飛過天邊的一輪圓月,然後降落在學校的屋頂上,替我把風。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着臉,偷偷潛回課室去,拿掉壁布板上大熊的那張畫,免得他繼續給人取笑。突然之間,預先躲在課室裡的大熊從門後面走出來。

看見我時,他詫異地問:

“你是誰?”

我緩緩脫下面罩。

“呃,原來是你。”大熊靦腆又感激地說。

我紅着臉點頭。

“原來是你。”只比“我愛你”多出一個字。然而,誰又能夠說,它不是“我愛你”的開始?

然後,大熊指了指我手上的那張畫,緊張地問我:

“你知道我畫的是什麼嗎?”

我就着月光欣賞那張看來像倒翻了顏料,分數只得“丁減減”的畫,朝他微笑說:

“我覺得很漂亮。可以送給我嗎?”

大熊笑開了,就像一個人遇到了知音的那種感動的笑。

這時,皮皮從屋頂飛下,棲在課室外面的窗臺上,學着大熊說話的調調,羞澀地說:“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我躺在牀上,抱着毯子,夢着笑着。

很久很久以前,我聽過一個好可怕的傳說。聽說,人睡着之後,靈魂會離開身體,飛到夢星球去。在那兒做夢。夢星球上有一棵枝椏橫生、形狀古怪的大樹,做夢的靈魂都會爬上那棵樹。要是從樹上掉了下來,那天做的便是噩夢;要是能夠爬上去,坐在樹枝上,那天做的便是好夢。

靈魂做完了夢,便會回家去。然而,萬一那個人睡着給人塗花了臉,他的靈魂回去時就會認不出他來,無法回到身體裡,只好又回去夢星球那兒一直待着。

那時侯,我很害怕睡着時給人塗花了臉,從此沒有了靈魂。所以我小時都是臉埋在枕頭裡趴着睡。然而,這天晚上,我做着的雖然只是白日夢,我倒希望靈魂不要把我人出來,在那個夢星球上多留一會兒。那麼,白日夢也許會變成一個真的夢。

但是,大熊已經不會再跟蹤我了。我突然覺得寂寥,我的靈魂好象也有點空虛的感覺。他不跟蹤我,但我們還是可以“相遇”的啊。我心裡一亮,想起了遊戲機店。

20

這一天,我在大熊常去的那家遊戲機店玩《喪屍》,不斷投幣,中槍慘死了無數回,給那些像一堆腐肉的喪屍,還有狼狗、蝙蝠和毒蜘蛛不停襲擊,從來沒有瞄準過一槍。我不時朝門口看去,沒見到大熊。他今天會來嗎?要是他來了,我便可以假裝在這兒碰到他。他在學校裡好象可以躲我。我跟他說話時,他眼睛沒望我。明明故意投出四個壞球讓我走,爲什麼又突然變得那麼陌生?

相反,給我拒絕的星一像個沒事人似的,看見我時,臉上掛着一個毫無芥蒂的微笑。我的拒絕真的那麼不使人傷心嗎?還是他的風度比誰都好?在他面前,我有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野人,只有同樣是野人的大熊跟我是同類。

我望向門口,大熊沒出現。我在“貓毛書店”租了他看過的那六本書,花了兩個夜晚拼命啃。除了那本《如何令你的鸚鵡聰明十倍》之外,其他的都看得我暈頭轉向,覺得自己是個笨蛋。那本《古怪博士的五十二個邏輯》裡,有兩個問題把我弄得一頭煙。

問題一:一隻失戀的小蝸牛喝醉了,它想從一條長一百公分的隧道的一端爬到出口的另一端,然後跳崖殉情。每秒鐘它往前走三公分又往後走二公分。這隻多情的小蝸牛要多久才走到隧道的另一端?(答案不是一百秒)

問題二:有一個女孩和她喜歡的男孩比賽跑一百公尺。女孩跑過終點時,男孩還在九十五公尺處,所以女孩跑贏男孩五公尺。

“你輸了!你要跟我戀愛!”女孩興奮地對男孩說。

“再跑一次可以嗎?我真的不想跟你戀愛!”男孩拼命請求女孩。

“那好吧!”女孩儘量不顯出傷心的樣子,甚至還大方地對男孩說,“這一次,我讓你五公尺。要是你輸了,你得和我戀愛!”

“太好了!這次我一定會贏的!”男孩激動地說。

女孩從起跑線後五公尺處起跑。比賽一開始,男孩想腳底抹油似的拼命跑。

如果他們兩個人跑的速度和前一場一樣,誰會贏第二次比賽?(答案不是平手)

這是什麼數學問題嘛?作者“古怪博士”一定是個女權分子,同時又是個悲觀主義者和偏執狂,否則,失戀的小蝸牛爲什麼必須跳崖殉情呢?女孩又爲什麼非要跟那個不認的男生戀愛不可?

這時,我剛剛避過一條胖喪屍的子彈。我轉頭望向門口,發現大熊剛剛走進來。他已經看見我了,我連忙裝出一副我也很詫異的樣子。

“你又跟蹤我?”他說。

“我沒有。是我在這兒看見你進來的,是你跟蹤我吧?”我反駁他。

“我沒有。”他連忙說。

“那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我常常來。你又爲什麼會在這裡?”

“這裡又不是隻有你纔可以來。”我衝他說。

他突然望了望我那臺遊戲機的屏幕,滿臉狐疑地說:“你玩得很差勁。”

“今天比較倒黴。呃!我明白了。”我眼睛朝他眨了眨。

“明白什麼?”他好奇地問。

“因爲倒黴,所以纔會在這裡遇到你。”

他好象相信了我的話,我這下真的是連消帶打。

我忙着跟大熊說話,那一槍又射失了。大熊擡頭四處張望,但是,店裡擠滿人,每一臺遊戲機都給人霸佔着。

“你幫我玩吧。”我說着把位置讓給他。

“你不玩了?”他很感激的樣子,連忙接着玩下去。我替他拿着書包。

“我已經玩了很久。”我特別強調這一點,證明我沒有跟蹤他。然後,我退到他旁邊,看着他玩。

結果,我全程都只能讚歎地半張着嘴。大熊瀟瀟灑灑就控制全局,闖完一關又一關。把那些喪屍追殺的人、狼狗和怪物全都殺掉,還救了幾個給喪屍追殺的人,店裡的人都圍在他身後觀戰,我就像個沾了光的同伴似的,很威風。

最後,他登上了積分排行榜的榜首。

“很厲害呢。”我說。

他轉過頭來看着我,臉上有些詫異,衝我說:

“你還在這兒?”

他竟然一直沒發覺我在他身邊。這種忽視,太讓人傷心了。

“我走了。”我幽幽地說,朝門口大步走去。

“呃,鄭維妮!”大熊在背後叫我。

我連忙轉過身去,滿懷希望問他說:

“什麼事?”

他望着我,臉上帶着抱歉的神情。

“說對不起吧!大熊!說你不該忽視了我。”我眼睛朝他看,心裡默唸着。

“你拿了我的書包。”他說。

我低頭看看,他那個大石頭書包果然在我手裡,原來我一直拿着。

我把書包用力丟給他,他連忙接住。

“熊大平,你很討厭我嗎?”我忍不住問他。

“我沒有。”他回答,有點不知所措。

“真的沒有?”我瞥了瞥他。

他搖了搖頭。

“那麼,我們去慶祝吧。”我說。

“慶祝什麼?”他把書包甩上背。

“慶祝你今天登上了積分榜第一名。”

“不太方便吧?”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又不是女生,爲什麼會有不方便?”

“你去找星一吧。”他一副代朋友出頭的樣子。

“我爲什麼要找星一?”我咬咬牙,盯着他看。

“星一喜歡你。”他說,臉上沒有半點妒意。

“他跟你說的?”

“他沒說。”

“那是你替他說嘍?”我恨恨地問他。

“不,不是。”他連忙否認。

“那你有什麼證據說他喜歡我?”

“那天上體育課,他要我投四個壞球給你,應該是喜歡你吧。”他聳聳肩。

“球是你投的。”我說,“況且,你們根本沒說過話。”

“投手和捕手之間,是有暗號的。”他說。

我呆了半晌,想起在電視上看過的排球比賽,那些球員不是時常在背後用手勢打暗號嗎?我真笨,沒想過壘球也有暗號,怪不得星一那天叫我不要望他,他是在跟大熊打暗號,所以投球一直投得很好的大熊纔會失準,投出四個球。我還以爲是他故意把我送上一壘。

“熊大平,你以爲你是誰,你可以幫我決定我喜歡的人嗎?”我沮喪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說話,轉身就走。

跟“古怪博士”一樣,我說不定也是個偏執狂,否則,我爲什麼會喜歡大熊?

他根本不認識我,我也一點兒都不認識他,我早該猜到,他絕對不會那麼細心讓我四球。

離開遊戲機之後,我沒精打采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拐彎處,我放慢步子,一邊走一邊從肩膀朝後瞄。我就知道會失望。大熊不在後頭。我爲什麼竟然以爲他會跟着我?那不過是我自己的幻想罷了,既無聊也註定會落空。

“大熊,我想放棄!”夜裡,我躺在牀上,望着牆上那張地圖,標示北極的是一頭懵懂的北極熊。就在這刻,阿瑛的那句話突然浮上了我的心頭。她不也是首先喜歡小畢嗎?她甚至不確定,小畢是不是因此才喜歡她。

首先喜歡一個人,就像是你首先發現這個世界美好的一面,那又何須惆悵?

21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我抱着書包,坐在通往男童院山坡的麻石臺階上等大熊。

臺階的罅隙長滿了雜草,我把雜草一根根拔掉,一面數着“他喜歡我。他不喜歡我。”

等到我差不多不那兒的雜草全都拔光,忘了他到底喜不喜歡我的時候,大熊終於回來了。

“你爲什麼會在這裡?”他帶着驚訝的神情問。

我從臺階上站起來,瞥了瞥他,說:

“星一說他不是喜歡。”

他怔在那兒,好象覺得很奇怪。

“他要你跟蹤我,又要你讓球給我,這些事他自己都可以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停了一下,說,“他在幫你追我。”

他呆了半晌,說:

“不會吧?我沒說過喜歡你。”

“他看出你心裡其實喜歡我。”

“不是吧?”他的臉陡地紅了起來。

“他不說,我也不知道。”我一副羞人答答的樣子。

“星一真的這樣說?”他半信半疑。

我用裡點頭,告訴他:

“他覺得我們很襯。”

“呃……我不覺得。”

可惡的大熊,真的太傷我的自尊心了。我惟有裝出一臉冷傲說:

“我也不覺得。”

聽到我這樣說,他好象大大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說,“既然他一番好意,我們就試試一起吧,反正你也說過,你不討厭我。”

看到他一副百口莫辯的樣子,我心裡覺得好笑。我就知道,大熊是那種好欺負的男生,會因爲覺得不好意思而不敢拒絕女孩子。要是我這時突然跳到他身上摟着他,他也只會滿臉羞紅地說:“呃……你……你別這樣……真是怕了你。”

但是,這一刻,我還是很矜持地站在臺階上,看着不知所措的他。每個人都有第一次,大熊說不定終於會第一次拒絕別人。爲了要他心甘情願,我突然想起了“古怪博士”那個女孩和自己喜歡的男孩比賽跑一百公尺的數學題。

“熊大平——”我說。

“呃?什麼事?”

“我們來比賽吧。”

“比賽?”

“要是你輸了,你要和我戀愛。”

“什麼比賽?”他一臉好奇。

我當然不會跟大熊賽跑,我沒可能贏他。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要是你答對,便不用跟我戀愛。”我說。

他幾乎忍不住打心裡笑出來,說:

“這就是比賽題目?”

我點頭。

“根本沒有答案。”他說。

“爲什麼?”我問他說。

他自信滿滿地回答說:

“這是數學上所謂的‘無限回覆’,就像π後面的小數點永遠除不盡。先有雞?不對,雞是由蛋孵出來的;先有蛋,也不對,蛋要有雞才能生出來。所以,答案就是沒有答案。”

“錯!”我向他宣佈。

“錯?”他不服氣。

“放心,我會給你一點兒時間。從明天起的三天之內,你要給我答案。你不能只說答案,否則便很容易猜中。答案必須有合理的解釋。要是你答不出來,我會把答案告訴你,那就代表我贏。”我說。

“到時你沒答案,那怎麼辦?”他也不笨。

我拎起地上的書包,一邊走下臺階一邊對他說:

“我的答案會讓你心服口服。”

他深信不疑,一副懊惱的樣子。

我靈光一閃,停下來,轉頭跟他說:

“這樣吧,這三天,我們每天晚上六點鐘在租書店對面的小公園見面,每一天,我會給你一個提示。”

“好。”他竟然爽快地答應。

我猜得沒錯,其他的誘惑對大熊也許不管用,但是,要他解開一個謎題,他是沒法抗拒的。這個傻瓜,爲了解謎,他甚至會不惜冒上失身的危險。

這三天之內,他腦子裡只會有雞和雞蛋。三天之後,即使他準確無誤地說出答案,我也還是賺到三天跟他約會的時光。要是星一把跟蹤當成禮物送給我,那麼,這三天便是我送給自己的禮物,縱使我並沒有必勝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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