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依舊是憨厚的。
表情依舊是謙虛的。
至少陸遠看起來還是那副很真誠與虔誠模樣,整個人絲毫看不出任何不同的地方。
只是這種笑容之下隱藏着幾分只有陸遠自己知道的苦澀。
有些苦澀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讓他玩虛的他還是會撐一會演一波應付一下的,但是你讓他來實的話那麼就坑爹了。
他就是一狐假虎威裝逼的。
其他他壓根什麼都不是。
布蘭多看着陸遠他非常的期待與興奮。
是的。
是興奮。
他已經有數年沒有創作出新曲了,儘管他在幾年前就有那麼一丁點虛無縹緲的靈感,但他始終找不到這種靈感到底應該怎麼融合進音樂裡面。
他找不到契合的機會。
起初他並不急,畢竟音樂創作方面你急也沒用,但是隨着一年年過去,當他明顯感覺身子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他就急了起來。
他並不怕死,事實上像他這樣經歷了太多太多東西的人精神層次已經和普通人不一樣了。
他對生死早已看淡了好多。
雖然不怕死,但他並不想帶着遺憾而死。
他想將腦海中的旋律編成一首曲子,但他發現這很難。
他之前嘗試了好多辦法,可是這些東西根本無法讓他將腦海中那種旋律真正地表達出來,或者說融入進來。
他對音樂是一絲不苟非常認真的,毫不誇張地說他將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音樂。
所以他才渴望和陸遠碰面,他覺得這個年輕人身上別具一格的創作才華能夠給他抓住那種靈感的機會!
藝術需要碰撞,音樂更需要碰撞。
此刻他就很希望能夠和陸遠這個青年天才碰撞一下。
“尊敬的布蘭多老師,其實我很能理解您的心情,可是今天您或許要失望了……我並沒有您想象中的那麼厲害。”陸遠看到老頭子那種渴望的眼神以後沉默半晌,最終聲音變得非常真誠。
老頭子現在當自己是真正懂鋼琴的,但事實上自己就是一正兒八經的坑貨。
他其實很想直截了當告訴布蘭多自己就是一冒牌高手。
可是現在他又實在不忍心告訴老爺子自己什麼都不懂。
所以他希望老頭子能懂他話裡面的暗示。
這樣對大家都好。
“失望嗎……”布蘭多看着陸遠,期待的眼神微微變得有些黯然“是啊,其實創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用你們華夏的話說就是病急亂投醫,嗯,先這樣吧,我先將那腦海裡面那短暫的旋律彈給你先聽一下吧?”
布蘭多慢慢地站起來朝着旁邊的鋼琴凳坐了下去。
他有點倔強。
雖然機會很渺茫,但他還是想試試。
陸遠看着布蘭多的背影以後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這個時候他不能說一些煞風景的話。
他感覺這個老頭子雖然某些方面看起來很強硬,但也挺容易失望的。
聽聽老頭子彈鋼琴並不影響什麼東西。
“陸遠,待會不管老師彈得怎麼樣,如果你能幫的話我希望你能幫幫他,不管用什麼方式都行……可以嗎?”這個時候王矜雪突然拉了拉陸遠衣角,小聲地在陸遠耳邊說着。
“這……我應該幫不上忙的。”陸遠轉頭看着王矜雪的表情以後略微尷尬起來。
“如果真幫不上忙的話也沒辦法,當然老師肯定會很失望的他畢竟已經不再年輕了。”
“那個,我現在說我其實什麼都不懂,嗯,這些話在你看來是不是廢話……”
“陸遠這次咱們稍微認真點好嗎?”王矜雪看着陸遠聲音突然稍微大了一點,但隨後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似乎是有些蠻橫以後又低下頭:“抱歉,是我衝動了,我確實有點急,我知道這忙很難幫,甚至這對任何鋼琴家來說都很難……”
她突然覺得有點可笑。
陸遠的確是一個能夠創造奇蹟的存在,也從來都沒有讓她失望過。
但是奇蹟不可能每次都會發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以遺憾而告終。
就如人生一樣。
哪個人敢說自己的人生是完美無缺沒有遺憾的呢?
陸遠並不是誰的救命稻草啊。
“先聽聽吧。”陸遠擡頭看着前方正活動手指的布蘭多。
就這樣一聲不吭靜靜地看着。
………………………………
活動完手指以後,布蘭多輕輕地觸碰了一下琴鍵。
表情很虔誠與神聖。
這是一架陪伴他幾十年的鋼琴,他一直非常珍惜,並且每天都會觸摸一下。
曾經在宮廷裡他就是用這架鋼琴表演的,同時《萊茵河河畔》、《歡樂曲》、《天堂之音》這三首令他最爲滿意的鋼琴曲就是在這架鋼琴上誕生的。
它就如同他的老朋友一樣。
布蘭多閉上眼睛。
老朋友,不要灰心,我們再試一次,這一次相信我們可以融入那種感覺之中的。
我們努力一下給年輕人看看吧。
隨後按着琴鍵,慢悠悠地按着,隨後如流水一般的旋律在他的指尖洶涌而出。
陸遠看着布蘭多的手指。
手指很修長,很靈活,手指放在琴鍵上猶如精靈在跳舞一般活躍。
旋律聲響了起來。
陸遠認真聽着,起初有些訝然,緊接着幾秒鐘以後又搖搖頭。
這旋律聽起來有些熟悉,但卻又和記憶中的那一首鋼琴曲不太一樣,區別很大。
布蘭多彈得非常認真與癡迷,他感覺到自己的全身細胞都在音樂之中徜徉。
同時,每一個細胞都在找着那種飄渺的感覺。
五秒鐘,八秒鐘……
十秒鐘過後,如往常一樣,布蘭多發現自己又陷入了那種找不到感覺的狀態之中。
那種越來越不對頭的感覺再次襲上了心頭。
在第十一秒鐘的時候,他甚至聽不到鋼琴所發出來的聲音了。
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對鋼琴創作者來說甚至是致命的。
這明明是一首非常歡樂的曲子,可是……
突然不太對頭了。
越來越不對頭了。
第十五秒鐘以後,布蘭多睜開眼睛,隨着他睜開眼睛以後旋律也跟着停了下來。
很遺憾,他再一次衝擊失敗了。
“陸遠,我被這段旋律困擾了好久好久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契機,可是,我又找不到這種契機,這種滋味你應該明白的吧。”布蘭多站了起來看着陸遠。
“嗯,我明白。”陸遠點點頭整個人很嚴肅。
“聽完這個旋律以後你有什麼看法嗎?或者對你有什麼其他啓發性東西?”布蘭多眼神非常期待。
“嗯……”陸遠猶豫了一下“有的,對我啓發很大。”
啓發?
這麼高層次的東西對陸遠能有什麼啓發,如果真有啓發那就怪了。
撒謊是很可恥的。
但是陸遠撒謊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很不想辜負這個老頭子的期待眼神。
至少他不想讓老頭子失望。
“太好了,太好了,對你有啓發就好了……很好,真的很好的。”布蘭多笑了起來。
事實上,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鬆一口氣。
其實他生怕陸遠搖搖頭。
其實這個時候他需要一點點肯定。
至少,他的這段旋律是價值的。
“謝謝布蘭多老師。”陸遠很合時宜地發出了一句感謝。
“試試看吧。”
“啊?”
“試試看吧,試試看彈我的旋律,看你能不能找到那種縹緲的契機,也許,彈着彈着就能突破了也說不定呢?”布蘭多繼續期待地看着陸遠。
“這……布蘭多老師,我不行。”
陸遠愣了。
彈布蘭多的旋律?
他怎麼彈?
旋律他是在腦子裡有點印象,但讓他彈他根本就彈不出來。
他真不是愛德華那樣一聽就全部會的天才啊。
他就是一個會裝模作樣濫竽充數的普通人啊。
“試試看,我相信你可以的,也許你能突破呢?”
布蘭多搖搖頭。
“額……”陸遠看了看鋼琴,然後又下意識看着王矜雪。
看到王矜雪的眼神以後,他突然沉默了。
平日裡一直都是淡淡的看陸遠的王矜雪此刻眼神裡帶着一絲懇求。
陸遠從來都沒有見到王矜雪露出這樣的表情過。
他突然很不想讓王矜雪失望。
當然他也不想讓布蘭多失望。
重複布蘭多彈過的旋律對陸遠來說很難,他沒有這樣的記性。
他還記得最後一首完整的鋼琴曲。
運氣不錯,這首鋼琴曲恰好和老爺子的旋律雖然不同,但還是有點像的……
既然如如此那麼試試就試試吧。
“布蘭多老師……”陸遠也學着布蘭多一樣活動了一下手指。
“怎麼了?陸遠。”
“您的旋律讓我深受啓發,不過,我可能彈不出你這樣的旋律,我能試試類似的嗎?”
“類似的?”布蘭多看着陸遠嚴肅的表情以後頓時眼神一陣凝重,凝重之中隱隱有種緊張感。
難道他準備……
不會吧,應該不會。
“嗯。”
“好,好,好!”
站在一旁王矜雪看着陸遠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同時學着布蘭多一樣輕輕觸碰着鋼琴。
燦爛的陽光照在陸遠的臉上,她明顯感覺到陸遠的氣質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這是一種認真感。
前所未有的認真感。
甚至有那麼一些神聖。
她呼吸急促了起來。
“叮。”
陸遠按響了第一個琴鍵,同時感受到琴鍵裡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這鋼琴是陸遠觸碰過最好的鋼琴了。
他彈得並不生疏,不但不生疏而且看起來很熟練。
布蘭多聽着有些熟悉,但又完全不一樣的旋律在他耳畔中響起後,他瞳孔微微一縮瞬間就沉默了。
剛開始他聽出了一些生澀,但隨後,他感受到陸遠彈鋼琴的速度慢慢地快了起來。
五秒,十秒,十五秒……
當陸遠突破十五秒以後,布蘭多這才意識到陸遠並不是在彈一首似曾相識的旋律,而是在彈一首鋼琴曲。
自己從來都沒有聽過……
但卻是完整的鋼琴曲。
這一刻,他腦海中突然想起了他曾經跟別人說過的話。
那一年,他非常年輕。
才三十來歲。
他打敗了其他人都認爲很天才的青年。
“你是天才,我也是天才,但是天才和天才是不同的!”
他說出了這句話。
這一刻……
天才和天才是不同的?
他彷彿聽到陸遠在跟他說這句話。
似乎是一個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