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在歸途上行駛,遠處無精打采的太陽已經沉下去一半了,夕陽照在兩側的江面上,給其鍍上了一層淡橘色。
林父還是顯得興致很高,不停說着從幾位釣友那裡偷來的有趣段子,還說要把那幾只小泥鰍做成泥鰍湯。
但在某個瞬間,他的聲音突然停下了,變得安靜。
蘇月涼睡着了。
昨天晚上就沒有睡好,今天又結結實實玩了一整天,她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伴隨着吉普車那令人感到舒適的輕微震顫,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輕輕地靠在林啓肩膀上,呼吸平穩,均勻。
她的頭髮纏繞在林啓的耳邊,讓林啓覺得癢癢的。
“無論她家裡的情況有多特殊,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個女孩子在這種新春佳節毅然決然地選擇跟你回家,並且全程沒有任何戒備感。
不僅從小成績優異,性格,禮貌,習慣也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他成爲聚會上最沒面子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是那種很頑皮的人,同樣是沒有接受過太多的文化教育,卻和林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辜負
林啓面色一苦。
而這位表叔,由於長久以來的叛逆,是進不了正規單位的,只能成爲一名遊手好閒的待業人員,處於老家的鄙視鏈底端。
在聚會上,親戚們對他的態度並不是太熱情,總是情不自禁地把和林父做對比,他既沒有盡到一個晚輩的責任,也沒有當好一個父親,有些心直口快的親戚甚至在酒後直接把問題挑明,問他爲什麼這麼大年紀還是一點都不懂事。
如果非要給這種原本正常親戚的聚會後期卻發生不健康演變的過程找個“背鍋者”,林啓覺得也是能找得出來的。
在林啓的印象中,這樣的聚會從他讀小學開始,每年都會有個一兩次。
你不能辜負她。”
“那就好,那就好”
這是林父林母好幾個月省吃儉用才能攢下的金額。
生活雖然不富裕,但一家人從來沒有未來失去信心。
當多年的辛酸苦痛,多年的屈辱與心結找到了一個發泄口,會引發一個什麼樣的後果呢?
但林父林母沒有選擇,那些驚心動魄的基礎數額由不得他們發揮出自己全部的運氣實力。
提心吊膽,用這句話形容是再好不過了。
她對你完全放心,不曾起過任何疑心。
他理所應該會跟着家裡的老人蔘加親戚聚會。
林父從小就是那種很老實的類型,雖然不愛說話,但是乖巧本分,爲人沒有歪心思,但這個表叔卻是從小腦子裡心思很多,總是會做出很多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自己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只是這對她真的不公平
“兒子,小蘇睡熟了嗎?”
林父的話一出口,林啓基本就懂了。
金錢與資本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們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魔力。
這些話進一步刺痛了表叔敏感的內心。
遊手好閒可以被說成是尋找機遇,不贍養父母教育小孩可以被說成是爲大局考慮。
剛成爲“暴發戶”的那一年大家當然是不相信這類說法的,但隨着他逐漸展示出自己的經濟實力,在酒桌上推杯換盞,在牌桌上縱橫捭闔,一切都變得理所應當起來。
林父終於是說出了他的心事。
等到了參加工作的年紀,林父進入了當地最好的單位,工作和生活都變得穩定,幸福似乎指日可待。
他基本上是和林父一起長大的,按道理來說這樣的關係在上一輩的親緣交互中應該是非常牢固的,但這個人卻表現地極爲惡劣。
近幾年父母請客的輪次也越來越靠前,甚至爭着第一個請客。
林啓記得自己還小的時候是非常喜歡這種聚會的,可以一連好幾天都吃到非常可口的飯菜,也可以見到很多親戚熱熱鬧鬧地聚集在一起。
一天下來的輸贏差距是可以來到五位數的。
林啓看得出她一時半會是不會醒的。
“唉希望不會吧。”
“您說吧。”林啓不想把氣氛弄得這麼嚴肅,在他的視角里,在老家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棘手的了。
林啓這次回家表現出來的實力他們是看在眼裡的,他們完全相信自己的兒子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稚嫩的孩子了。
應該怎麼樣點菜才能不顯得和大家點的差距過大,卻又能儘可能地節省開銷呢?
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在點菜這件事上開始有了隱隱攀比的跡象,大家都想盡可能地把經濟實力展現出來,從後廚端上來的菜也逐漸變得奢侈,昂貴。
但實際上林父一傢什麼也沒有做錯,林父甚至從小都很心疼這個表弟,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留給他。
一切都得朝林父看起,林父那樣的孩子纔是好孩子,你的日常行爲裡只要有和你表哥不相同的地方,那就得改!
不想改,那就打!打到你改爲止!
但從概率學的角度上來說,屬於自己的運氣沒有適當把握住,等到別人胡大番型最後還是會輸。
“就是明天的親戚聚會,爸爸希望你看在還有那麼多對我們很好的親戚的份上,不要把場面弄得很難堪。
他們只是想最大程度地維持着一家人的自尊心,僅此而已。
每一頓的飯菜倒不是固定的,是由請客的那家人決定吃什麼菜,因此在這個環節就反映出親戚各家的經濟實力。
父母其實並不是那麼樂在其中。
在爺爺輩的管教理念裡,孩子基本都是靠棍棒來教育的,惹事了,不聽話,那就是該打,越不聽話越要打。
孩子最終放在了爺爺奶奶那裡寄養,他本人卻行蹤不定,一會在外地打工,一會又會回到老家待上很長一段時間,但始終沒有對孩子付太多責任。
原因很簡單,因爲第一頓飯不用和前面形成對比,即便是菜品並不是那麼的好,也不會帶來“不如前一頓”式的失望感和反差感。
但隨着年齡增長,林啓漸漸意識到了這項活動背後的其他含義。
林啓一家沒有留在外婆這邊過夜,而是趁着夜色趕回了縣裡,準備參加從明天開始的親戚聚會。
每家輪流請一頓午餐或者晚餐,這樣算下來六七家人就能一起玩上三四天,娛樂活動也很固定,就是打麻將打撲克。
林啓家只是這個世界上最普通的家庭,拿不出那麼多錢出來爭搶這所謂的面子頭銜。
這是屬於父親這一邊的親戚齊聚一堂的聚會,包括各種叔叔伯伯一家,還有老一輩的爺爺奶奶們。
這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心理境界。
“睡熟了。”
因此這個表叔的童年和青年生涯總是活在林父的陰影裡。
林啓如此回答着自己的父親。
他們總是在菜單上用下比其他親戚更大的工夫。
這些年過去了,林父林母在聚會中基本都是輸家,只是輸的不是最多的那個,明明經濟條件最節約,卻被迫年復一年當輸家,親戚聚會成了完完全全的壓力場,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
林父長舒了一口氣。
大家和和氣氣地聚個餐,其實就很好了.”
林父稍微繞了個彎子,他提的“對我們很好的親戚”,潛臺詞就是“還有對我們不好的親戚”,但他不希望林啓在這種場合爲他們出氣,一切以大局爲重。
這個時期的表叔稍微找到了一點作爲父親的責任感,雖然生活和工作上依舊是一地雞毛,但每年過年都會回家陪陪自己的孩子。
在牌桌上,一味的保守戰術是很難贏到錢的,就算是最小的番型,林父和林母都會選擇立馬胡掉,因爲自己胡掉是一定一定不會虧錢的。
“那爸爸想和你說一件事。”
只要一個人成功握住了它們,他過去的犯下的一切錯誤都可以被美化,被合理化。
但作爲參加聚會的人,完全不上桌參與是不現實的,那就只能帶着極大的心理壓力,硬着頭皮上桌,然後在別人胡牌後強顏歡笑,手指略帶顫抖地從麻將桌抽屜裡抽出那一張張血汗換來的百元大鈔,深吸一口氣,將其遞給胡牌者,然後繼續開始提心吊膽的下一局。
這個孩子很多時候都是林父林母幫忙照看一二,週末的時候會把他接到家裡和林啓一起學習一起玩耍,每到新年林父林母還會給這個孩子買一身新衣服。
成年人玩牌那都是要把真金白銀作爲輸贏籌碼的,並且數額玩得越來越大,逐漸來到了一個林啓一家無法承受的地步。
林父似乎是想和林啓商量些什麼,這有些不符合他平時的作風,平時父子二人想談什麼都是直接開口,不需要有這種前置的鋪墊。
表叔突然在外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機遇,成功發家致富,一躍成爲了這些親戚裡經濟條件最好的人。
變味了。
時間的進度條拉到了近幾年,也就是林啓成年考大學的這個階段。
這個表叔比林父小2歲左右,他們家和林啓親爺爺這一脈一直都走得很近,來往非常之多。
特別是在有一個極其鮮明的對比對象時,這種棍棒教育落實起來相當的方便。
以往那種奔着熱鬧和情誼而來的目的變得淺薄,大家更在乎的好像是誰更有面子。
流程也很固定,就是訂好一家比較上檔次的餐廳,找個最大的包房。
後來隨着國內的經濟形勢發生大變化,林父林母的單位倒閉,二人都成了下崗職工,家裡的經濟形勢一度變得十分糟糕,但令林父林母感到寬慰的是,自己的兒子林啓,十分地爭氣。
林父並沒有阻止林啓的想法。
在個人的情感和婚姻方面,林父在別人的介紹下,娶了精明能幹的林母,生下了林啓,生活過得紅紅火火有滋有味,而這個表叔的生活卻亂成一團糟,十分突兀地結婚,又在幾年後非常突兀地離婚,留下一個判給了他卻沒人管的兒子。
他們那個普通的小家就像個在滔天大浪中孤獨前行的小舢板,沒有任何容錯。
“我會慎重考慮我的每一個行爲和決策。”
林啓又補充了一句。
林啓的表叔。
但請客點菜還不是唯一的壓力源,還有一個更爲直接的來源,那就是親戚之間打麻將打撲克。
他在心裡敵視着自己的表哥,抱怨他爲什麼要這麼老實,爲什麼自己的父親必須以他爲藍本來約束自己。
清楚煩惱,然後忘掉煩惱。
但親戚們對林啓一家的態度又是截然不同的,高度讚揚林啓一家的幸福生活,誇讚林啓在這麼多親戚中的小輩裡是無可爭議的第一。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宣泄他多年來的不滿。
林父林母對此也沒有阻攔,有些壓力,讓大人來承受就夠了。
他的風評越來越好,逐漸成爲了親戚聚會中的核心人物,聚會的規格被他潛移默化拉高。
“但他要是不死心非要咄咄逼人,那我也不介意讓他出點小丑。”
林父輕聲的話語打斷了林啓的思緒。
總之一切的一切都被扭曲成了另一種狀態。
原來是這樣嗎。
林啓回想起第一天晚上回家林父對自己說過的話。
從這一刻,林啓纔是真正理解了自己的父親,林父並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盲目樂觀的人,相反,他是一個大智若愚,敏銳度不輸母親的人,他和林母的差別在於他不會把那些令人感到憂愁和不悅的事情反覆放在心裡咀嚼,反而是選擇了一種最爲輕鬆的生活方式。
漸漸的,林啓參加聚會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候他寧願叫上自己某個相熟的同學去老街道吃一頓不到20塊錢的麻辣燙,也不願感受那種煎熬般的氣氛。
除了這些以外,他還有一個最大心結未解。
對林啓一家的“報復”。
他或許自己都不清楚這個心結的具體構成,也沒有那個必要去研究清楚!
林啓一家到底有沒有做錯什麼也一點都不重要。
他現在要做的僅僅只是享受,最大化地爲自己創造愉悅感。
所以必須要對這一家人做些什麼,那十多載的心理陰影必須要得到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