黠城。
巨大的巢穴,猶如孤峰挺拔。
洞窟深處,原本龐大的暗影,已然被撕碎成萬千片殘影,密密麻麻的手足、利齒、豎瞳,皆被一道道箭矢、劍氣、刀意、詛咒、毒刺……死死釘在各個位置。
原本齊齊伸展如花卉的衆多手臂,七零八落。
大大小小的幻影懸浮半空,宛如色澤黯淡的泡沫。
伴隨着一道又一道攻伐陣法的爆發,“噬心譎”的本體,迅速淡卻。
手足、利齒、豎瞳飛快的消弭着,祂的氣息如風中之燭,猛烈的搖晃。
虛空中的暗淡泡沫如遭重擊,轟然破碎!
這些記憶片段潰散間,整個巢穴一片光怪陸離。
須臾,五名人族落到地上,現出身形。
其他人族,皆消失不見,卻是已然全部都與記憶片段一同湮滅,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彷彿從來不曾存在於世間。
五名活着的人族之中,居中者金甲湛湛,真火熊熊,橫七豎八的痕跡遍佈甲冑,無數骨殖、血污、腦漿,潑灑其全身,血腥之氣,沖霄而起,其握着兵刃的手臂,已然因極度疲憊微微顫抖,雙目卻仍舊灼灼如炬,顧盼間寒光四射,猶如利刃剖心。
酷烈無比的殺伐氣息,縈繞周身,揮之不去,幾如實質。
金甲之下,隱約可窺見他面容衰老無比,華髮蒼蒼,正是之前施展手段,以衰老萬載爲代價,短暫喚醒衆多人族身上真火的首領。
在首領不遠處,樽席地而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此刻亦是遍體鱗傷,多處白骨裸出,森然可怖。
緊挨着他的,則是一名同樣傷痕累累的人族,這名人族長髮披散,神色冷漠,卻是一名女子,此刻雖然還能保持站姿,卻也只是依仗兵刃而立,鮮血兀自順着其甲冑的縫隙流淌而出。
不遠處,一名人族面色慘白,無力的跌坐在地,渾身上下,劍意凜冽,彷彿他就是一柄千錘百煉的名劍,鋒芒畢露,吹毫可斷,身姿挺拔依舊,七竅之中,卻有汩汩鮮血流出,迅速漫過脖頸。
其氣息微弱,幾乎斷絕,本命劍跌落膝頭,昔日光華萬千、奔騰萬里的利劍,此刻黯淡無光,彷彿被燒壞了的瓷器般,佈滿了細密的裂紋。
正是“孤渺”!
錦繡裙裳,此刻已然浸透血漬,“空朦”青絲如雲,正站在“孤渺”身後,纖細手掌,按住他背心,仙力涌動,不斷注入“孤渺”體內,爲其療傷。
只不過,“孤渺”傷勢極爲沉重,無論“空朦”如何催動仙力,都無法阻止其生機的枯敗。
鮮血起初滴答,轉眼如溪流潺湲,磅礴生機,迅速流逝。
“咳咳咳咳咳……”“孤渺”驀然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口中鮮血激涌,轉眼染紅了金甲的前襟,其周身死意瀰漫,似升騰起了一層灰黑色煙氣。
“空朦”娥眉緊蹙,“孤渺”傷的太重了!
即便是以她現在如此恐怖的修爲,也救不了對方!
論功行賞……
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的功勞,明明只是一般,但頌念王名之後,提升的修爲實力,卻是此行所有大乘之中,最誇張的一個!
反倒是“孤渺”,實力提升不多,這場大戰之中,其用盡了一切手段,靠着堅若磐石的意志與劍心,才勉強支撐到了現在……
這個時候,首領掃了眼四周,目光落在“孤渺”與“空朦”身上,微微搖頭,非常直接的說道:“沒有用的。”
“你現在唯一的活路,便是得到‘噬心譎’的命格。”
“我們有五個人。”
“一共有五個機會。”
“你撐不了多久,
可以第一個開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孤渺”剛剛開口,立時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方纔啞聲問道:“我該怎麼做?”
不遠處,樽語聲嘶啞道:“回憶你曾經最痛苦的事情。”
“然後,回頭……”
“贏了,你還是你,而且,這也是一樁莫大的造化。”
“輸了,你便不是你……”
他拿起放在身側的兵刃緩緩擦拭,“我們也不會留手。”
聞言,“孤渺”點了點頭,爾後說道:“好……咳咳咳……”
“‘空朦’,停手。”
“空朦”娥眉緊蹙,但也沒有多說什麼,緩緩放下手臂,往後退去。
見狀,首領、樽以及那名人族女子,立時氣息爆發,牢牢鎖定了“孤渺”。
沒有“空朦”仙力的壓制,“孤渺”的傷勢轉眼惡化。
他顧不得遲疑,立時回想自己此生最爲痛苦的事情……
下一刻,“孤渺”便感到,一條冰冷纖細的手臂,按在了他的肩膀。
“孤渺”立刻回頭,周遭景象,剎那變化。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間似曾相識的靜室之中,靜室寬敞高闊,四壁與屋頂,皆泛着萬煉精鐵特有的紋路與光澤。
其上還鏤刻着密密麻麻的防禦雲篆,望去固若金湯。
然而整間靜室,卻到處充斥着細小的劍痕,似螻蟻經行,似春蠶食葉,每一道痕跡,都非常淺淡,也非常微弱。
看起來似只是不經意的一點,然而匯聚起來,猶如驚濤駭浪,磅礴翻涌,有着毀天滅地之勢!
縱然隔了極爲漫長的歲月,“孤渺”仍舊心中一痛,幾乎不敢也不忍將目光轉向靜室的上首。
這間靜室,他曾經無比熟悉,卻在長久的歲月裡,刻意塵封……這是他師尊的靜室!
室中這些劍痕,是他師尊的招牌劍意!
他的師尊,曾經也是寒黯劍宗的一代天驕,有過無比輝煌燦爛的時代。
“孤渺”幼年拜入寒黯劍宗,因資質被其師尊看中,然而少年時代,他性情遠不似如今穩重,而是輕佻跳脫。
仗着天賦出色,“孤渺”根本無心鑽研深奧晦澀的劍道,對於反覆練習一些基本劍法,更是嗤之以鼻。
他那時候學劍唯一的動力,卻是看中了劍修招式瀟灑,身姿俊挺,可以用於博取師姐妹們的歡心……
爲了不浪費一塊璞玉,爲了讓他靜下心來練劍,爲了讓他不至於錯過最關鍵的成長期,他的師尊殫精竭慮,甚至再也無瑕收下第二名弟子。
彼時“孤渺”知道師尊對他用心,卻也不以爲意。
正道師徒之間情分都很深厚,猶如父子至親,他師尊待他好,也非罕見特例。
何況他師尊那麼強大,有着非常長久的壽元,那麼他憊懶一些年華,似乎也無可厚非。
等他玩夠了,瀟灑的差不多了,再用心學劍,繼承師尊衣鉢,完全沒問題。
卻不想,師尊會在衝擊合道期時猝然隕落!
印象中的師尊是那樣的出色與強大,像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爲他遮風擋雨,教他修真爲人……在年輕的“孤渺”潛意識裡,師尊似乎是會一直陪在他身邊、站在他身後的。
他從來沒想過,攔阻了無數天驕的合道期,同樣也會攔下他的師尊。
不知不覺間,“孤渺”已然是淚流滿面。
他終於轉過頭,望向上首。
那裡簡單的放着一張矮桌、一個蒲團。
熟悉的身影趺坐蒲團,本命飛劍橫置膝頭,不復往日清輝湛湛,黯淡無光,靈機全無。
師尊頭顱低垂,同樣生機消散,遺蛻如沙塔傾頹,正寸寸湮滅。
矮桌上,放着一枚枚製成不久的玉簡。
不必去看,“孤渺”也知道,這裡面記載着師尊畢生的劍道心得、對敵經驗、秘聞機緣、私庫密鑰……最後一枚玉簡沒有錄完,卻是師尊關於衝擊合道期失敗的經驗,那是其瀕死間倉促記錄,尚未完成,便已隕落。
“孤渺”似又回到了漫長歲月前的那個午後,他跟當初一樣伸出手,試圖留住師尊的遺蛻。
然而遺蛻湮滅如砂礫坍塌,就那麼靜靜的,在他面前煙消雲散,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最後只有師尊平素穿的一襲法衣,靈機消散,跌落在地。
淚水打落前襟的聲音細微響起,四周壁上、頭頂、地面,那些盈千累萬的劍痕,倏忽躍起,與此刻瀰漫滿室、幾如實質的痛苦一起,化作密密麻麻的慘白手掌,抓向“孤渺”。
無數手掌抓下間,彷彿在虛空中張開一張巨大的血盆大口,欲要將“孤渺”一口吞下!
“孤渺”似渾然不覺,淚水漫過整張面孔,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矮桌後的那襲法衣。
陰冷氣息,迅速迫近,最近的一隻手掌,已然即將撫上他的面龐。
就在“噬心譎”即將將其吞噬的剎那,“孤渺”的神色,忽然變得無比平靜。
他的師尊,畢生所願,只有兩個。
其一,是教導他成材;其二,便是大道!
師尊既去,其遺願,便是“孤渺”的願望!
所以,他從此洗心革面,擯棄一切聲色犬馬,醉心劍道,在後來的歲月裡,他修爲節節攀升。
最終於盤涯界邁入渡劫期,旋即大乘,入局浮生……往事已矣,曾經的少年輕狂、曾經的遺憾、曾經的錯失,都不可再挽回。
唯一能夠彌補的,便是昇仙!
“師尊!”“孤渺”眼望法衣,喃喃自語,“您的教誨,弟子永誌不忘!”
話音落下,三萬劍氣,憑空而生!
刷!
劍光交錯如雷霆,轟然明亮,滌盪整個靜室。
鋒芒怒綻,虛空瞬間化作齏粉。
所有手爪,連同靜室四壁轟然破碎,宛如暗影的“噬心譎”剎那被斬!
※※※
幽冥。
黠城上空的虛無之中。
王座巍巍,終葵烈正襟危坐。
他的目光透過旒珠的間隙,望向遠處。
幽都十三城之首,幽都城!
萬千雷霆,正轟然而落,猶如雷海浩蕩,欲要湮滅衆生萬物。
原本就幽暗昏惑的幽都城,此刻整個籠罩在一片濃郁的黑煙之中,精純無比的死氣,浸透了整座城池,深邃幽冷,奔涌咆哮,與天劫抗衡。
這個時候,一名身着襴衫、手持象笏的人影悄然出現,其躬身行禮,沉聲說道:“拜見‘王’!”
“戰事已經結束。”
“討伐‘應聲譎’的隊伍,‘漉’與‘棲’、‘咎’存活,仙職已然爲‘漉’所掌。”
“討伐‘哭譎’的隊伍,‘益’存活,‘哭譎’已誅。”
“討伐‘笑譎’的隊伍,‘仲要’存活,‘笑譎’已誅。”
“討伐‘說夢譎’的隊伍,全軍覆沒,與‘說夢譎’同歸於盡。”
“討伐‘噬心譎’的隊伍,‘季疆’、樽、‘空朦’、‘既嬀’、‘孤渺’存活,仙職爲‘孤渺’所掌。”
“討伐‘迷譎’的隊伍,全軍覆沒,‘迷譎’未曾伏誅,但也遭受了極大的重創,至少百年內,無法再誘殺我族後嗣。”
“討伐‘變婆譎’的隊伍……”
終葵烈靜靜的聽着。
幽冥太大,且存在歲月無比久遠,“譎”的種類,極爲龐大。
此次攻入幽冥,人族的主要目的,便是“應聲譎”、“哭譎”、“笑譎”、“說夢譎”、“噬心譎”……
眼下這五種“譎”,皆已誅滅,而且“應聲譎”與“噬心譎”的仙職到手,此戰,已是大勝!
不過,人族此番的傷亡,同樣極爲慘重……
幽冥之主,爲天劫所困,未能坐鎮中樞。
否則……這一戰,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結束。
此外,黠城城主,從頭到尾,也沒有現身……
剩下的那些“譎”,等斬了建木之後,再來清剿。
屆時,不只是黠城,整個幽都十三城,都將被人族踏平!
想到這裡,終葵烈語聲平淡:“班師回朝!”
下屬立時行禮:“謹遵王命!”
※※※
洪荒。
黃沙漫漫,赤金光輝磅礴揮灑。
沙丘的影子,一點點拉長。
金烏西沉,日色漸昏。
裴凌的復刻體維持着踏空而立的姿勢,一動不動,目中無神。
“伏窮”趺坐在其身側的半空,雙目微閉,周身氣機流轉,卻是正在修煉。
忽然,一股極爲恐怖的氣息,朝此處迅速逼近!
察覺到危機,“伏窮”立時睜開雙眼,朝前方望去。
只見荒漠之上,一條巨大如山嶽的蟲豸,正在飛速爬動,其周身潰爛,血水汩汩間,有無數豎瞳明滅。
“伏窮”只覺腦中嗡的一聲,雙眸立時流下血水,他連忙閉上眼睛,不敢與其直視。
是位異族仙人!
“伏窮”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裴凌現在狀態不對,他一個人,不可能是仙人的對手!
但現在,也不能逃!
十日尚未落下,大日真火充塞全地,他只要離開裴凌周身十丈的範圍,便會立刻被真火焚爲灰燼!
不,甚至連灰燼,都無法留下……
眼下這情況,只能拼死一搏,能拖一息,便拖一息,等裴凌甦醒,纔有生機……
正想着,那頭殘仙身上的所有豎瞳,俄頃一轉,齊刷刷的望向了裴凌手中那條白雲般的繡帕。
下一刻,殘仙似嗅到了什麼非常危險的氣息,在本能的驅使下,迅速遁走。
察覺到異族仙人直接離去,“伏窮”頓時一怔。
這一個白天下來,已經有好幾位異族仙人,因爲他們活人的氣息,被吸引到這裡。
但不知道爲什麼,這些異族仙人出現後不久,便又莫名其妙的遁走……
這就好像,裴凌身上,有什麼讓那些異族仙人,十分畏懼的東西……
想到這裡,“伏窮”立時望向裴凌的掌心,其手中,正拿着一方質地考究的雪白繡帕。
這不像是什麼寶物,但裴凌身上,只有這件外物,與其氣息格格不入。
當然,無論是不是這繡帕的緣故,現在有一點可以確定,裴凌身邊,非常安全!
“伏窮”掃了眼遠處殘仙已然不見的背影,繼而擡頭,望向蒼穹。
快要天黑了!
等天黑之後,立刻開始探索這方洪荒世界。
一旦遇見危險,便立刻回到裴凌這裡……
打定主意,“伏窮”再次開始趺坐修煉,耐心等待。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十輪大日,盡數沒入地平線,天光被徹底吞噬。
幽暗籠罩大地,酷熱氣息,以飛快的速度消逝。
與此同時,一抹血月,悄然升空。
月華猩紅,有無數帝流漿蘊藏其中,挾萬道金絲,瓢潑而落。
荒蕪的大地上,無數枝葉,轟然生出!
稠密草木,貪婪的吮吸着帝流漿,轉眼之際,便已從一顆嫩芽,生長成參天巨木。
隨着衆多花草藤蘿的長成,絲絲縷縷的水汽匯聚滴落,林間漸漸有水聲響起,叮咚潺湲,奔涌歡欣。
窸窣聲響起,衆多生靈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傳來……
望着這盛大恢弘的一幕,“伏窮”收束功法,靜靜站在裴凌身畔。
片刻之後,萬頃林海浩浩蕩蕩,山林蔥翠,原野肥沃。
溪流飛瀑與大川汪洋,悉數成型。
極目所見,絲毫看不出白晝之時,黃沙萬里、寸草不生的痕跡。
“伏窮”又在裴凌身畔等了片刻,不見任何異常,正準備出手探查周圍幻境,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驀然從不遠處虛空中傳來。
他立時循聲望去,卻見一名白衣女子,一步三搖的躡空而至。
其裙裳如雪,飄逸若雲,容貌豔麗矜貴,柔媚暗藏,望去完美無比,有傾世之姿。
身後九尾蓬鬆,羅列如屏,隨着步伐緩緩遊蕩,宛如後世粼粼的月華。
是九尾仙狐!
“伏窮”立時無比警覺,目中甫流淌出血淚,便急忙想要收回視線。
然而他的目光,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死死黏在九尾仙狐身上,絲毫無法移開!
“伏窮”神色掙扎,近乎猙獰,然而短短片刻之後,他的面容便放鬆下去,露出沉淪之色。
“風茸”嘴角微勾,噙着一絲顛倒衆生的笑意,風情萬種的眸光,直直盯着裴凌的復刻體,卻是看都沒看旁邊的“伏窮”一眼。
祂漸漸走近,語聲清甜的開口:“人族,我已經在青丘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
“我對你,日思夜想,輾轉難寐。”
“你的本體,爲何還沒有去找我?”
裴凌的復刻體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迴應。
“風茸”沒有任何意外,祂早已知道,這只是那名人族的法則……
思索之際,祂已經走到裴凌復刻體的身前,二者之間,距離無比接近,“風茸”語聲嬌俏,含笑說道:“今晚,我還會在青丘等你。”
“你的本體,得早點過去。”
說着,祂擡手,從自己披散的長髮間,摘下一朵沾着夜露的花卉,那花卉色澤瑰麗,其上有花紋,迂迴曲折間,勾勒出一隻九尾狐的剪影,散發出馥郁芬芳。
“風茸”將花塞進裴凌復刻體拿着繡帕的掌心,爾後轉身離去。
“伏窮”神色癡迷,眼神渙散,沒有任何遲疑的跟上其腳步。
踏、踏、踏……
細微腳步聲遠去,二者一前一後,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長風從遠處來,拂動萬頃林海。
浪濤聲聲間,月華如血,裴凌的復刻體獨自踏空而立,不動不移,猶如雕塑。
※※※
幽冥。
黦城。
城主府。
秘地。
湖泊下的靜室中,一場毒辣無比的刑罰,剛剛結束。
裴凌衣襟微微敞開,正大馬金刀的端坐在寶座上,其左手摟着“翩琊”,右側則是“墨瑰”。
兩位女仙,此刻皆是雙目上翻,舌尖外探,嘴角勾起,露出極不正常的笑容。
此時此刻,裴凌不禁面露愁容。
不能再拖了!
必須立刻去救“空朦”前輩了!
正想着,他忽然察覺到,幽冥之中的四顆棋子,有兩顆的位置,忽然與所有幽冥之外的棋子重合!
裴凌頓時一怔,幽冥中的四顆棋子,其一,是他身側的“墨瑰”;其二,是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的“禍”;還有兩位,便是“空朦”前輩跟“孤渺”前輩。
眼下忽然移動位置的兩顆棋子,對應的正是“空朦”前輩還有“孤渺”前輩!
這……
他還沒有去救到“空朦”前輩,“空朦”前輩便已經自己從幽冥脫身了?
呃……
這肯定不是因爲他的速度太慢,而是幽冥之地,實在太兇險了!
他不慎落入幽魂族的金仙之手,到現在都還在被肆意折磨、無法脫身……
一邊這麼想着,裴凌一邊又在“翩琊”身上打了一下,同時傳音問道:“幽冥之中,有多少金仙?”
“多少仙王?”
“多少仙尊?”
“翩琊”忍耐着哼了一聲,爾後迅速反應過來,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人族!”
“你竟敢如此猖獗,簡直不知死活!”
“本座要讓你生不如死……”
話音方落,裴凌頓時感到一陣神魂顛倒、欲仙欲死……
※※※
洪荒。
羣山之間,瀑布隆隆。
深潭畔,巨木參天,藤蘿累累,林間的暗影裡,有漆黑旋渦出現,轉瞬之際,化作一道淡金色的巨大門戶。
門戶甫現,厚重死氣,噴涌而出!
很快,一名金甲殘破、渾身血跡斑斑卻氣勢如龍的人族,大步從中走出。
爾後是第二名人族、第三名人族……
所有人族,皆風塵僕僕,污血滿身,然而氣息卻是強絕,個個都在掌道仙官之上。
“空朦”、“孤渺”以及樽,都在其中。
“孤渺”之前傷勢沉重無比,此刻望去,卻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
他原本受了“噬心譎”的致命一擊,尋常手段,根本無法治療,但在佔據了“噬心譎”的仙職之後,“噬心譎”的法則,便成了他的法則!
眼下不但傷勢恢復了絕大部分,而且他的修爲實力,也是更進一步。
此次爭道能贏,其一是因爲“噬心譎”瀕死,力量十不存一;其二卻是……他生於人族執掌天下的盛世,拜入的是人族執牛耳的九大宗門之一寒黯劍宗,自幼修習劍道,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事情,也不過是少年無知,錯過了與師尊的相處……
相比這個時代的人族,他這點痛苦經歷,簡直不值一提。
而劍修,專於劍、誠於劍,心性最是堅定。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孤渺”的心性,正好剋制“噬心譎”!
沒多久,淡金門戶中,已然走出了三十幾名人族,下一刻,門戶立時散去。
幽冥通往洪荒的通道關閉了。
這三十幾名人族,皆是討伐黠城的大戰中,存活下來的修士。
除了他們之外,黃泉之中,負責擺渡的那些人族,也都沒有出事。
只不過,許是爲了擺渡仙職,又或者其他什麼緣故,那些人族一直沒有離開黃泉……
眼見人齊了,一道身着襴衫、手持象笏的人影,悄然出現。
其正是之前向終葵烈稟告的那名人族。
襴衫人影望着面前的衆多人族,慨然說道:“此番大戰,‘應聲譎’、‘哭譎’、‘笑譎’、‘說夢譎’、‘噬心譎’五大‘譎’或伏誅,或仙職被奪,其餘諸‘譎’,或傷或逃,都難成氣候。”
“我族後嗣,再不必因哭、因笑、因夢、因答話、因回頭而爲幽冥血食!”
“我族後嗣,從今往後,嬉笑怒罵,哀哭戲謔,皆可隨心自在!”
“我人族,大勝!!!”
三十幾名人族,卻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聲:“大勝!大勝!大勝!!!”
層林震動,瀑布戰慄,恢弘戰意,騰騰而起,彷彿是實質的利刃,挺拔天地!
千里之中,無數生靈紛紛蟄伏,不敢造次!
襴衫人影肅然的面上,也不禁露出一抹笑色,旋即恢復端正,迅速說道:“現在立刻回程!”
“‘王’的賞賜,在明日日出之前,不會消失。”
“此外,這次得到仙職的兩位,隨我前去覲見,準備參加斬建木的任務!”
聞言,“孤渺”一怔,他們此次來到洪荒,主要目的便是攀登建木成仙。
斬建木,一旦開始,便意味着他們的昇仙之路,即將失敗!
想到這裡,“孤渺”迅速回過神來,立時對“空朦”傳音道:“‘應聲譎’已死,接下來,我們便可隔空對話。”
“我現在去參加斬建木的任務,應該很快就能知道斬建木的具體時間!”
“空朦”立時點頭,他們參加這次幽冥任務,其中一個目的,便是爲了知道斬建木的時間……
她迅速傳音回道:“入幽冥這個任務的後面,還有兩個任務。”
“一個是護送;一個是斬建木。”
“你既然參加斬建木這個任務,我回村之後,便立刻去接護送的那個任務。”
“這兩個任務,明顯都涉及洪荒之戰的秘密,這對我們,非常重要!”
“接下來,我會跟裴凌聯繫。”
“一定要在建木被斬之前,登上建木!”
“孤渺”點了點頭,爾後不再多說什麼,跟另一名越衆而出的修士一起,走到那道襴衫人影身畔。
襴衫人影袍袖一拂,三人頃刻消失不見。
見狀,剩下的人族之中,一名年長人族沉聲說道:“走!”
話音方落,這名人族,立時朝一個方向行去,其他人族,紛紛跟上。
※※※
洪荒。
血月西斜,月華如注。
林海浩蕩萬里,起伏如山巒。
淙淙溪流蜿蜒山間,水汽沛然,彌散清新。
裴凌的復刻體踏空而立,玄衫被夜風反覆撕扯,獵獵作響,其面容卻沒有絲毫變化。
忽然間,一條暗淡無比的通道,出現在其身後。
濃烈無比的死氣,自通道之中呼嘯而出。
下方原本非常茂密的森林,霎時間枯萎凋敝,橫死當場。
通道越開越大,漸漸地,恐怖絕倫的熾熱之感,從中瀰漫而出。
很快,兩道人族身影,自通道之中步出。
其中一道人影的頭頂,懸浮着十輪煌煌大日,赤金光輝潑灑,照耀夜幕,令左近生靈,驚怖欲死,紛紛躲避。
剛剛離開幽冥,踏入洪荒的地界,裴凌心念一動,十輪大日,霎時間收回識海。
身後那條極爲黯淡的通道,立時消失不見。
這個時候,“墨瑰”頓時憤怒的說道:“那些女鬼實力強大,每次都操控吾的道體……”
裴凌迅速點頭,非常贊同的說道:“幽魂族的酷刑,實在太兇險了!”
“這次差點就陷入幽冥,永遠無法出來!”
說話之際,他的手掌很不老實的摟上了“墨瑰”的纖腰。
“墨瑰”非但沒有一點掙扎的意思,反而順勢靠近了他的懷中。
於是,二人心照不宣,裴凌肆無忌憚的佔着便宜,“墨瑰”故作不知的被佔着便宜……
與此同時,裴凌那具一動不動的復刻體,在其操控之下,立時轉過身來,化作一道純粹法則,沒入其體內。
一條白雲般的繡帕,以及一朵鮮妍的花卉,從空中飄落,旋即飛到裴凌面前停下。
緊接着,繡帕自發展開,露出其上絲線翻飛繡成的一行雲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青丘風茸,邀君一晤。”
爾後,那朵鮮妍的花卉,微微招搖,花瓣翻飛間,似隱約指向了某個方向。
這兩件物事,以及雲篆的內容,明顯出自女子之手。
而且,青丘……
根據他不久之前,從“翩琊”口中打聽到的洪荒局勢來看,青丘乃是九尾狐的盤踞之地……
九尾狐找他,是有什麼事?
還有, “紫塞”前輩失蹤……
那隻蜘蛛妖仙的遺蛻同樣沒了……
都是被九尾狐擄走的?
正想着,墨瑰忽然有些喘息的問道:“‘空朦’……‘空朦’現在在……在什麼地方?”
“我、我們……什麼時候……去找……找她?”
聞言,裴凌立時回過神來。
不錯!
得立刻去找“空朦”前輩!
找到“空朦”前輩之後,再去找“霊宜”前輩。
至於“紫塞”前輩……“紫塞”前輩現在應該非常安全,等他跟“空朦”前輩、“霊宜”前輩匯合之後,再去尋“紫塞”前輩不遲……
想到這裡,裴凌正要回話,卻忽然察覺到了什麼,手上動作立時停止,瞬間整理好自己跟“墨瑰”的袍衫,神色一本正經,莊重端肅,儼然自己是個坐懷不亂、高風亮節的正人君子。
下一刻,一道襴衫人影悄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虛空之中。
其手持象笏,神色板正,正是終葵烈的那名下屬。
襴衫人影望着裴凌,語聲緩和道:“我名‘太屠’,乃‘王’之部屬。”
“奉王命,邀請閣下前往一晤,商議斬建木之事。”
“王”?
人王終葵烈!
琉婪皇朝的開派先祖!
裴凌立時反應過來,當即沒有任何遲疑,面色肅然的點頭,鄭重應道:“好!”
眼見裴凌答應,襴衫人影沒有任何遲疑,立時打出一個簡單的法訣。
三人瞬間從虛空之中消失。
蒼茫月色,流照萬里,血色潑灑間,層林滔滔,長風浩蕩,似驚濤駭浪,驟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