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州。
何世景帶着石宗來到了刺史官署,狼狽落魄的二人,換了一身新衣裳,一人打着一把雨傘,看上去總算是有了幾分氣度,不再想之前山中一般,猶如乞丐強盜。
石宗看着這高大闊氣的官署,立刻說道:“咱們不是急着去界峽縣上任麼?”
“難道這當官的,也時興要拜碼頭?”
石宗突然覺得這當官,和混江湖還是挺像的。
何世景:“新官上任之前,要先在州衙門報道,領取官印、官服等物,再由郡衙門確認身份之後,再由郡衙的差役準備儀仗送新官前去上任。”
“要不然我們二人就穿着這個,空手無憑,如何去上任。”
“到時候怕是到了界峽縣衙,被人給當成騙子給打了出來,加羞辱一頓,平白丟了麪皮。”
石宗倒是頗好這種事情,想起了江湖裡各種喜聞樂見,反轉打臉的聽聞:“如此不是正好,看一看究竟誰是那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勢之徒。”
“到時候好好懲治他們一番,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做人。”
何世景連連擺手:“人無完人,能做事便好。”
“我等行事不按法度,別人按規矩辦事,怎麼能最後去怪罪別人狗眼看人低?”
“隱藏身份去試探別人,最後不僅僅鬧得無人可用,更連威嚴也丟盡了,還落得個不守規矩的罵名,日後如何能治人用人?”
“錦衣夜行,扮豬吃老虎這套,要不得。”
說完周世景整理了一下衣冠,挺了挺脊樑:“做官和你這混江湖,還是不太一樣的~”
那個的字拉得老長,周世景說的時候還搖頭晃腦。
石總當其面嗤之以鼻。
將石宗留在衙門門口,周世景自己則獨自一人取出被油布包着貼身而放的文諜,踏入州刺史衙門。
其沒有想到到剛進去沒有多久,只是坐在二堂等候之時說了一番自己來時遇空塵道君之事,立刻就驚動了整個刺史衙門。
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吏,全部來到二堂。
連刺史都親自前來,問起了何世景這小小縣令那川主廟中之事。
二堂濟濟一堂全是州中上官,將何世景圍住。
聽那何世景將山中見神人駕馭金車而過、川主廟中遇道君之事娓娓道來。
其中不僅僅有道君,還有日遊神府下水神正使川主的出現,其所說的界河洪流汛期之事,也是言之有物。
衆人一聽完。
更是確定,這何世景當真是遇到了仙人了。
如今整個封州官吏誰人不知陰陽界城全面退去,空塵道君欲在七州四十郡之地立下鬼神之道,和那陰陽界城之主爭奪天下大道。
勝者贏的不僅僅是整個大魏,更是連同大周甚至是天下,都將會成爲接下來的這雙方神道體系的開拓之地。
甚至有一些人認爲,這是天下即將重歸歸於一的徵兆。
如果說大魏之主是天子,那麼陰陽界城之主天機子就是老天爺。
而如今這位老天爺撤走了,以後空塵道君便就是他們這裡的天了。
對於這位老天爺一般的人物,諸位官員哪裡敢不上心。
衆官聽完那滄海桑田的故事,立刻有人說道:“滄海桑田,世間竟然有這等奇事?”
另一位官吏說起了一件事:“下官倒是曾聽說過有人在東山山嶽之上,曾經發現過魚骨化爲的屍骸凝結於石間,莫非這東山之地曾經便是海?”
有人嘖嘖稱奇:“看見過三次滄海桑田,難怪世人皆言,仙人長生不老永駐世間。”
還有人想要從史書裡面尋索,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典故的出處:“爾等說那空塵道君所說的下界赴宴,又是赴誰人之宴,史書之中說不定有記載此事。”
最後那封州司馬發出了聲音。
“滄海桑田!海枯石爛!”
“仙人之逍遙自在、長生久視,盡在其中矣。”
衆人的感嘆和唏噓之中,關於滄海桑田的典故,就此流傳於世間。
只是人們每每提起這個典故,想起的卻是空塵道君,由此衍生出了種種猜測和傳聞。
封州刺史緊皺眉頭,更加關注起了那空塵道君和川主之間的談話。
“好了。”擡手止住了衆人的浮想聯翩。
“滄海桑田,仙人之事我等就無須井蛙語天了。”
“但這界河汛期將至之事卻迫在眉睫。”
“若川主之神所說的是真的,吾等身爲封州父母官,就不得不慎重了。”
封州刺史立刻下令喊道:“漕運使紀謙何在?”
沒有多久,一位紅袍官吏走上前來,拱手弓腰:“漕運使紀謙在!”
這封州漕運使紀謙長得儀表堂堂,年輕力壯,還蓄着一縷美須。
以大魏人的喜好和審美來看,可以說是美男子一個了。
封州刺史問道:“界河洪汛將至,是否有決堤淹田之可能?”
漕運使紀謙頓時臉色變了,不過其卻長袖善舞,非常懂這爲官之道,不緊不慢的開口,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這幾十年來,漕運之事中有一半確實是由日遊神府多擔責,從來沒有出現過決堤之事,我漕運衙門多是負責漕運、公糧、俸銀、貢物和商船之事。”
“疏通河道、防汛防洪之事,是由日遊神府那邊負責。”
“如今日遊神府盡皆離去,確實非常有此可能,目前的河堤多是按照舊時所建,沒有經受過洪流考驗。”
封州刺史眼睛眯了起來:“本官可是記得,每年朝廷都有撥下大量護漕銀下來,你漕運衙門都用在何處了?”
漕運使紀謙立刻說道:“護漕銀都發給了兩岸河工了,每年都是由他們負責修繕河堤,我漕運衙門每年都如數發放,歷年來從未短缺過。”
封州刺史一揮袖子,冷哼一聲,這傢伙算是做的一手好打算,就算他親自去查到河堤出了事情,也能夠推到河工身上去。
“你倒是一推得乾乾淨淨,不知道這河堤出了事,你這腦袋擔不擔得住?”
“記得!舉頭三尺有神明啊!”
封州刺史這句話,卻意有所指。
說完之後立刻命令各郡各縣沿河兩岸官吏,都要親自上陣查看河堤情況,做好應對今年的界河汛期的準備。
然後立刻開始準備,一旦界河決堤之後,該如何應對。
畢竟如果河堤真的有問題,如今段時間內,也很難臨時之間有什麼辦法。
連何世景這個還沒有正式上任的界峽縣縣令,都立刻被委以重任,再三叮囑其上任的首件要事便是這界河洪汛之事。
畢竟一旦界河決堤,界峽縣的地勢,首當其衝和第一個受災的就是何世景的治下之民。
封州漕運使紀謙並不太畏懼封州刺史的威脅,畢竟漕運衙門的職司何權柄都非常特殊,其能夠坐到這個位置,背後的關係也是千絲萬縷的,哪怕是一州刺史也拿他輕易沒有辦法。
不過封州刺史所說的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話,卻讓紀謙瞬間變得毛骨悚然。
匆匆回到漕運衙門,將那刺史官署所發生之事一說,頓時整個漕運衙門都慌了。
“我就說,今年肯定要出事,鬧個不好就要出大禍。”並不是沒有人發現這件事情,只是之前無人敢說。
“這可如何是好,這位爺爺怎麼剛好就來了?還剛好碰上了這件事情,這下我們漕運衙門就成了衆矢之的了。”原本就算是出了界河決堤之事,到時候也不是他們一人之事,失職之責自有整個封州上下官吏一起抗。
此刻擺上了明面來了,封州刺史已經下令查此事,到時候就全都是他們漕運衙門的責任。
“怕什麼,貪了些銀子罷了,這空塵道君哪怕知天知地,總不可能連這點小事都關注着吧?出了事大不了這官不做了,拿銀子的多了去了,他們都得保咱們。”有人依舊心懷僥倖,想着出了事哪怕夠保不住官身,也能夠保住富貴。
“關鍵是這河堤什麼情況你們不知道?到時候界河一決堤,我們都得完蛋,活着朝廷要我們問責,死了鬼神還要來拿我們下冥獄。”有人看得清楚,現在沒有人能保得了他們了。
“這河堤幾十年沒有修過了,歷任河槽使和管河槽的,誰沒有拿過?他們升上去了,罪責我們背?”
“這麼大一條河,每年漕運的撥銀才幾個銀子,算得了什麼?我們拿的算少的了。”
“又不是光我們幾個拿的,關我們什麼事情。”
“出了事別想扔下我們,要不然我拖着他們一起下水,誰都好不了誰。”
漕運衙門吵得一團糟,人人皆顯露出了心慌何害怕,一個個色厲內荏。
說着最狠的話,發着最冷的顫。
只是,沒有人想着怎麼解決問題,一個個全想着怎麼逃脫罪責。
最後漕運使紀謙一聲咆哮:“怎麼着?你們還嫌死得不夠快是麼?”
“趕緊想辦法,將賬簿全部都擺平,絕對不能留下什麼尾巴。”
“還有護漕銀和那些不老實的河工,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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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裡。
雨水稀里嘩啦的打擊在河面之上,散出無數的波紋。
有如龍一般的船舫逆風雨而來,劃破水面。
一路有着喉關峽和黃城峽兩道大峽谷,地勢迂迴曲折,沿途盡是城郭和鎮落田莊,依靠着這一條界河水道而興旺昌盛。
空塵子朝着遠處看了過去。
堤壩由青石壘起而成,一層又一層,猶如階梯。
呈現魚翅一般層次不齊的形狀,河堤和界河水流方向呈現夾角,如此能夠更好的應對洪流的力量,更體現了古代河工的技巧和妙想。
但是這堤壩看上去已經不知道多少歲月未曾加固修繕過了,不少地方和紙糊的一般,甚至早已有了坍塌的痕跡。
真正的洪流汛期還沒到,就已經搖搖欲墜。
這川主所說之事,倒也不是虛妄。
其能護住這界河這一段重要的漕運河,確實算得上是功德無量。
峽谷轉彎處,黑暗裡便隱隱看到一座城郭。
“那便是界峽縣。”川主指着那城郭告訴空塵道君。
“這裡是水勢最爲湍急的地方,也是界河水位最高之處。”
“百年前,界河每次發生洪災,便是從這界峽之地傾瀉而出,每一次都是人間慘禍的景象。”
隨着船隻靠近,更是能夠看到,黑夜大雨裡,岸上有着不少人。
一個個冒着雨光着膀子,在黑暗裡挑擔扛擡。
嘶吼的高喊的聲音不斷傳來。
“快,堵住堵住。”有人站在堤壩之上,被水浪拍打着。
“不行,這個肯定不行。”一羣人看着風浪越來越也有些害怕了,夜裡又什麼都看不見,一個不小心掉進河裡,就是必死。
“這怎麼的了?今年這河和往日完全不一樣,怎麼漲得這麼高?”往年每一小段河域都有着妖怪看守,水妖天生就有着操控水流的能力,不少人根本沒有見過水漲得這麼高的。
“這還只是漲水,真正的汛期還沒到呢。”熟悉這條界河的老河工說道。
之前看兩岸其他地方,水位雖然高但是還只是顯露出危勢。
而這裡水位已經高得和河堤差不多齊平了,顯得危險至極。
只要有一個地方出現缺口,整個河堤都會一同崩塌,這界河之水將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轟隆而下。
到時候必將是屍體飄滿水面,無數農田被毀的場景。
這些人一個個挑着石頭和裝着泥沙得麻袋,使勁全力的加固和堵住河堤。
船上的人也當然看到了這邊的情況。
川主立刻上前解釋道:“那些都是住在兩岸的河工,百里河域這樣的人有着上萬之數,都是祖祖輩輩疏通護理這河漕的。”
“不過如今這些河工戶,幾十年來都沒有真正做過這河工之事,漕運衙門也不允許他們脫離河工戶籍。”
“因爲只要這些河工在,大魏朝廷每年就得撥這護漕銀。”
“只是這護漕銀肯定落不到這河工手裡,都落入那漕運衙門的官吏手中去了。”
“所以這些河工戶平日裡都是偷偷摸摸以打漁爲生,做一些小生意,過得都比較清苦。”
彷彿怕空塵道君怪罪,川主多說了一句。
“日遊神府陰神不管這些事,這些貪官污吏歸屬於大魏朝廷管轄,我等小神也不敢插手。”
空塵道君爺沒有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看着那河岸之上的身影,目光變得有些深邃。
川主駕馭着船逐漸靠近,哪怕是黑夜又是大雨,也立刻有人發現了河裡的動靜。
“有船?”有人高聲大喊。
“怎麼可能有船?這麼大的雨,這麼大的浪,誰敢出船。”其他人不敢相信。
“真的有船!”更多的人發現了。
衆人齊齊走上河堤高處觀看,果然看到了一艘大船行駛於河面之上。
再大的風浪其也巍然不動,微弱的燈光在河中若隱若現。
“這?這是水神爺爺的船啊!”有人立刻想起了某個傳說。
“啊!水神爺爺不是走了嗎?”有人驚呼。
這個時候川主從船上一躍而下,層層銀光在其身上浮現。
身軀在空中不斷膨脹,一隻散發着銀色光芒的巨大鮎魚遊擺而出,竄入了河中。
朝着對岸游去。
靠近河堤之後,那巨大的銀色鮎魚張開嘴巴,泥漿自嘴裡噴射而出,灑在了河堤之上。
泥漿頃刻間便立刻凝固,化爲了石頭,堵住了一處處搖搖欲墜的河堤。
川主順着河流而上,那嘴巴噴射而出的泥漿也越來越稀薄。
不過最後總算是幫助他們幫這河堤徹底穩固住了。
這一下,那浪頭不斷衝擊着河堤,河堤也沒有再出現情況。
衆人震撼的看着這一幕,一個個望河裡面猶如銀色神龍一般的川主,那巨大的身影和剛剛堵住河堤的一幕,讓他們心中受到了巨大沖擊。
“真的是水神爺爺!”
“是水神爺爺顯靈了啊!”
“水神爺爺保佑吾等度過安安穩穩度過今年!”
岸上衆人跪下齊呼,朝着那河上神船叩首。
神船卻逐漸偏離岸邊,那影子消失在黑暗裡,若隱若現的燈光,也不能再看到了。
而那巨大的鮎魚終於回來,重新化爲了人形落在了船上。
空塵子看着剛剛川主的所作所爲,若有所思:“你這妖法倒是有些意思。”
川主拘謹的擺手,愧不敢當:“雕蟲小技,在道君面前獻醜了。”
“不過小妖也只能做到這些了,百里河域,吾之一人,也無法看得住這麼長的一條大河。”
空塵子點了點頭,也直到靠川主一人鎮壓百里河域,確實不可能,哪怕是修築河堤,這麼長一條河流,其妖力再強大一倍也無用。
於是說出了下一步的準備。
“先修河堤。”
川主拱手,在等待着空塵道君之命:“道君!找誰修着河堤呢?”
道人笑了一聲:“誰貪了這修河堤的錢,自然就歸誰來修。”
“既然他們當了這撈錢銀的貪婪惡鬼。”
“接下來的百年,就讓爾等爲這河工之鬼。”
“讓爾等日日夜夜疏通河漕,修築河堤。”
“償還他們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