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山海會的後院。
申屠烈已經重新坐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老太監負手而立站在庭中,仰望星光。
劍無生把玩着自己的小夜劍,彷彿愛不釋手。
太子被御林軍帶走,送回了東宮,準備閉門思過。
宇文亭自然也早早離去……只是不免對劍無生咬牙切齒。
劍無生嬉笑紅塵,浪跡江湖,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至於江然,則是留下了一句‘他就這麼着急給我一個交代’的疑問,便跟着長公主走了。
諾大的庭院裡,雖然還有三個人,卻一個開口的沒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究還是劍無生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是打算喝死自己,然後去找你弟弟?告訴他,兄長無能,沒辦法給你報仇雪恨?”
“放屁!”
申屠烈心情本就不好,劍無生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
一怒之下,手中的酒杯就被申屠烈一巴掌拍進了桌子裡,拍成了齏粉。
“有本事衝我發火,有本事伱去找江然啊。”
劍無生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老太監回頭瞥了劍無生一眼,最後目光落在了申屠烈的身上:
“莫要尋死……”
“……”
申屠烈聽到恩師開口,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師父……這江然武功……當真那般可怖?縱然是你,也無法匹敵嗎?”
雖然今天晚上已經見識過江然出手了。
奈何不管是雪嶺神蛛,亦或者是雷神門人,就算是太子身邊四大高手之中,有金甲絕無士,九絕傳人裴元會這等高手,也仍舊未曾逼迫江然出刀。
而此人號稱驚神刀。
以刀揚名,八位頂尖高手硬是無法逼他出刀。
這人的武功足見可怖。
可到底有多可怕……仍舊是深不見底,好似深淵。
申屠烈的話無異於在老太監心口撒鹽。
但關係到這唯一親傳弟子,他到底還是緩緩點頭:
“此人武功之高,爲師亦是無法琢磨。
“那一夜,他深入皇宮,未曾遮掩行蹤,爲師本想出手擒下……卻不想,元陽功盡出,竟然破不開此人護體神功。
“烈兒,你弟弟的事情,爲師盼着你能夠好好調查一番。
“若是……”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申屠烈卻只覺得杯中酒越發的苦澀難喝。
師父的意思他明白。
師父這是盼着申屠鴻當真身份有問題,希望他暗中加入驚滅閣,好給自己一個理由可以跟江然握手言和。
可申屠烈縱橫半生,爲人處世自有自己的道理。
在他看來,哪怕申屠鴻當真不孝,行差踏錯,成了驚滅閣的殺手。
這弟弟做錯了事情,也應該讓自己這個當哥哥的來處置。
哪裡輪得到江然一個外人,說將人殺了,就將人殺了?
然而形勢比人強,申屠烈很清楚,過去可以按照自己的規矩做事,是因爲自己的拳頭比別人大,自己的規矩自然就是規矩。
現如今的問題是,江然的拳頭比自己大。
甚至……從今夜這情況來看,都要大過了皇權。
至少,也是跟宮裡那位有着非同尋常的關係。
這等情況之下,自己的規矩自然也就算不上規矩了。
劍無生則饒有興致的說道:
“此人的武功,確實是比想象之中的還要精湛。
“嗯,你們說,如果我去挑戰他,他會不會出刀?”
申屠烈眼睛一亮:
“你要去挑戰江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
劍無生哈哈一笑,站起身來:
“我就算是去找江然,那也不過是以武會友。
“你要是盼着想要讓我給你報仇……我勸你還是提早打消念頭。
“驚神九刀乃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刀法,好在,我的【無生七劍】也絕非浪得虛名。”
說完之後,他轉身就走,竟然是一刻都等不及,想要去找江然挑戰。
申屠烈看他背影,眸子裡光芒浮動,似乎躍躍欲試。
今夜來的這些人裡,別看江然這般大殺四方,好似無敵。
其實申屠烈很清楚,今天晚上和江然交手的這幫人,如果跟劍無生一比,那就算不了什麼了。
一劍無生劍無生!
申屠烈認識此人這麼久,就從未見過他殺人用過第二劍。
雖然他並未寄希望於劍無生能夠殺了江然……畢竟這兩個人無冤無仇,劍無生只是想要以武會友。
但……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如果自己着人暗中埋伏,待等江然受傷,然後掩殺而上。
說不得就能成事!
想到此處,他正要呼喚手下,結果一擡頭就看到老太監正靜靜地看着自己。
當即腦門上下意識的冒出了一層的冷汗。
“師……師父……”
申屠烈微微低頭。
“你想都別想。”
老太監說完之後,卻又嘆了口氣:
“也是師父無用,否則的話,何至於此。”
“師父……您這是哪裡話?”
申屠烈幹小一聲:
“這件事情跟您沒有關係……而且,我剛纔什麼都沒想。”
“沒想?”
老太監搖了搖頭:
“你是什麼脾氣秉性,你爹孃還在世的時候,自然是比爲師瞭解。
“可現如今,這世上唯一瞭解你的人,便是爲師了。
“你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聽爲師一句勸,莫要給自己招災惹禍。
“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得隱忍!”
這個道理,申屠烈何嘗不懂。
可問題是……江然如今剛剛二十來歲,而自己都已經年過半百,一隻腳跨進棺材了。
人家的十年不晚,到了自己這邊就是太晚了。
誰知道自己哪一天有個病有個災的,不等十年就一命嗚呼了……他這個歲數,屬實是熬不起啊。
然而恩師教訓在前,他卻也只能恭恭敬敬的聽着。
這是自少時便養成的習慣。
哪怕他如今貴爲山海會會首,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師徒倆一時之間相顧無言,恰在此時,有腳步聲傳來。
兩個人擡頭去看,卻是山海會七堂八部之中的一位部首。
江然拜訪此地之前,京城之內傳的沸沸揚揚,說昨天晚上百珍樓的事情是他山海會做的。
這位部首便是被派去調查此事。
眼見他的到來,申屠烈當即精神一振:
“可是查出什麼了?”
那人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就聽到那老太監忽然臉色一變:
“什麼人?”
言說至此,身形一晃便飛身而去。
那部首看了老太監離去的背影一眼,腳步微微一震,重新回頭看向了申屠烈。
申屠烈沉聲開口:
“有什麼消息?”
“會首容稟……”
那人來到跟前,面色滿是神秘,示意申屠烈附耳過來。
若是換了往常,申屠烈早就一個大耳帖子甩過去了。
山海會內,還弄的這般神神秘秘,你跟誰賣關子呢?
然而今日被江然這麼一折騰,屬實是有點沒心氣。
也懶得再做什麼,便湊了過去:
“說……”
一個‘說’字還有半截未曾落地,就見那人單掌一翻,直接就落到了申屠烈的胸口。
申屠烈猛地雙目圓瞪。
周身罡氣轟然炸開,一時之間衣袍滾動,鬚髮飛揚。
力道凝聚於一點,只聽得砰的一聲響。
出手這人已經倒飛而去。
人在半空便已經噴出了一口鮮血。
申屠烈豁然起身:
“好膽……”
正要往前,拿下這叛徒,卻是腳步一個趔趄,嘴角有鮮血流淌出來。
與此同時,更覺得自己口鼻之中滿是腥臭之氣,頭腦昏昏沉沉……
“毒砂掌……”
這是自己這手下所修煉的一門掌功。
掌力之中蘊含劇毒。
力道一透,便入五臟。
當即來不及多想,趕緊運功將體內毒氣壓下。
再擡頭,就見那部首已經一躍而起,看身法好似半點傷勢也無,可再看他的臉,卻是已經七竅流血。
申屠烈大吃一驚:
“你……你這是……”
兩個人內功相差太多,按照正常道理來講,他被申屠烈內力反震,不死也是重傷。
哪裡還有能夠站起來的道理?更何況還七竅流血……姿態如此滲人?
正困惑之間,就見這手下,一邊不要錢一樣的吐血,一邊又是一擊毒砂掌到了跟前。
申屠烈哪裡甘心束手就死?
當即兩掌一翻,砰的一聲。
掌勢相對,一股大力傳出,直接將對方的手骨震斷,然而那人好似全然沒有痛覺一般。
只是哈哈狂笑,內力源源不斷的流淌而出。
一時之間竟然跟申屠烈鬥了一個不相上下。
申屠烈心中大罵見鬼。
手底下的人無緣無故的忽然造自己的反,想要殺了自己不說,內力還忽然之間就突飛猛進。
這是什麼道理?
體內毒砂掌傷勢隨着兩者內力比拼之下,逐漸遊走全身。
再這般下去,只怕要死……
申屠烈心中生出這一股明悟之後,便是滿心不甘。
哪怕要死,也不能死的這般窩囊。
可眼瞅着毒氣攻心,眼看氣絕……就在此時,一股渾厚的內力自背後轉入體內,一瞬間對方的力道就被盡數推走。
掌中一鬆,相合的掌勢便已經分開。
那部首後退兩步,身形哐噹一聲扔在了地上,死屍倒地。
申屠烈則是噴出了一口鮮血,一回頭,果不其然站在背後的正是其恩師。
“師父……”
他喊了一聲,身形軟軟就要躺倒。
老太監伸手攙扶他,讓他穩住身形:
“先別說話,爲師給你運氣……”
申屠烈也不是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自然明白這個時候乃是爭分奪秒。
當即立刻凝神屏息。
老太監兩掌一運,元陽功內息緩緩渡入申屠烈體內。
如此功行一個大周天之後,老太監這才收回了手掌,眉頭緊鎖:
“毒氣即將攻破心脈,這般下去不行……他身上可有解藥?”
“……當是有的。”
申屠烈臉上此時已經浮現了一抹淡淡的黑氣:
“這毒砂掌是他獨門武功,解藥應該……應該放在左側袖袋之中,是一個褐色的瓶子。”
到底是自己的手下,對於他的習慣申屠烈也是知根知底。
老太監不敢耽擱,當即來到跟前搜尋解藥。
然而找了一圈,最後拉開對方的胳膊,將袖袋翻轉過來,裡面竟然是空空如也。
老太監不敢多想,只以爲是申屠烈中毒已深,說錯了話。
當即又去另外一側翻找,結果卻一般無二。
什麼都沒有。
“沒有解藥……”
老太監呆了呆,重新來到申屠烈跟前,提起指頭便在他身上接連點了幾下:
“爲師暫且幫你封住心脈,可是,可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這,這可如何是好?”
“恩師莫慌。”
申屠烈輕聲安慰,知道自己的師父雖然武功高強,但是對於江湖瞭解太淺。
經歷的事情也不夠多,遇到問題難免六神無主。
當即緩緩開口說道:
“他的住處之中,說不定還有解藥……不,不對,他的房間之內,不會有解藥了。
“他來刺殺我,身上都不帶解藥,顯然是做好了身死的準備,即如此,房間之內多半不會另備。
“方纔……方纔他出手的時候,神態似乎不太對勁……
“師父,你方纔,你方纔追出去之後,可曾,可曾見到過什麼人?”
老太監搖了搖頭:
“那人好像早有準備,多重佈置,爲師沒能追上。”
“即如此,那多半是調虎離山了。”
申屠烈閉上了雙眼:
“山海會除了平日裡的老對手之外,倒也很少與外界結仇。
“手底下的人,也都是……都是忠心耿耿。
“他姿態古怪,只怕,只怕是中了魔教一類的妖邪手段,否則的話,內力也不可能忽然之間,這般突飛猛進。
“這……這都是算計好的。
“而現如今,若是我,若是我死了…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等老太監開口,他便已經緩緩說道:
“恐怕……嫌疑最大的,便是江然!”
“難道是他?”
老太監一愣:
“可他要殺你,何苦這般大費周折?”
“所以,絕不是他……”
申屠烈深吸了口氣:
“今夜江然挑明瞭和我之間的仇怨,我又想要調查申屠鴻的事情。
“這個當口死了,申屠鴻的事情自然再也沒有查的必要……
“咳咳……江然更有可能被人藉此發難……
“師父,我們,我們去找江然……
“此人縱橫江湖許久,說不得……說不得另有手段,可以,可以救命……”
“好,爲師這就帶你去。”
老太監當即蹲下,將申屠烈背在身後,飛身而起,只是一邊走,一邊卻也不免問道:
“山海會內……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杏林聖手了?”
“……不能確定他們有沒有問題的前提下,不可以找他們。”
申屠烈說完這句話之後,整個人便是雙眼一翻,徹底昏死了過去。
老太監喊了兩聲‘烈兒’沒得到迴應,當即只好加緊腳步去找江然。
江然對山海會這邊發生的事情,自然是一無所知。
如今已經隨着長公主來到了御書房。
御書房內,金蟬天子正坐在書桌案前眉頭緊鎖。
先前通報之後,他自然知道要見的人已經來了。
便擡起頭來看向了江然。
就見江然也在看着自己……
長公主微微一禮:
“見過皇兄。”
江然有樣學樣的抱了抱拳:
“見過皇兄。”
“……”
金蟬天子的一句‘免禮’硬生生壓在了嗓子裡,沒吐出來。
半晌深吸了口氣:
“你……雖然身份特殊,但是也不能這般有失禮節。
“回頭有機會的話還是應該學學這宮中的規矩。”
“奇了怪了……今天你兒子跟我講規矩,你也跟我講規矩,難道我一直給人一種我很不懂規矩的錯覺?”
江然撓了撓頭。
“實不相瞞……你確實是不懂規矩?”
金蟬天子說完自己先笑了一陣,然後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朕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聽聞你今夜和朕的太子起了衝突?”
“起衝突?”
江然眉頭一挑:
“你是聽誰說的?”
“……”
金蟬天子就感覺渾身都不得勁。
自己是九五之尊,問什麼下面的人就得回答什麼。
什麼時候自己問一句,對方不回答不說,還得反問自己一句?
上次在公主和江然說話的時候,便感覺渾身難受。
現如今也是如此。
當即黑着臉說道:
“你先回答朕的問題。”
“嗯?”
江然擡頭看了他一眼:
“我要是不回答呢?”
“……”
金蟬天子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長公主卻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皇兄,你跟他說話,就別再拿着九五之尊的架子了。
“有什麼說什麼……揣測聖意,那是你文武羣臣的事情,他一個江湖武夫,你跟他較這個勁幹嘛?”
“有理!”
金蟬天子感覺長公主這話纔是真知灼見。
當即說道:
“山海會發生的事情,在你們到來之前就已經擺在了朕的御書房。
“而將這件事情通知玉蟬的,正是武威候龔傳喜。
“看來,武威候對你印象不錯啊。”
“我對這人印象也還行。”
江然笑道:
“而且他能夠將事情說出來,也是救了你這太子一條命。”
“……”
金蟬天子嘆了口氣:
“智兒終究年輕……
“今夜莫名與你衝突,恐怕背後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