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就像是一羣養熟了的貓兒,在平日裡天天在眼前打轉,關鍵時刻便不見影蹤。然而等到真正危急緊要的日子,它卻又會在千鈞一髮的時間裡突然出現,起到或許至關重要的效用。
四中之前都這樣。
四中之前,將心魔完全壓制,度過之前,總是會這樣。
往日的碎片總會在不經意間從眼前飄過。並在關鍵的時刻格外顯著。
“你居然喜歡奧特曼呢。那麼,我以後就喊你山中啦。山中隊員,你擅長戰鬥嗎?”
少女明媚的笑容仍在眼前。那被稱作石坊院流歌的女子渾身上下都是青春一詞的具現。她像是蝴蝶一樣穿行在新人們和養殖者,資深者之間,庇護弱者,對抗強者。並以自身的價值和能力迫使養殖者們在行動時有所收斂。
“記得跟在我身後哦,男子漢雖然要有擔當,但也要學會把握時機呢。不過不用擔心,就算掉隊了,我也會想辦法把你撈回來的呢。”
她的聲音元氣十足。
她的動作輕快而靈敏。
養殖者的威權和憤怒被她用各種巧妙的話術引開。而等到劇情開始的時候,她已經帶着新人們離開了資深者們的視野。
她並不是一個很強大的人。
但她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人。
她可以將自己以及身邊人的存在感無限度地降低,也可以將指定對象的存在感大幅提升,只要那個對象存在於她的視野裡,她就能行。
養殖者們因此而能夠容忍她,因爲這份能力在團戰,以及高難的劇情中都無比強力。而同樣的,只要她願意,她就可以將所有的新人都藏在自己的影子裡。
石坊院流歌的影子裡。
山中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度過那場世界,又如何在石坊院流歌的引導下拿到第一桶金的了。他只知道自己能夠從孤立無援的險境中活下來都是因爲她,也知道自己如果沒有獲得這份幫助,那麼自己會遭受怎樣的慘劇。
因爲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不相信石坊院流歌,抱着慕強心的新人在試圖向養殖者們投誠時落到了一個怎樣的下場。那個可憐蟲的慘叫持續了兩天兩夜,直到腦髓被取出,封裝,支配,成爲了只會上貢獎勵點數的罐頭活體。
石坊院沒能救下那個可憐蟲——哪怕她願意爲那個慕強之人付出雙倍,甚至三倍的贖金。養殖者們哪怕僅僅只是爲了自己的權威也要將那枚罐頭作爲警示後來者的標識。而這也是他們用以制衡石坊院的伎倆。
養殖者們很依賴她的能力。因爲有了她,即便是高難度的世界,東海隊也可以安全地賺取大量的收益。
養殖者們也很忌憚她的能力。而爲了對付她,他們準備了很多針對性的手段,消耗品,道具。
她有着和養殖者們相互制衡的能力。
但是……
“爲什麼不反抗?”山中記得自己在那時候問過她。“如果是你的話,能夠和他們一較高下的吧。就算力量有所不及,至少也立於不敗之地?”
他很清楚自己在那時候抱着一種卑劣的思想。他想要鼓動一個才幫助過自己的,年紀甚至比自己還要小一點的少女去和強者拼命好讓自己獲得更大的喘息之機。他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便被後悔和羞赧拷打得滿臉通紅,幾乎就要忍不住掩面離去。
但阻止他的卻是少女的聲音。
“我打不贏。而且,我一個人也做不到的。”少女的聲音中有着微小的嘆息。“我想保護大家,無論怎樣都要保護。可如果大家學不會保護自己,我就算打倒他們,也沒有意義。”
“你會戰鬥嗎?山中。”少女的視線從他身上遠離。“就算不爲他人戰鬥,也要爲自己而戰鬥。你會保護自己嗎?你會爲了自己而踏入險境嗎?”
“如果石坊院你願意引導我……”
“可如果我不在了呢?”少女有着意志明確的聲音。“如果我死了呢?這裡是輪迴世界,誰都有可能會死,我也有可能會死。而到了那時,你,你們,又要怎樣在這裡活下去?”
“我想不出。你們活不下去。所以,我什麼都做不到。或者……我可以相信你?”
某種強烈的衝動充斥着青年的內心。
或許是男子漢的自尊,或許是雄性激素的過度分泌。或許是某種說不清,也不便言明的微妙情緒。從他的喉中,下意識地便吐露出充滿決意的話語。
“我會戰鬥,你可以相信我。”青年這樣子說,斬釘,截鐵。
而少女定定地看着他,直到秒鐘的擺動數次持續。
“好,我相信你。”她說。
她在那一刻,有着非常美麗的笑容。
於是,山中成爲了山中。
青年忘記了過去的名字,而是以少女的暱稱來稱呼,並要求自己。他是第一個走出石坊院的庇護去面對輪迴世界挑戰危機的新人,而他連續好多次險死還生,都被石坊院從絕境中救下小命。
她總能救下他,哪怕自己也遍體鱗傷,瀕臨死去。
她總能堅持着挺過來,制衡着養殖者們,將更多的新人庇護於自己的羽翼。
無論怎樣強大的敵人都可以。
無論怎樣可怖的世界都可以。
像是山中一樣的人越來越多——宮本,樸槿羲,羅甘道……她帶領着他們跨越一次又一次的險境。而無論是怎樣艱難的試煉,東海隊的輪迴者們都在不斷增長的評價中在她的庇護下化險爲夷。
那其實並不久,不過是兩個世界而已。然而對於山中這樣的,追隨着她,和她一起並肩戰鬥的人而言。那卻是一段足夠漫長的光陰。
越是回憶,越是漫長。
越是回憶,越是沉浸。
直到養殖者們意識到了難度的提升。
直到新人之中逐漸出現了自開鎖的個體,高等級的強化,擁有了足以自保的戰力。
決裂的時刻終於到來,追隨者們的心中充滿了信心。每一個人都相信石坊院能贏,都相信只要自己繼續追隨着她,就肯定可以獲得勝利。
山中便是其中最爲堅信的個體。
他早就不是追隨者中最強的了,但他始終認爲自己是跟在石坊院身邊最久的。他兌換了奧特曼,哪怕只是最爲初級的奧特曼,而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看上去那樣沉迷,適應奧特曼的力量。
他只是想成爲‘山中’,成爲某人口中的山中隊員而已。爲此,他覺得他能夠跨越任何險境。
任何險境。
只要石坊院流歌依舊站在前面,他就能夠跨越任何險境。
即便是曾經無可匹敵,現在也無比強大的養殖者,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轟——’
記憶的碎片跳躍着,光之巨人的拳頭貫穿了生化巨獸的心。養殖者的爪牙在血戰和拼命中被他耗掉了所有的底牌,而他終於爲石坊院流歌的勝利奉獻出了一份有價值的力。
“安心去吧,你們消失之後,東海隊只會變得更好。”普通的感嘆卻換來了嘲弄諷刺的聲音。它像是尖銳的刺一樣扎進了山中的心裡。
【你以爲你贏了?你以爲你跟了一個什麼好人?】
那個人是養殖者最忠誠的奴隸,而他有着相當豐厚的資歷。
【你什麼都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石坊院流歌是什麼人。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麼冷血,多麼淡漠。你以爲她一個長得那麼漂亮的柔弱女人,是怎樣平安無事地活到你們這幫新人降臨,還能夠保住自己的自由和獨立性?】
【你根本就沒見過以前的她,你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她!你就等着吧,石坊院流歌很快就會露出她真正的面目。而到了那時,你就會後悔沒有死在我們手裡!】
山中第一次對沒有反抗能力的人下了重手。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巨獸已然成爲了破碎不堪的東西。他很想大聲地嘲笑他,站在那具殘破的屍體上說那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他完全不相信這具屍體所發出的任何一段聲音。
他在那時的確充滿信心——但他的內心深處也的確有一點微小的疑慮。因爲他的確不知道石坊院流歌在過去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他也不願意想,爲什麼在自己之前,理應一直都在幫助新人的石坊院流歌,卻沒有哪怕一個可用的助力。
他沒有想過。
他不願意去想。
然而事實卻終究會出現在不願面對之人的面前,並且鮮血淋漓。
養殖者們倒下了。
東海隊的輪迴者們歡慶着勝利。
然而當任務完成的倒計時正在運作時,一直都在小心看護着石坊院流歌的山中,卻看到了他最不願意看見的東西。
他看見少女臉上的明媚笑容正在收斂。
他再也感知不到那顆熱情的,躍動着的心。
明明近在咫尺,他,他們和她的距離卻彷彿在頃刻間無止境地延長,拉遠。直到再也不存在相互碰觸的可能性。
“我有事情交待你們。”少女的聲音中再無昔日的溫情,感情的色彩正在從她身上褪去。
“隊長,你……”
關切的聲音被毫不客氣地打斷,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某種不對勁。樸槿羲下意識地想要去抱住她的手臂,然而不同於先前的千百次撒嬌,這一次,她們之間出現了難以跨越的龐大距離。
物理層面上的距離。
“我要離開了。”她說。她的語氣冷酷得讓人骨頭顫慄。“我要前往天神隊。接下來,你們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沒有人知道爲什麼。
她也沒有將內情解釋給任何人聽。
她只是交代着繼任隊長應當知曉的諸多事項。以及一些輪迴世界裡的重要隱秘。
而在五分鐘後,她便掙脫了所有的不捨,所有的挽留,就這麼幹脆利落的,消失在了衆人的眼裡。
東海隊失去了它的隊長。
偉大的勝利就此失去了大部分的意義。
然而生活依舊要繼續,主神也不會給予勝利者太多光陰。在短暫的混亂和失落之後,東海隊終究是建立起了新的秩序。
一個,就像是勝利前的石坊院流歌,一直都作爲隊長存在於此的秩序。
一場漫長,而又未能醒覺的夢境。
…………………………
山中輕輕睜開眼睛。
世界在他的眼中仍舊是世界,然而世界在此刻卻顯得格外安靜。
因爲一切都停了下來,而一個熟悉並且陌生的形體,就坐在他身邊一米遠的距離。
那只是一個幻影。一個他心中的幻影。
“隊長……”
“你該長大了。”石坊院流歌的聲音如同她離開時那樣淡漠,冷清。“你也該醒來了。”
“……這樣的你,纔是真正的你,對嗎?”
“你知道答案。”冷漠的少女迴應。“你也應當接受事實。”
“……因爲我已經能夠保護自己了。”
“你早就能了。”
青年輕輕吸了一口氣。
“所以,你之所以直到那時候才動手。是因爲你直到那時候,才相信我們就算沒有你的保護,也能夠在輪迴世界裡活下去,是嗎?”
“是。”
“但你仍舊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暗手,確保我們能夠走到這裡。”
“不完全。”石坊院流歌的幻影微微搖頭。“除了蕭宏律。他應該能夠照顧好他自己。”
“你應該對我們有更多的信心的。”山中輕輕嘆了口氣。在他身上,某種枷鎖正在破碎,某種境界正在躍進。“拯救的心是一種傲慢,每個人都應當能夠以自己的意志前進。我們應當相信這個世界的人能夠直面自己的未來並自己拯救自己。就如同你也應該相信,我們能夠自己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我一直很相信你們。”少女回答,她遺留下的力量因爲沒有用武之地而逐漸消散。“一直很相信。”
“只不過還是有些不放心,是嗎?”青年偏過頭,向她伸出手。“……一直以來,謝謝你。”
她的形體消散了。
“但我已經想明白了,即便不再有你引導我,我也一樣能夠前進。”
“而這個世界,其實也不需要我們抱着施捨的拯救之心。”他伸出手,指向天空。
玻璃碎裂一般的聲音響了起來,於頃刻間,現界的僞裝層驟然散去。可怖的天穹裂隙呈現於每一個地球人的眼中。凡人們終於第一次,在輪迴者們決定好一切之前,便知曉了自身的毀滅命運。
“各位,我是東海隊的山中。”
他的聲音,響徹四海八荒。
“我有話要和你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