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清幽,安伯塵踱步走到袁三郎身邊,就見袁三郎目光呆滯,怔怔地望向懸於遠山的飛瀑,神志全無。
“袁兄,可曾記得我?”
安伯塵伸手在袁三郎眼前晃悠兩下,袁三郎麻木的擡起頭,目光渙散,茫然的點了點頭:“你是安伯塵。”
“爲何要殺我?”
安伯塵點了點頭,問出第一個問題。
袁三郎雖神志不清,卻也還記得前塵往事,只不過已經丟了辨別是非的能力。
“吾等受陛下栽培之恩,十三年朝夕苦修,只爲十年後守衛大匡宗廟。”
聽着袁三郎驢頭不對馬嘴的話,安伯塵皺了皺眉,剛想發問,就聽袁三郎接着道:“安伯塵爲少年俊傑,修爲不差,恰好當作三郎磨礪修爲和心‘性’的踏腳石,順便殺之祭寶,一舉兩得。”
“踏腳石?倒還真看得起我。”
安伯塵冷笑一聲,接連問道:“如你者還有幾人?修爲如何?現在何處?”
袁三郎想也不想,張口便答:“吾等共九人,乃是大匡同輩中的佼佼者,皆有天品修爲,現如今各尋踏腳石,磨礪修爲。”
“他們可是和你一樣,用的《大匡神怪談》中的化名?”
“非也,吾等化名出自《神怪奇談》中的九個傳說典故。”
“神怪奇談......”
安伯塵呢喃着,心中暗道,莫非《神怪奇談》就是《大匡神怪談》?匡帝爲何也有一本?其中的故事初讀荒謬,可如今看來,無不暗藏玄機,彷彿真的曾經發生過一般......難道它是記錄大匡年間神怪秘聞的野史。
想了想,安伯塵又問道:“你們選中的踏腳石都有誰?”
“琉京安伯塵,中都張佈施,秦國無華,第一王風,長‘門’任天罪,長‘門’風蕭冷......吳中司馬槿。”
安伯塵一直皺着眉頭,直到聽到最後那個名字,心頭猛地一條,再看向袁三郎,眼中已醞滿殺意。
“挑選我們幾人當作踏腳石,究竟是你們自己的主意,還是由你們陛下所安排?”
“陛下道,這幾人乃是放養於外的蛐蛐,同輩中的佼佼者,只有先殺了這幾人,纔有資格挑戰天下虎狼,以吾等之力平定‘亂’局,磨礪道行,以備十年後之戰。”
隨着袁三郎一五一十的說出,籠罩在安伯塵心頭的疑雲漸漸散去,隱約間,他看到了一個足以驚絕世人的秘密,出自那個專好逗‘弄’蛐蛐的帝王之手。
“竟將我等比作蛐蛐,好一個匡帝。”
沉默許久,安伯塵忽然笑了起來,時至今日,他終於知道這一切的幕後主使者是誰。
長‘門’自以爲藉助昏庸帝王之手,加害安伯塵,意圖‘逼’出無邪居士。卻不知匡帝順手推舟,反倒利用上長‘門’,讓安伯塵爲‘誘’餌,引動天下‘亂’局。
世人皆知匡帝昏庸,那黑鍋自然爲長‘門’法會所背,天下越‘亂’,在深宮逗‘弄’蛐蛐的匡帝越開心。等到大局落定,他再以明君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眼前,以他的謀劃本事想來輕而易舉便能平定‘亂’局。到那時既能完成他的計劃,又可贏得一箇中興之主的美名,可謂一舉兩得。
安伯塵步步推衍,越想越吃驚,他唯一想不通的,卻是爲何匡帝要借天下大‘亂’來磨礪那九人。
九個天品修士,若能光靠他們自身的力量,在十年中將天下之‘亂’平息,以全天下爲踏腳石,十年後,這九個人會成爲如何強大的存在卻已不言而喻。
“十年後,究竟會發生什麼?”
安伯塵開口問道。
袁三郎一反常態,竟沉默起來,許久才道:“十年後,仙臨東界。”
安伯塵心頭一動,卻是突然想起‘女’兒國中,那位“八臂上人”逃走前留下的狠話。彼時安伯塵並沒把那當回事,此時此刻,卻不得不把兩者聯繫起來。
仙臨東界?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匡帝又如何得知?
遙望遠天猶如一面圓鏡的行雲流水,安伯塵目光閃爍,漸漸收斂。
十年太久,至少對才渡過十七載歲月的安伯塵來說,十年之後的事,且等十年後再說,這十年中也不知會發生多少變故。
可無論天下會變成怎樣一番模樣,都不能以我爲踏腳石,用我的死作爲代價,來成全那九個所謂的天才少年!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修行道路漫漫,一時高下又能說明得了什麼?
遙望遠天,山嵐跌‘蕩’,安伯塵眺望天地,目光如水,卻也不知流向何方。
他出身卑微,卻因得遇“貴人”,一路前行,走在那條無數人追逐的不歸路上,一經走上,便無法回頭。
修道爲何?
爲了超凡脫俗?還是爲了長生不死?又或是爲了逍遙自在?歸根結底,對於安伯塵而言,卻只爲了一件事——徹徹底底的掌握他自己的命運。
昔日琉京,初遇司馬槿,安伯塵張口便討要修行之法,那時候的他尚懵懵懂懂,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爲何對修行那麼好奇。如今想來,或許正因此前面對王馨兒時的無能爲力,後又見識過道符道法,心底無比渴望能借此改變命運。待到踏上修行之路,卻因二妖謀鬥,安伯塵再度陷入困局,命運難度。爲了抓住他的命運,安伯塵涉險遊走於二妖殺局間,歷盡艱難險阻,終於掙脫而出,重新掌握命運。
琉京如小熔爐,天下爲大熔爐,不到三年,安伯塵再度陷入困局。而這一回,竟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匡帝親手所佈的局,在這一局中,安伯塵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誘’餌,一個被輕忽的踏腳石,僅此而已。
山風清冷,安伯塵懸浮於山崖三尺上,笑着看向袁三郎道:“你既被匡帝看上,那你應當就是千萬裡挑一的俊傑天才了?”
安伯塵的笑容沒變,和琉京時候一樣,有着小村少年的靦腆。只不過,他那雙眸子早已比從前明亮了無數倍,裡面沒有半點畏懼和軟弱,也沒有絲毫猶豫和踟躇,眸如寒潭,瞳如潭中冷月,深不見底。
袁三郎也沒多想,按照他潛意識裡的想法,點頭道:“正是。”
“好。天才去死。”
安伯塵開口道,一腳踢中袁三郎的背部。
‘蒙’匡帝青睞,許以大匡同輩佼佼者的天才少年搖晃了兩下,隨後摔落山崖,轉眼消失在雲霧繚繞間,不見了蹤影。
雖只死了地魂,可地魂七日不歸,‘肉’身也將死絕。
安伯塵一腳踢死了袁三郎,看向墜落山崖的魂體,只覺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也隨之摔落,裂成粉碎。
那塊巨石壓着許多,有安伯塵刻意隱藏的脆弱、害怕,也有身爲大匡子民,與生俱來對上位者的敬畏,此時皆隨着袁三郎的身死,一同被安伯塵丟入看不見底的山崖深淵。
匡帝授意袁三郎,以安伯塵爲第一塊踏腳石,磨礪道行修爲,迎接天下虎狼的挑戰。而今安伯塵反將袁三郎殺死,當作他第一塊踏腳石,邁過此石,依舊佈滿荊棘尖石。
挑戰皇權,直面千萬裡大匡之主的征途又豈會那麼好走?
道途漫漫,該丟即丟,該舍即舍,有舍有得,方爲造化。
丟棄諸般無用的劣‘性’,安伯塵再度成長,天下爲熔爐,安伯塵這塊石頭表面依舊圓滑柔軟,可大火自石中起,將內裡熔鍊得愈發堅硬。
屢屢被人奪走命運,現如今又得開始重奪命運,安伯塵心無畏懼,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興奮。
遙望崇山峻嶺,安伯塵只覺天高地廣,環視四合八荒,這一瞬,竟無一物能遮住他的眼。
奇異的感覺從心底生出,安伯塵上前兩步,揚聲道:
“我命何在?”
恍惚間,遙遠的彼岸響起一聲迴應,血‘肉’相連的感覺從遙不知幾萬裡的天地盡頭傳來。
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安伯塵怔怔地望向遠山下初‘露’崢嶸的紅日,心中‘蕩’起難以名狀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