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江月公館正門外。
“等等，小唐、糖豆！”
橫檔欄杆前，機車上兄妹倆下意識轉頭，就見不遠處路邊，一道熟悉身影從車上走下，向這邊快步而來。其中一條腿腳貌似不怎麼靈便的樣子，稍稍拖在後面，導致步伐顛顛的，瞧着有點滑稽，正是有段時間沒見的謝建平。
當然這有段時間說的是唐朝，小姑娘每個週末都會回去謝家老宅，還是能碰見這位舅舅的。只是總體而言次數不算多，後者如今真得挺忙的。
準確的來說，自打去年謝家直系出了問題，兩個掌舵人一個陷在牢獄，一個直接亡故，部分家族產業以及大把空缺，也就順其自然的落到一些旁支外戚手裡，尤其是當中的佼佼者。
裡面就包括謝建平，這位原本在家裡好好休養腿傷，大把機會卻從天而降直落眼前，當真應了那句‘禍兮福之所倚’的古話。
“建平叔你……”
擺手打斷，走到近前的謝建平喘了口粗氣，上來就開門見山問道：“徐志遠找過你們了？”所謂徐志遠，也就是方纔那位送禮的姨夫。
嚯，消息夠靈通的啊。唐朝挑挑眉，同時心下微動，果然吶……表面上卻和小姑娘一樣作愕然之色。
見狀，謝建平哪還不明白，頓時怒形於色，一拍雙手：“我就知道！這混蛋……好端端的買什麼音樂盒，肯定沒憋着什麼好，我一猜就知道他跑你們這來了！”
簡單解釋下來由，謝建平又急聲問道，“他和你們是怎麼說的？千萬別信他！對了，糖豆，你沒有給薇薇打電話吧？”
“沒有。舅舅，姨夫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小姑娘聽的一頭霧水，愣愣問道。
謝建平長鬆口氣，“還沒打電話就好，這事……”語氣滯了滯，看眼小姑娘，意識到了什麼，神色有些猶豫遲疑，擺擺手，“沒什麼，不重要的，你們權當不知道就好了……”
明顯的敷衍之詞，唐朝這時忽然插了句嘴：“建平叔是不方便說嗎？”
“呃，不是……就是生意上的事情，你們不會感興趣的……”
“我想知道。”若是唐朝剛纔沒有插嘴的話，這事興許就這麼過去了。但現在，有點反應過來的小姑娘，若有所思的看着謝建平，重複道，“舅舅，我想知道！”
謝建平聞言神情微怔，低頭對上糖豆認真目光，不自覺移開，又看了看一旁不動聲色的唐朝，稍稍沉吟，無奈搖頭，擡手摸了摸小姑娘頭髮：“好吧，告訴你們也沒關係，反正你遲早也要面對這些……徐志遠，這傢伙，真不是個東西……”
隨着謝建平的恨恨講述，整件事情逐漸浮出水面。
說來這事根源還在謝薇身上，後者雖然入職謝氏集團只短短一個月功夫，但做的事情卻是不少。唐朝有暗中關注過，基本都是集團內部的梳理整合，比如一些掛靠性質的皮包公司的清理裁撤，主管經理級別崗位的考覈清理，甚而還有幾名中高層領導、也是謝氏族人的離職等等，皆出自她手筆。
當然這些動靜只體現在集團內部，也能看得出來範圍是有所限制的，並不是集團上下整個大清洗。謝薇還沒那麼蠢，一些積重難返的問題，她壓根就沒碰，碰了也解決不了，給再多時間、換誰來都不行。
她只負責權限範圍內的事項，一些看似冷酷無情的動作，也僅僅是爲了保證命令的順利下達和落實執行，爲接下來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做準備而已。
雖然，有些目光淺薄之輩，已經將以上動作看做她的第一把火……這些且先不提。
從現在的結果來看，謝薇這一系列動作無疑是成功的。尤其是從後續反應來看，除了幾個跑去紫冠山謝家老宅找老爺子哭鬧的族人外，基本沒惹出什麼風波來，更沒有鬧到外界世面上去。
當然這也和謝薇的處事手腕有關係，幾乎沒給目標對象以反應時間和鬧事空間，出手就是摧枯拉朽，乾脆利落。所謂雷厲風行，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打好基礎，清理出做事環境，接下來就是陸續推進具體工作了。關於謝薇的三把火會燒到哪裡，目前無論是集團內部還是外界，都是衆說紛紜。倒是做爲局外人的唐朝，憑藉看戲一月有餘以及對這位小姨的瞭解，隱隱有所察覺，將目光投向南郊港口……
前面有簡單提過，謝家是靠零售業起家的，嶺江以及周邊地界上許多超級市場、綜合倉儲超市，百貨商店等等，都是謝家產業或者有佔股。這是謝家的支柱產業，也是謝家絕大部分的資金來源。
當然，發展到後來，還有其他許多產業。不誇張的說，除了少數進不去和不能進的，剩下來但凡是能賺錢的行業，基本都有謝家的投資痕跡，區別只是有的輕描淡寫，有的濃墨重彩罷了。
比如南郊港口的相關產業，謝家就有涉及，這也是一定的。靠山吃山、靠水喝水，這套在古時候因地制宜只爲滿足生存所需的樸實理論，在當代這個見縫插針的經濟環境下，功效作用只會被無限放大。嶺江一江一海環繞的特殊地理優勢就擺在那，謝家不可能看不到，也不可能不插一腳。
實際上，謝家不僅看到了，還涉足挺深，包括港口貿易和運輸倉儲之類的，一直都有在做，只是做地不怎麼樣，不溫不火的，這麼多年下來也沒見多少進展變化。
不過接下來就不同了，謝薇有可能會接手並整合謝家在港口的大小產業……在今天之前，這些只是唐朝的猜測，但現在看到謝建平後，他知道這猜測多半會是真的。
最近一段時間，謝建平頻繁跑去港口那邊，傳聞是要發展海外安保業務。這說法應該不假，也很正常，畢竟他本身就有家很大的安保公司。只是海外安保，多牽扯遠洋運輸和海外港口貿易，而謝家此前在這領域並沒有過多涉及……
毫無疑問，謝建平應該是有聽到什麼風聲的。也能理解，同輩裡，屬他和謝薇的關係最爲緊密，如此一來，從後者口裡打探到些許內部消息，搶佔先機，提前做些應對部署，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以上都是唐朝分析出來的，謝建平自己並沒有在這方面多說，倒不是不信任兄妹倆，純粹是生意上的事情沒必要說，也和他接下來的話語重點，那位徐姓姨夫沒什麼關係。
說起那徐姓姨夫，也就是徐志遠，就在港口碼頭工作，具體負責倉儲方面，職位還不低。
畢竟是‘謝家人’嘛，雖然是外姓，但實際並沒有多少差別的，類似這樣的外戚在謝家整體產業裡本就多不勝數，更何況這位據說還是上門女婿性質的，待遇方面不可能差到哪去。
至於和謝建平的關係，嗯，相當一般。屬於彼此知道有這麼個人，但具體的就不太瞭解那種性質的。主要是以往沒什麼交際，不過最近因爲謝建平經常往港口那邊跑的緣故，一來二去，兩人就此相熟。
一開始的時候，謝建平對這個人的觀感還不錯，當然這裡面肯定有徐志遠故意奉承的因素在裡面。
這也不奇怪，謝建平雖然出身旁支，但旁支之間也是有區別的，謝建平的旁支就屬於貼靠直系很近，謝家老宅置辦宴席時座位距離主桌不遠的那種。更何況他本身就頗具能力，所開的安保公司在嶺江地界基本沒有對手，人脈關係更是廣泛，有時說出來的話，提的一些意見，就算是謝家老爺子也不會輕易忽略。
如此，對於這位真正意義上的謝家人，徐志遠的態度自然不言而喻。特別是謝建平往港口跑的這段時間內，招待的不可謂不周到。
而就在謝建平記下這個有心人，打算以後有機會提攜一把的時候，幾天前，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讓謝建平察覺到了點異常，徐志遠好像在利用職務之便侵佔集團財產，具體做法是將倉儲裡面的貨物偷偷運出去賣……
這原也不是什麼問題，家族企業嘛，有機會伸個手謀點私利很正常。真要較真起來，家族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相信沒幾個會是乾淨的。
但徐志遠不一樣，他不是伸個手，他是隻恨只有兩隻手！
不過是以防萬一的隨便一查，謝建平眼鏡都差點摔碎了……據不完全統計，徐志遠所負責管理的幾間倉庫貨物，經過數年的一點點搬運，至少盜走近三成，有個小倉庫乾脆就搬空了。這還不算完，裡面有的貨物甚至都不是謝家的，而是外面公司儲藏在這裡的，涉及金額少說也在三千萬之上。
絕對意義的倉儲碩鼠，戰鬥力驚人，且膽大包天！
據謝建平自己講，結果出來後，他當時頭皮都是麻的，半響沒能回過神來。反正捫心自問，把他放在和徐志遠同樣的位置上，他是沒膽量做到這地步的。
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後，謝建平當即就想上報家族，不是他不想拉徐志遠一把，實在是數目太過誇張，哪天集團總部徹查下來肯定蓋不住。不過沒等到他上報，有所察覺的徐志遠先一步找上門來，二話不說，當場就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痛哭流涕……
謝建平不是個毫無原則的老好人，恰恰相反，他是個八面來風面面俱到的場面人，趨利避害纔是本能。再退一步說，就算他是個幫親不幫理的，目標對象也絕對不會是剛熟悉沒多久的徐志遠。
但話說回來，看着四十好幾、歲數比他還要大的老男人這幅做派，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來，謝建平當時心裡還是有那麼點不落忍的……
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決定給徐志遠一個機會。當然是有前提條件的，也是後者主動提出來的，說會在半個月內補足大半貨物，一個月內徹底解決虧空問題，然後辭職離開港口。
“我特麼當時怎麼想的？怎麼就上了他的當呢！”傍晚暮色下，江月公館門口，謝建平仰天長嘆，就差沒捶胸頓足，吐出一口老血來。
身前，小姑娘微微顫抖，緊抿嘴脣，一句話也不說。見狀，唐朝擡手想拍拍她肩膀，但最後還是放下了。
“還好我當時有留個心眼，派人去查他的財務狀況……這個混蛋，嗜賭成性，前前後後在賭場輸了有一千多萬，上個月還跑了一趟澳.門，要債的都堵到家門口去了，根本就沒能力補齊貨物，償還虧空，我被他徹底耍了！特麼的，他還敢把主意打到小糖你這來……”
說到這裡，謝建平臉上不由露出幾分慶幸，“還好小糖你機靈，沒有給薇薇打電話，不然被他打個時間差，搞不好還真混過關了！艹——”
這是很有可能的，畢竟謝薇現在還不知道這個事情，如果讓徐志遠再多接觸糖豆兩回，騙取到小姑娘的信任，讓小姑娘給謝薇打電話求情——當然不是求他盜竊倉庫貨物的情，理由可以有很多，也很好編，比如管理不善，貨物受損，害怕被追究責任等等不痛不癢的小問題。
只要謝薇點頭應下……這點也不用過多質疑，以謝薇對小姑娘的信任和重視程度，就算當時有那麼幾分疑慮，只要徐志遠在中間操作得當，確有很大概率瞞天過海。
而一旦造成既定事實，徐志遠就算過關了。即便後面再暴露出來，那也和他沒太大關係，有關係會是謝薇和糖豆。哦，不會有糖豆，真到那時候，不用想都知道爲了保護好糖豆，謝薇肯定會把這件事情背下來。
至於再往後面會不會因此被謝薇記恨報復之類的，徐志遠是不會在意的，他現在也考慮不了那麼長遠……
這差不多就是徐志遠的通盤計劃，倉促間不算周全，但不得不說，他抓住了關鍵重點。
……
送走謝建平後，小姑娘悶頭在小區裡走着，此時天色暗下，路燈亮起，卻也照不清小姑娘劉海下的面部神情。唐朝扶着機車，靜靜跟在一旁，誰也沒說話。
就這樣，十來分鐘後，默然走到楚楓雅的別墅車庫，唐朝把機車停進去。出來時，等在一旁的小姑娘終於開口，擡頭輕聲道：“哥，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
“嗯。”唐朝沒有否認，這也不是在放馬後炮，“姓徐的演技沒什麼問題，那幾個混混差了點。”
事實也就是如此，之前在琴行那邊，徐志遠的表演真沒什麼明顯漏洞，面部表情、肢體語言乃至情緒感染都拿捏的相當到位，當然也有可能是初次接觸的關係，他沒有暴露更多。但整體而言，這位還真是個人才，不說糖豆，就連見多識廣的謝建平都中招了，便可見一斑。
“那些討債的混混……是假的？”
“職業身份是真的，但應該是專門僱來的沒錯。”唐朝搖搖頭，那幾個混混，其實也表現的可圈可點。畢竟本色扮演，包括揮拳的那個，當時看着也是真打算要教他做人的。
最大的破綻，在於後面出來撂狠話的混混。他在威脅完徐志遠，順帶威脅他們時，話語頓了下，神色也有點不自然……
“我當時站在你們前面沒看到，你就在姓徐的旁邊，有注意到那混混最後威脅我們時，他有什麼動作，或者眼神嗎？”
糖豆聞言微愣，若有所思的低頭回想：“當時姨夫……他好像、好像瞪了下誰？”
“那就是了。”唐朝瞭然點頭，“他在警告那個混混，能想到爲什麼嗎？”
不待小姑娘回答，自言自語道，“這裡面涉及到一個度的問題，應該是沒把細節交待清楚的關係，混混放狠話是習慣使然。但徐志遠很清楚我們，尤其是你，在小姨心中的地位！”
搖頭再道，“他可以通過各種手段來騙取你的同情心，這些都沒關係。但不能讓小姨知道因爲他的關係，你的人身安全有受到威脅。那樣會適得其反的。整不好不但目的達不成，他還會被小姨警告，以後離你遠遠的。所以他纔會瞪那混混一眼，對方演過了。”
這就是實情，也是最大的破綻。
不過話說回來，從這微小細節也就能看出來，徐志遠這次真的是煞費苦心，功課做得足足的。也幾乎就要一次成功了，糖豆當是就想打電話來着，只是被他給干擾了……
嘖，非戰之罪也！
“原來是這樣啊……”糖豆輕聲喃喃，“姨夫真的是個聰明人呢。”
“小聰明罷了。”
小姑娘輕輕點頭：“哥，這就是你以前說的家族劣根性嗎？還是說只有出問題的時候會這樣？”
想了想，唐朝緩緩搖頭：“一直都是這樣。”
小姑娘沉默片刻，輕輕哦的一聲，深吸口氣，又呼的吐出：“那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
只是點了下頭，隨即唐朝便渾不在意道：“嗯，冰箱裡還有點菜，晚上想吃什麼？”
這話題轉移的委實有些生硬突然，小姑娘聞言不由哈的一聲笑了，隨即仰起頭來，貌似恢復過來的樣子，嘴角彎出個略顯刻意的笑容弧度，嬌嗔埋怨道：“哥你也真是的，前面不提醒就算了，現在也不知道安慰一下我。”
聳肩，“因爲待會有人安慰你呀，我覺得她安慰的效果比我好……”話音未落，糖豆身上響起手機鈴聲，一小節頗具韻律感的鋼琴旋律，小姑娘自己彈得。
迎着小姑娘的錯愕眼神，唐朝不出所料的攤攤手，一副‘你看’的樣子。至於打來電話的人，自是謝薇，沒有旁人。也毋庸置疑，肯定是謝建平通知的，一如既往的管殺管埋，面面俱到作風。
一邊接起電話，小姑娘一邊無聲張嘴，‘番茄炒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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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比了個OK手勢，示意收到，隨即，乾脆扭頭走人。
委屈也好，氣憤也罷，哭得稀里嘩啦的總歸不好看啊……小姑娘長大了，要照顧自尊心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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