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聲音並不高昂，甚至有些低沉。
就像暮色裡的戰鼓聲。
令人不禁肅穆，心中微沉。
數百道黑霧自陰暗中匯聚而來，凝聚爲一道身影。
他的面容遮掩在寬大的漆黑兜帽下，根本無法看清。
單單是一道模糊的氣息。
便讓人心底生出無比陰冷之感。
難受至極。
他望着神色堅定的姜玄宇等人，兜帽下傳出沙啞的聲音：“一羣愚蠢的瀆神者！”
“我神博愛，願攜蒼生一同奔赴永生！”
“此乃蒼生的榮幸！”
“爾等不僅不領情，居然對我神如此大不敬，實該萬劫不復！”
姜玄宇神色平靜：“永生？”
“生老病死，天人五衰，乃大道之術！”
“唯有以自身無上修爲，無上心性，度天地之劫，方可飛昇成仙！”
“這纔是真正的康莊大道！”
“爾等以同族生靈之血，獻祭異族魔端，爲魔神鷹犬，靠施捨獲取力量，把自己變成不人不鬼……”
“這副德行，莫說能否永生，便是可以，姜某也不稀罕！”
聽得這話，那道黑袍周圍的黑霧忽然劇烈地顫動起來。
似乎十分激動。
“修行？”
他的聲音愈發沙啞，冷笑出聲：“那是你們這些所謂天才的權利！”
“你們這些所謂的天才，生來便有仙緣，可入仙門！”
“從此高高在上，俯視天下！”
“而我們這些人做錯了什麼？”
“憑什麼生下來就註定要被你們踩在腳下？”
“憑什麼見着你們就要跪下高呼仙師？”
“憑什麼你們一句話，我等普羅凡人便需無條件做任何事？”
“你們標榜正道，自稱聖地！”
“可這天下億萬萬黎民，每時每刻不在遭受煎熬，不在經受戰亂之苦，你們誰關心過？”
“你們不在意……你們只在意自己，在意自己修行，只想着自己能否飛昇成仙！”
“幸得我神垂憐！”
“才讓我等凡人，也擁有了改天換地的無邊偉力！”
“神……纔是真正能指引衆生尋到永生之路的存在！”
他越說越激動。
漸漸擡起頭來，兜帽下現出兩團綠油油的冥火，無比滲人。
便是隔着極爲遙遠的虛空。
也能感受到其中濃郁的怨恨。
那其中必然藏着一份極爲沉重的過往。
姜玄宇沉默着，沒有解釋。
二人如今雖然站在相同的高度。
但對方於他而言，就像是一隻蹲在井底，恨天地太高的蛤蟆。
他們眼中，心中的世界完全不同。
解釋了也毫無意義。
而且對方的怨恨太重，根本不是幾句道理能填平的。
修行者與凡人之間的關係。
從古至今都是個難題。
無數先賢想過解決，卻最終難以功成。
姜玄宇自認沒這個能力，但他問心無愧。
所有他不會被對方的話語所影響。
他更確定的是，不論眼前這些暗界之人過往遭受過怎樣的事情。
他們以同族之血獻祭神魔的舉動。
早已註定，這五域天地，容不得他們。
腳下的那座神魔封印，更是不容有半分損失！
他在判斷目前的局勢。
通過那團綠油油的冥火，他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暗界大祭司。
暗界的確像個宗教，大祭司負責主持血祭儀式，同時也是所謂的神的代言人。
在暗界內擁有最高的話語權。
其實力自然也最詭譎難測。
七百年前，諸多聖地討伐暗界那一戰，中州那邊曾誅殺了一位大祭司。
眼前這位應該是這七百年內誕生的。
實力沒有之前那位恐怖。
但依舊給他帶來了極強的威脅感。
除此之外，四周的黑霧中還隱有數十道極強的氣息。
數量在太蒼聖地強者的兩倍以上。
能被他判斷爲極強。
至少也該是聖者。
暗界的底蘊的確恐怖。
那位神魔的手段也的確詭異至極。
七百年前那一戰幾乎將暗界強大的戰力一掃而空。
如今居然又出現了這麼多的強者。
他不禁想起前段時間，神魔出世而引起的大亂。
大致猜測到，暗界應該是趁着那段時間，血祭了大量的生靈！
這一戰真的會無比艱難！
……
這番交流只用了很短的時間。
但對於他們而言，這些時間已足夠做許多事。
比如太蒼聖地的劍陣已再次成型。
黑霧深處那張大網也再度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
黑袍下的冥火直勾勾盯着姜玄宇：“你還有最後一次考慮的機會！”
“我個人雖很厭惡你們這幫修行者！”
“但我神仁慈寬厚，你們若願意改邪歸正，神……必定會給你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姜玄宇沒有說話。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
大量劍意自其體內飄出，融入太蒼劍陣之中。
劍勢滔天，破黑霧而起。
如漆黑夜空中閃爍的流星，奪目至極。
大祭司周身氣息愈發冷，緩緩退入黑霧中：“冥頑不靈，殺！”
黑霧分開通道，將他藏了進去。
數十道身影化作黑線，如同從黑暗中跳了出來，網羅整片天地。
咔嚓!
黑暗中驚現雷光。
雷光也是劍光。
這道光將世界分爲兩半，在剎那間與黑暗數以萬次的碰撞後，突破了黑網的一角。
劍光降臨大地。
森然劍意似漣漪席捲出去，浩蕩如奔騰的野馬。
萬里之內黑暗翻涌，如浪潮般朝着高處涌起又墜落，久難平息。
彷彿連這片天地都無法承受其威能。
不論是光明還是黑暗。
在這道鋒芒前都該退避。
楚宵練在遠處望着這一幕，不禁驚呼：“好恐怖的一劍！”
他自然能分辨出，這一劍與之前出現過的一劍並無區別。
同樣是太蒼劍陣！
但眼下這一劍的威力，遠比之前那一劍強出數倍不止！
燕赤霄罵罵咧咧的聲音小了些：“若是老夫來主劍陣，威能只會比這更強！”
天地間波瀾無數，但那些都是餘威。
這一劍真正的威力，盡數落在一個方向。
寒冰神魔不得不再度停下破解封印的動作，以最快的速度避開這道鋒芒。
這一劍太恐怖。
以它這具化身的實力。
根本無法承受這駭人至極的一劍！
受之必滅！
他避至一旁，卻發現那劍光忽然轉了方向，繼續朝他追擊而來。
寒冰神魔冰藍色的瞳孔驟縮。
毫不遲疑，再度退出千里。
那劍光依舊再追。
寒冰神魔咬咬牙，繼續退。
接連五次破開虛空，寒冰神魔退出十萬裡之距。
那道恐怖的劍光才漸漸消散。
他回過頭去，面帶驚悸地望着封印的方向。
姜玄宇帶着太蒼聖地諸多強者，將封印之地牢牢佔據。
各自持劍。
這便是要動封印，先殺我們的意思！
……
寒冰神魔想起方纔的狼狽模樣，冰藍瞳孔中閃過怒意。
他望着上空的黑暗，斥道：“怎麼回事？爲什麼沒攔住？”
大祭司綠油油的眼睛微微閃動。
對這一幕也感到十分訝異。
他盯着姜玄宇等人看了一會，沙啞道：“這樣的一劍，你們還能用幾次？”
姜玄宇的佩劍比尋常的劍寬敞。
此刻直直立在身前，雙手拄着，如淵如山。
他擡起頭，淡淡道：“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大祭司微微沉默，隨即眼神微冷，揮了揮手。
高處黑暗涌動。
那片遮蔽天空的漆黑巨網再度落下。
來勢更猛。
如同一整片天空重重落下。
距離地面還有千丈，整片大地便生出難以計數的細密裂紋，似要塌陷下去。
滄啷！
劍鳴起。
數十道劍鳴合於一處，震人心魂。
更令人震動的是那劍光。
竟然比之前那道還要璀璨些。
硬生生將漆黑的巨網擋在千丈處的高空，無法落下。
劍意與黑暗不斷碰撞。
竟然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火花，將世界照得慘白。
大祭司面色微沉，冷聲道：“繼續，我倒要看看，你們可以堅持多久！”
天地間頓時爆發出連綿不絕的轟隆聲。
那些陰冷的黑霧，早已被恐怖波動滌盪一空。
虛空中裂紋橫生。
宛如末日。
劍光依舊在亮起，黑暗中爆發的每一次攻擊都被他們攔下。
而且皆被擋在距離封印地極遠的距離。
便是半點波動也未抵達封印處。
但楚宵練注意到，劍光形成的速度……越來越慢了！
那些太蒼聖地聖境強者的身影。
不知何時變得佝僂起來。
他們臉色蒼白，嘴脣緊咬，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將自身劍意和法力抽調出來。
源源不斷注入劍陣中。
以供姜玄宇使用。
好幾位鬢角已由青轉白！
暗界強者的數量遠超過他們！
想要抵擋住，甚至不讓戰鬥餘波靠近封印地，所耗費的代價……
嚴重得難以想象！
……
大祭司忽然揮了揮手。
那個由黑暗織就的大網悄然潰散，化作數十道黑影，從四面八方墜落而下。
朝着封印地涌去。
見到這一幕，太蒼聖地諸多強者眼中露出驚慌之色。
太蒼劍陣的威力自然是極強的。
暗界與尋常聖地宗門不同。
沒有傳承，更無道統。
所有力量都是來自永夜之神的賜予。
故而他們的力量很強，但戰鬥方式實則粗淺至極。
這纔會被劍陣所阻。
然而這不代表暗界之人便蠢笨了。
劍陣無法頻繁調動。
每斬出一劍，對他們而言都是極大的消耗。
即使姜玄宇有這種掌控力，他們也承受不住。
大祭司顯然是發現了這一點。
才讓手下放棄正面強攻，分而遊鬥。
只等太蒼劍陣斬出下一劍，哪怕殺了數位暗界強者，剩下的暗界強者也可趁機直接攻破劍陣羸弱處。
姜玄宇沒有說話，念頭微動，劍陣解除。
諸多結陣強者身形晃動，面帶虛弱，險些跌倒在地。
嗖！
一道暗影趁此機會，直奔一位太蒼聖地長老。
那位長老面色一白，眼中生出絕望。
滄啷！
劍光亮起，那道黑影直接被斬碎，退至黑暗中。
姜玄宇出現在那位長老面前，神色冰冷：“你們先調息，這些邪祟交給我！”
話落。
他身化劍光，以極快的速度在天地間穿行。
不斷攔下那些欲對太蒼聖地諸強出手的暗界強者。
楚宵練看着這一幕，不禁砸吧着嘴：“有點帥啊！”
燕赤霄不屑道：“帥個屁！照他這種打法，要不了多久，自身便堅持不住了！”
“而且暗界大祭司一直未出手！”
“簡直是愚蠢至極！”
楚宵練摸了摸後腦勺，心中不斷計算着時間，眼中露出擔憂之色。
距離方纔姜玄宇所說的一炷香時間。
還有一大半！
太蒼聖地能堅持到援軍到來？
彷彿爲了印證燕赤霄的話，大祭司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中。
那道穿行在天地間的劍光頓時一滯。
隨後猛地消散。
姜玄宇退開數十丈，面色微白，神色凝重。
大祭司自黑暗中走出，望着他：“如此負隅頑抗，又是何必？”
姜玄宇沒有迴應。
僅僅停頓了這麼一會。
身後封印處，便傳來太蒼聖地長老們的慘叫聲。
有暗界強者偷襲成功！
“該死的邪祟……老夫與爾等拼了！”
黑暗中陡然生出一股極爲狂暴的力量。
姜玄宇瞳孔微縮，轉過頭去：“林長老，不要！”
一道身影猛地撲在兩片黑影上。
隨後帶着對方騰空而起。
瞬間破開數層虛空，來到極高處的天空。
轟！
聖境強者自爆肉身與元神，恐怖的波動席捲百萬裡。
所有人都忍不住被掀出去。
楚宵練條件反射般將自己的劍深深插入地底，握住劍柄不放。
他的身上涌出一股神魂之光。
將那些傾瀉在他身上的餘波盡數擋去。
這股波動持續了許久。
“謝謝老師！”
楚宵練說着，卻沒有得到迴應。
燕赤霄望着遠處的虛空，眼中有複雜光芒閃動。
楚宵練大概猜到，那位林長老，也是老師的某位舊識。
……
封印中心處一片死寂。
那位林長老在最後時刻，依舊保持了足夠的理智。
強行帶着兩位暗界強者到了極高處。
然後才自爆。
確保自己的舉動不會傷害到同門。
更不至於撼動封印。
可他依舊低估了自己自爆的威力。
虛空被炸出了巨大的裂縫。
許多本就受傷不輕的太蒼聖地強者更是被掀飛出去。
局勢頓時更亂。
姜玄宇望着這一幕，一直波瀾不驚的神情出現了剎那的悲痛。
大祭司身上黑霧劇烈翻涌，然後平息。
沙啞的聲音傳出：“好，好壯烈！”
“今日，有種你們便全部自爆！”
“也讓我看看，你們這羣高高在上的修行者，到底有多高貴的品格！”
這聲音中滿是隱怒。
除了兩位強大手下的犧牲，更重要的是事情一度脫離他的掌控。
近乎兩倍數量的強者差距，居然直到現在還未拿下。
這事若被神座知道，豈非會覺得他無能至極？
……
姜玄宇沉默着，以極快的速度用神識告知了所有強者。
別再自爆了！
如此多的聖境強者，若真全部自爆。
且不說能否將面前這些暗界強者統統換掉。
即使可以，腳下封印必然被破，又一尊神魔出世……
該如何是好？
暗界雖強，但對於神魔而言不值一提。
以這尊神魔的能力，只要出世，顯然可以在極短時間內再度組成更多的暗界。
而五域少了一尊聖地。
這樣的代價……
真的值得？
“給我殺！”
大祭司聲音驟冷，身後暗影如潮水般傾瀉而出。
太蒼聖地強者們咬着牙，引動秘法，吞下秘藥，強行提升狀態。
與暗界強者們廝殺在一起。
姜玄宇沒有動。
因爲大祭司在盯着他。
耳邊廝殺聲不斷。
慘叫聲間歇響起，越來越頻繁。
本就是強弩之末的太蒼聖地諸多強者們，如何擋得住暗界強者的全力攻伐。
短短片刻。
近乎一半的長老們倒在血泊中。
臨死前，以神魂化禁制，將附近的暗界強者儘可能多的困在其中。
這種方法極爲痛苦。
會讓死者在死前最後一刻也飽受磨難。
目的只有一個，拖着！
“痛苦麼？”
大祭司忽而帶着幾分戲謔道：“爲什麼不去救人？”
“怕被我偷襲麼？”
“原來你還是怕死！”
姜玄宇沒有說話，只是握劍的手更緊。
嗖！
便在這時，天邊陡然傳來一道極爲刺眼的光芒。
二人瞳孔微縮，同時看去。
只見一道浩浩蕩蕩的金色劍氣長河自天際落下。
所過之處。
一切黑暗如冰雪一般消融。
如遇到了最大的剋星。
“浩然劍意！”
大祭司眼中冥火飛速跳動，內心顯然波動很大：“九品的浩然劍意，怎麼可能？”
浩然劍意，乃是天地間少有的，以一身浩然正氣所凝聚無上劍意。
對黑暗，陰邪之物具備天然的剋制效果。
更是暗界中人最大的剋星！
一劍落下。
所有暗界強者紛紛退避。
足足五位堪比聖者的暗界強者躲閃不及，直接如雪遇夏陽般消融。
楚宵練來到地面。
一手持劍，黑衣飄然，眸中生出一縷傲視天地的鋒芒。
睥睨天下！
那些暗界強者望着他，下意識朝後退去，心生畏懼。
大祭司眼中生出驚懼，指着他質問道：“你是何人?”
姜玄宇盯着楚宵練的眼睛，沉默許久。
楚宵練也在看着他。
相顧無言。
姜玄宇忽然展顏一笑：“好久不見，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