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蟬猴沉睡不醒,軀體深處不時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靜靜等待着破殼而出得一天,狐首丘百無聊賴,趁着和煦的陽光,眯起眼睛打着瞌睡,腦袋一點一沉,歲月靜好,難得清閒。不知過了多久,山風吹來了異樣的氣息,狐首丘鼻翼張翕,慢慢睜開眼,扭動頭頸活絡一下筋骨,長身而起,目光投向雲霧深處,莽莽羣山,隔了這許久,終於等來了久違的客人。
是送上門的血食,還是降妖除魔的衛道士?狐首丘有些苦惱,少了幼蟬猴的大胃口,他最多撕條胳膊烤條腿,略略嘗些味道,多餘的血食雖可凍在冰雪中,精元流失在所難免,總不及新鮮熱辣來得好。
他仰頭看看天色,日頭剛過午,離夜幕降臨還有好幾個時辰,耽擱不了每日的功課,狐首丘迎着山風嗅了嗅,邁開兩條長腿,大步流星衝下山去。柱天峰高聳入雲,狐首丘身輕如燕,在懸崖峭壁之上彈走如飛,無移時工夫便來到半山腰,舉目望去,只見後山一塊半陰半陽的山岩,如鷹嘴探入深谷,其上有三人生火烹茶,悠閒自在,煙火氣冉冉不絕,隨風而逝。
狐首丘眸中凝聚星力,一對瞳仁變成銀白色,眉梢不覺一挑,原來這回來到柱天峰的,竟是之前互立道誓,聯手捕獵大妖的田嗣中。當日萍水相逢,不曾過問,事後稍加打聽便知,田嗣中系仙城法相宗宗子,一道冥河法相千變萬化,頗有幾分神通。與他對飲之人乃一胖道人,憨厚敦實,笑容可掬,瞧田嗣中的舉止,對他不無看重,想必來頭不小。至於那端茶奉水的小侍女,氣息孱弱,修爲淺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狐首丘認出了田嗣中,心中倒有些躊躇,當初定下十年之約,立下道誓彼此不得傷害,期限未過,還是莫要主動破誓爲好,至於那胖道人,就沒那麼多顧慮了,若不知進退,不妨給他些苦頭嚐嚐。
正尋思間,那胖道人似有所察覺,扭頭朝狐首丘藏身之處望了一眼,咧嘴一笑,舉起茶杯示意。狐首丘嗤笑一聲,暗暗吃驚,他身處下風,只遠遠望了幾眼,就被對方察覺,那胖道人着實不可小覷,只怕身
懷異寶,及時向他示警。既然被窺破了行跡,他不加掩飾,大大方方飛身撲下,落於鷹嘴巖上,橫眉冷對,朝二人喝道:“爾等遠道而來,巴巴攀上柱天峰,明人不說暗話,可是衝着某家而來?”
田嗣中吃了一驚,脫口道:“原來是你!”爽約不至,銷聲匿跡,他原以爲化名“邱壽”的狐族大妖遇到什麼意外,一時脫不開身,沒想到他竟出現在柱天峰,氣機爲之一變,幾乎沒認出來!
陶金蟾大感意外,看看狐首丘,又看看田嗣中,搓着厚實的雙手笑道:“原來二位是舊相識,相逢即有緣,何不坐定同飲一杯熱茶?這鬼天氣,明明有日頭,陰冷得緊,來來來,喝杯茶暖暖身,不是貧道誇口,這茶等閒也喝不到!”
有道是“拳不打笑臉”,狐首丘趁勢落場,道一聲“叨擾”,打橫坐下。田嗣中咳嗽一聲,語焉不詳爲二人引見,曲蓮抽空奉上茶湯,狐首丘牛嚼牡丹,“咕咚”一聲嚥下肚去,咂咂嘴,也品不出什麼滋味,只當解渴罷了。
田嗣中心存疑惑,生怕自己道行有限,爲人矇蔽,下意識瞥了陶金蟾一眼,見他微微搖首,心中稍定,看來邱壽並非修煉血氣秘術的大妖,殺戮修道士的兇手當另有其人,說不定邱壽亦是爲此而來。他呵呵乾笑幾聲,問起邱壽的來意,狐首丘不打誑語,說他已在柱天峰住了一年半載,並非初來乍到,當得半個主人。
田嗣中隱隱覺得不安,又問他可知九折谷的修士來到柱天峰,就此斷了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狐首丘直言他盡知彼輩的下落,非但是九折谷的修士,更有不少大妖誤入柱天峰,一去不回,屍骨無存。
不知是不是天色轉陰,山風四起的緣故,田嗣中覺得身上有些發冷,沉默片刻,澀然道:“不知他們去了哪裡?”
狐首丘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牙,笑道:“一個個都被我打殺了,屍身餵了幼蟬猴,眼下沉睡不醒,等它破殼而出,便可知是何許樣妖物,讓二位開開眼界!”
田嗣中幾乎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人妖勢不兩立,打殺九折谷的修士也就罷了,怎地連同族也不放過?什麼幼蟬猴,須用人妖二族的修士來餵養?他神情有些僵硬,雖知邱壽囿於道誓,不會主動向自己下手,但他行事如此肆無忌憚,究竟意欲何爲?
陶金蟾察貌辨色,心知他沒有誇大其詞,好奇道:“聽聞妖族自相殘殺乃大忌,道友爲何出此下策,濫殺無辜?”
狐首丘反問道:“人食牛羊,牛羊又有何辜?某家所殺俱非族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哪裡就算自相殘殺?”
這一番話倒不盡是強詞奪理,陶金蟾搖搖頭,也不去反駁,又道:“那幼蟬猴嗜食二族修士,想是大凶之物,幼年之時道友還壓得住,待到脫殼成蟲,兇戾不可制,又何必養虎爲患?”
狐首丘道:“人族修士豢養靈寵爲助力,不是越兇悍越好?能不能壓服全憑手段,哪有擔心制不住,提前將其餓殺的!吾輩追逐大道乃逆天而行,一意孤行,遇佛殺佛,遇父殺父,倘若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還求什麼道,修什麼仙?”
陶金蟾搖搖頭,話不投機半句多,他雖不認同對方所做作爲,但有一言卻切中要害,但凡追逐大道,須“一意孤行”。大道三千,各執一端,無有正邪對錯之分,邱壽只管行他自己的道,有幹天和,乃至於天怨人怒,自有大能來收他,否則的話,一路走到盡頭,他所行的道就是大道之一。
道念之爭,說到底,都是打出來的。
見三人相對無語,氣氛十分尷尬,曲蓮默默收起茶具,避讓在一旁,陶金蟾見狀忍不住笑了起來,伸出粗短的手指點點她,無奈道:“你這是怕打碎了杯子沒茶喝?”
曲蓮頷首道:“那位自承打殺了九折谷的修士,是仙城大敵,道長理當將其拿下,交與華山宗塗真人處置,爭鬥之際,萬一打毀了茶具,豈不可惜。”
陶金蟾聞言啞然失笑,邱壽神通廣大,心狠手辣,曲蓮這是在勸他,還是在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