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黑域像是從地獄滲出的死亡瀝青,又如憑空滴落的惡魔之血。
它毫無規律地降臨在世間,吞嚥可及的一切,連光都無法逃逸。
可正當整個世界爲此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塊黑域卻不聲不響的消失了。
隨着那迷霧散去,第一位倖存者重見天日。
鏡頭中,他滿是焦痕的臉上不見一絲糜頹,反而一臉狂熱地舉起了手中的寶藏。
當人們看清那超然的造物,方纔恍然大悟。
原來黑域不是瀝青,是石油。
它裡面也不是死亡,是金礦!
可從倖存者的描述來看,似乎有個什麼魔王主宰着那裡。
但這無傷大雅,甚至令人振奮。
“撒旦?他有幾個師?”
伴隨着這句北境領袖的狂言,人類對黑域的探索全面展開。
此後二十年間,傳奇爭相登場,世界紛爭劇變。
時至今日,秩序已趨於穩定,生活也重回正軌。
黑域也早有了全新的名字——秘境。
對新一代年輕人來說,秘境早已成爲了世界的一部分,它既是躲閃不及的地震海嘯,也是大自然時不時送上的美好饋贈。
只是這場盛宴與多數人無緣,唯有專業人士纔有資格享用。
而那些專業人士。
那些極具貪婪與智慧的冒險家。
那些狡詐而又偉大的先驅。
那些莽夫,賭徒和勇士。
那最值得崇拜的偶像,最爲人所唾棄的權閥。
他們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名字——
尖兵。
……
秘境開啓後21年,3月17日,午後。
【距β1-2103257秘境爆發:49分33秒。】
新海市北嶼中學,迎來了每天最愜意的時刻。
高中部的走廊內,餐後的男男女女們結伴走出教室,他們爭搶着衝下樓梯,他們慵懶地靠在窗前,他們爭論着永遠沒對錯的話題,他們分享着永遠沒結果的八卦。
至於那些珍惜青春的人,在這初春暖風的挑逗下,早已不露聲色地對上了眉,又或是羞紅着臉欲拒還迎。
一切就如同慢放的青春電影,在平淡中散出了確幸的清香。
可突然有那麼一刻。
像是什麼魔鬼過境,春天的氣息開始沿着走廊節節熄滅,所有的色彩都隨之黯淡無光。
男男女女們同時止住了話題,以一種異常複雜的眼神望向走廊中央,目視着一位修長的男生走來,經過,然後走遠。
男生身着緊緻的黑襯衫、黑制服褲和黑皮短靴。
他梳着一頭簡潔的偏分,在這之下,是一雙目空一切,毫無溫度的眼睛。
那眼睛沒看任何人,那男生也不在乎任何事,就這麼雙手插在褲兜裡,微含着胸,以一種穩定的節奏勻速前行,像個遊蕩的幽靈。
他當然不是什麼幽靈,他是李清明,高三四班的李清明。
但更多的人,私下都會叫他漢尼拔。
對,就是電影裡的那個高智商變態。
如果現實中真有那樣冷漠、華麗、殘忍且算無遺策的罪犯,那李清明一定就是他的青年版。
所有人都相信,從養殖園裡慘死的小白兔,到莫名休學的校園風雲人物。
從十字路口美少年的都市怪談,到住進精神病院的教導主任。
全部都是李清明的手筆!
只是尚未發現犯罪證據。
爲什麼如此確信?
隨便看他一眼就知道了,他對人類的漠視還不夠明確麼?
而且誰都知道,他書包裡裝滿了處於違禁品邊緣的怪東西。
至於他藝術節投稿的《初等秘境生物圖鑑》,更是把最有元氣的美術老師都搞抑鬱了。
更別提他那無時不刻的語言冷暴力,和難以理解的全科目頂尖成績。
總之,他的每個氣質,每個表情都預示着他是一位含苞待放的犯罪大師,是該坐鎮阿卡姆瘋人院的人物,跟對了人直通阿茲卡班也不是沒可能,北嶼中學何德何能容得下他?
也正因如此,每當李清明經過的時候,都會引起周圍人本能的警覺。
只是那些人既不敢議論他,又無法忽視他,唯有窺視他,直到他走遠纔敢鬆口氣。
而李清明自己,其實很享受現在的社交狀態。
於他而言,集體是一個動詞,是描述多數人對少數人精神虐待的過程,這裡面充斥着規訓、同化與扼殺。
其間,每個獨特的靈魂都將被修磨成多數人的樣子,屆時他們將搖身一變,以長者自居,規訓起他們曾經的同類。
這明明是一場世間最恐怖的暴行,但多數人卻對此習以爲常,覺得融入集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些孤立的人都是自己有問題,被欺負也是活該。
當然,他們當然可以這麼想。
李清明從不在乎別人怎麼想,除非誰真的想不開來欺負他。
但很可惜,他等到快畢業了也沒等到這樣的人。
或許是這套高明的教育體系,早已將他們的血性也一併被閹割了。
思緒至此,李清明已走到心理諮詢室的門前,輕輕釦響。
“請進。”一個年輕的女聲應道。
李清明就此推門進屋。
這是學校最小的辦公室,只有一套陳舊的辦公桌和一個發黴的棕色布沙發。
一位梳着潦草馬尾,戴着厚片眼鏡的年輕女老師正坐在桌前,低頭看着一條有關失眠的短視頻,看樣子是要咽完這坨營銷號的口水纔會履行職務。
片刻後,她看完了視頻,又毫不自知地嘆了口氣,這才扭過椅子望向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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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明也正直勾勾看着她。
“……”心理老師淺淺一僵,正了下眼鏡纔開口道,“你是……李清明對吧?你們班韓老師讓我跟你好好聊聊,最好聊到下午上課。”
“我沒那麼多時間。”李清明快速答道,“13分鐘後我要去廁所,之後要午睡。”
“啊,這個……”老師眉色微蹙,“你們韓老師也是爲你好,他認爲你心理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需要我這裡全面評估一下,如果你拒絕,就只能請專業的精神科醫生介入了。”
“我去過醫院,完全健康。”李清明擡手向外一指,“報告就在書包裡。”
“啊?”老師驚道,“你每天都帶着精神檢查報告上學?”
“是。”
“爲什麼?”
“因爲這裡擠滿了將個性與疾病混淆的,刻板無知又誨人不倦的教員。”
“……你在,諷刺我?”
“這取決於你。”
“……”老師愣了一下才回過味,忙又神色一舒道,“李清明同學,看得出來你很有個性,但我也確實受人之託要好好了解你的情況,要不你先坐下,咱們先抓緊時間聊兩句,也算給你們韓老師交差了。”
李清明這才點了下頭走到沙發前,挑了能曬到太陽的部分坐下,順手從左兜裡摸出了一個銀色懷錶,輕輕擦拭錶盤道:“我們還有12分鐘。”
“唉……”老師嘆了口氣,擺好了紙筆,“上廁所的時間有必要這麼精確麼?”
“不可能絕對精確,但要追求精確。”李清明認真答道,“一旦放棄對生物鐘的管理,誤差就會越來越大,最終致使整個內分泌系統陷入糜爛。”
“呵呵。”老師一面記錄,一面搖頭哼笑道,“所有人都是有感覺才上廁所,也沒見誰糜爛啊。”
“你失眠?”李清明突然問道。
“偶爾會吧……”
“這就是糜爛。”
“……你對糜爛的定義也太寬泛了。”
“所以我不失眠。”
“騙人的吧……”
“用儀器記錄過,平均入睡時間是7秒。”
“……不可能!”老師當場撂筆瞪了過去。
李清明卻只是打了個哈欠,像是被曬困的加長款黑貓。
眼見他如此淡定,此時的老師已經傾向於相信這件事了。
於是她順理成章話鋒一轉,客氣地請教道:“你有什麼特別的技巧麼?我最近習慣性失眠……”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
“痤瘡、短視頻、血管型黑眼圈、過多的油脂和頭皮屑。”
“你!”老師脣頭一抽,下意識瞪着李清明使勁打量起來。
她這才發現,這個男人的肌膚是如此的光滑白皙,連一顆痘痕都找不到。
那一整張臉更是如古典雕塑般精緻有型,不見一絲臃腫,亦無半點殘缺。
唯一能捕捉到的不完美,只有那層被刮到極淺的胡茬,看上去細細絨絨的,好想去揉一揉,不知會不會扎手……
李清明眼見心理老師瞪得如此用力,便也隨口銳評道:“你總在第一時間否定我,這是典型的自卑。”
“我哪有?”老師不忿回瞪,“我什麼時候否定你了?”
李清明沒回話。
“…………”
短暫的沉默後,老師再次正了正眼鏡說道:“就算我有否定你,這跟自卑又有什麼關係。”
“我懶得分析。”李清明再次摸出懷錶,“還有不到10分鐘。”
“10分鐘夠了!”老師拉了拉椅子上前道,“你現在就分析我,分析的好我就給你出一份完全健康的報告,這樣你們韓老師就沒法爲難你了。”
“爲難我?”李清明似是來了些興趣,神色微微一提問道,“所以韓春讓我來找你,並不是關心我的心理健康,而是在故意爲難?”
“啊這個……一激動就說吐嚕嘴了……”
“那就吐嚕完。”
“這個……唉,算了……”老師嘆了一口長氣才說道,“他讓我好好和你談一個小時,儘量把反社會,心理變態之類的傾向塞進報告,我猜是找個由頭勸退你吧……”
“就這點破事。”李清明頓覺無趣,“早讀開始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太對,還以爲他要謀殺我。”
“啊????”心理老師當場一個哆嗦,“你這……也太跳躍了吧!”
“並不,這遠比你想得要順理成章。”李清明點了點腦袋道,“試想一下,如果幾分鐘後,我在廁所意外‘自殺’,會被認爲是受到了誰的刺激導致的?”
“…………我?”心理老師兩眼一瞪,“所以你的設想是,韓春要僞裝你自殺,還把髒水甩到我身上?咱們先不說他圖什麼,就說學校這麼多人,他怎麼作案?”
“全校都知道我的入廁時間,屆時所有人都會遠離我的專屬隔間。”李清明略顯振奮地點了點頭。
“…………這……好充分的作案環境!”心理老師一臉頓悟之色,拳掌一擊道,“他確實可以提前在廁所佈置機關,在你入廁時準時觸發,而你……本身也是個機械狂,連我都看過你在科學展投稿的奪命機關設計圖,你這種人隨手掏個連弩之類的東西出來簡直太合理了!”
“很好,你比看上去有慧根。”李清明難得讚賞道,“這場謀殺也算是因材施教了,如果你想交流細節,我甚至願意晚兩分鐘去廁所。”
“……”心理老師原地抖了三抖後,才顫顫擡了擡眼睛:“我算是知道……爲什麼大家不喜歡你了。”
李清明並未回話,只是微仰着頭擺弄懷錶,似乎依舊沉浸在這款量身定製的謀殺案中。
另一邊,心理老師也是人生頭一次產生了想了解一名學生的熱情。
當然,更多的,是想戳破一個裝嗶犯的私心。
她不禁往前拉了拉椅子,試探着問道:“但說實話,你的表現是不是太刻意了,比如……一定要穿黑襯衫麼?”
“黑色使我放鬆,也是秘境最常有的底色。”
“你要去秘境?”
“秘境也隨時會來找我。”
“可城市居民遭遇秘境爆發的概率不足千分之五。”
“這是個很高的概率。”
“好吧……”老師說着又指向李清明的褲兜,“一定要雙手插兜麼?”
“左手是表,右邊是武器,無論看時間還是砍怪物,我都是最快的。”
“……你!你兜裡有武器?”
“暫時沒有,但我常年模擬這種狀態。”
“……那……懷錶呢?看時間用手錶手機不行麼?”
“這是隱私。”
“好好好,那含胸的姿勢呢?”
“這是起跑和格鬥的基本姿勢,我要隨時準備突襲或者被突襲。”
“可你在學校啊!”
“學校不就是培養好習慣的地方麼?”
“啊……你……我……我特麼……”心理老師整理了好久,才一臉凝重地問道,“所以,你的夢想是成爲尖兵?”
“我從不做夢。”李清明像呼吸一樣自然地說道,“但我的確會成爲尖兵,最終死在某個秘境。”
“……我明白了。”老師焦灼地擦了把汗,小心地看着李清明說道,“你這種人,如果你真是這種人,那在學校一定很煎熬吧?”
“每時每刻。”
“那你爲什麼還來上學……”老師說着又敲了下頭,“哦對……新規要求高中畢業才能考尖兵資格……”
就在她自言自語的時候,李清明已經站起了身:“去廁所了。”
心理老師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轉回桌前抓起了筆:“等等,關鍵問題還沒問,現在這樣還沒法出報告。”
“那就快問。”
“嗯,其實就一個問題。”老師嚥了口吐沫,緩聲問道,“你確定自己不是在逃避麼?或許你只是畏懼社交,缺乏自信,這纔將希望寄託在另一個世界。”
“不是。”
“這不算回答,我需要一個解釋。”心理老師提筆追問道,“秘境內充滿了猜忌和絕望,常人的倖存率不足2%,還有支配並折磨着一切的主宰,醒醒吧李清明,那裡根本就是個地獄!”
“不,這裡纔是地獄。”
“啊?”
李清明不得不搖了搖頭,漠然回眸道:
“這個世界從不值得留戀。”
“我的同類更不值得共情。”
“地獄的空氣遠比這邊清新。”
“一位欲拒還迎的殭屍,更是勝過了世間所有美豔。”
“除此之外,那邊還能升級,有寶藏。”
“更別提那些奇詭的規則和刺激的扮演。”
“所以,我去的不是地獄,是回家。
“這裡纔是地獄。
“聽懂了麼?”
看着雲淡風輕卻又堅定不移的李清明。
心理老師當場點了點頭,大筆一揮——
“出院!哦不……健康!”
她一面奮筆疾書一面說道:“思想如果以正確爲標準,那你顯然錯得離譜,怕是要被綁上捆束牀了;但若以自洽爲標準,李清明,你會是這所學校裡最健康的那個,祝你早日下地獄……哦不,早日成爲尖兵!”
當她振奮擡頭期待一個迴應的時候。
卻只看到一扇漸合的門。
她反倒微微一笑。
對的。
你從來就沒在乎過這個評價。
更沒在乎過我。
奇怪,我爲什麼在笑?
我反而成爲了被治癒的那個?
這算什麼?心理學上的以毒攻毒?
有了!論文題目有了!
哈哈我成了!
這破學校一天我也不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