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自己也認爲這樣不好？」
昏暗的網吧內，李清明不輕不重地提出了自己的質問。
「……肯、肯定的，怎麼可能好嘛。」楊曉勇也隨之一頹，呆呆地靠回椅背上，抽出一支香菸默默點燃，深吸一口，仰頭嘆道，「但還能怎麼樣嘛，出去，去外面，去做大家認爲好的事情，努力成爲大家認爲好的人……這樣好、好沒意思啊……」
他說着又扭過頭，點了點李清明的肩膀：「看得出來，你、你就是那種……做什麼事都很厲害的人，又或者是……從小就很有錢，過得不一樣的人……外面都、都是這樣的人，我怎麼都贏不了的……到頭來也只是、只是、只是你們的遊戲體驗罷了……爲你們服務，被你們嘲笑，讓你們覺得自我感覺良好……這種遊戲，不、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可我這不是找你來玩了？」李清明指着屏幕上的小人道，「相比於外面的世界，我也覺得這個更好玩。」
「開、開玩笑！」楊曉勇大笑道，「你是那種天生的頂級初始號，隱藏職業，就算在外面的、外面的世界，也能玩得風生水起，吃香喝辣，千萬別、別在這裡耽誤了。」
李清明想了想說道：「所以我這樣所謂的‘頂級號"，天生就有責任努力奮鬥，擁抱生活麼？這難道不是你想當然的主觀臆想？正如輔導員或者別人想要拉你出去一樣，你也在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我。」
「…………」楊曉勇聞言一滯，漫長的沉默過後，他終是呆呆點了點頭，「我……好像，理解你的意思了……但身爲過來人……我、我還是想提醒你一句……就算是我這樣的人，最後大概，也還是要走出去的，沒辦法永遠沉浸在遊戲中……我爸爸一直身體不好，媽媽一直想抱孫子，孫女也行……我可能還是、還是不能一直玩下去，到頭來，還是要走出去的……」
「可你剛剛纔說過，外面世界的遊戲一點也不好玩，你只是別人的遊戲體驗。」
「那也沒辦法嘛……」楊曉勇探身掐了菸頭傻笑道，「這裡說的‘別人"，也包括我媽媽呢，她爲我犧牲了那麼多體驗，後面，也該我爲她犧牲了。」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網吧門口傳來了一陣「嘎巴嘎巴」的聲響，似是鎖門的鐵鏈在鬆動。
旁邊的網管也「啪」地一聲拍下了耳機，滿眼黑光地朝李清明怒目而視：「你到底打不打遊戲？瞎聊什麼！」
楊曉勇見狀忙一擡手：「行、行了劉哥，這是我兄弟，都、都是兄弟。」
網管也只好指了指李清明，接着恨恨戴上了耳機。
楊曉勇則擁着李清明小聲道：「兄、兄弟，說實話吧，你到底、到底是從哪來的？」
感受着旁邊網管的勃勃殺氣，李清明沉吟良久，終是道出了一個合情合理又毫無意義的的答案：
「外面。」
「這不廢話麼。」楊曉勇搖了搖頭，又問道，「那我換個說法，你想去哪兒？你說你也不喜歡外面那場遊戲，那你又喜歡哪一場？」
再次沉吟片刻後，李清明送上了一個更加含糊不清的回答。
「下一場。」
楊曉勇聞言微微一癡，接着問道：「可你怎麼知道……下一場會好玩呢？」
「因爲我沒玩過。」李清明毫無遲疑地答道。
「哈，哈哈……」楊曉勇突然笑了，「我們還是不一樣，我就、就玩不下去新遊戲了，還是老的舒服，經典……但你說得對，誰、誰都不該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不然，我、我就和那些非要拉我出去的人一樣了。」
說完，他站起身，衝着網管點頭道：「劉哥，幫、幫個忙，讓我兄弟，出去吧。」
網管聞言一嘆，緩緩地摘下了耳機，呆盯着屏幕道，「好不容易有個新客人的，陪你一起玩DNF不好麼？」
「我自己、自己玩，就、挺開心的了。」楊曉勇嘿嘿一笑道，「這不，還有你呢麼，劉哥。」
「……」網管至此終是舒了口氣，眼中再無戾氣，只起身衝李清明勾了勾手，「跟我來。」
李清明也就此挎上了揹包，與楊曉勇點了個頭。
「謝謝，DNF很好玩，出去我會再試試的。」
「記得選，臨海3區，找、找我。」楊曉勇傻乎乎笑道。
「ID是？」
「地下城獵馬人！」楊曉勇認真比劃道，「別、別誤會，是姓馬的那個馬，不是指代媽媽的那個馬。」
「瞭解了，很好的寓意。」
說完，二人笑着擊了個掌，楊曉勇再次戴上耳機回到了遊戲中，李清明則跟着網管一路走到了門前。
就在網管摘下鐵鏈的時候，李清明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從飲料櫃裡取出了一瓶營養快線。
而後沉吸一口氣，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展開了逆向旋轉！
就像用鉗子拼了命地擰緊螺母一樣，在保證這絕對是世界上最難擰開的營養快線後，李清明才滿意地將其放在了前臺上。
「臨走再送你一瓶，押金也不用退了，全送你。」
「啊……」前臺小姑娘一癡，雖然有很多問題，但還是紅着臉將營養快線囊入懷中。
網管見狀臉上肌肉一橫，沒什麼好氣地推開了門。
「要走快走，別廢話。」
李清明就此向外踏去。
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過了頭，朝着最裡面的機位喊道。
「出去後我可能會遇到你的家人、朋友和輔導員，有什麼要遞的話麼？」
「不是早說過了。」楊曉勇微微側頭，酷酷地說道，「不必追！」
李清明滿足一笑，就此回身離場，遁入黑霧。
這會兒，前臺小姑娘卻又突然淺叫一聲。
「我去，好難擰啊！」
網管一笑，關了門回身接過了營養快線，而後輕輕一擰……
二擰……
三擰……。
「艹……」最後他也只好一臉苦笑地望向門外，「有點東西啊……」
……
烈日灼面，人頭攢動。
四處都是高聳的水上游樂項目，耳邊盡是興奮的尖叫。
人們穿着泳裝，踏着拖鞋愉悅奔走，趕着前往下個遊玩地點排
隊冒險。
唯有一個穿着黑色四角游泳褲的男青年呆立在入口處，顯得與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格格不入。
這也沒辦法，畢竟他前一秒還沉浸在與楊曉勇分別的小感懷中，下一秒就到了這個他厭惡指數前三的鬼地方了。
周圍不是搔首弄姿的比基尼女人就是開開心心的一家三口，四處都排着大長隊，只爲體驗那幾秒的失重感。
水上樂園，該死的，水上樂園。
這破地方有什麼好回憶的？
但既然來了，李清明也只有硬着頭皮展開探索。
顯然，他已經脫離了楊曉勇的記憶，來到了另一個場景。
看來正如之前猜測的一樣，這個鬼地方是「去中心化」的，很難找到一個明確的「總主宰」，而是由「小主宰」們在各自的記憶空間內爲政。
這本不算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大不了一個個都清理掉就是了。
可問題就在這裡，李清明一旦進入別人的記憶空間就脆得像紙一樣，根本無
法完成清理，而從剛剛與楊曉勇的接觸來看，這些主宰甚至是無法滿足的，正如曾經被夢魘困住的陳雪見的一樣。
當時的方案是，通過強行喚醒陳雪見，實現對她的滿足。
但這裡的這些人又怎麼喚醒？不要說喚醒，單單是暗示一下，那個網管都要殺人了。
想至此，李清明靈光一現。
如果將那個網管詮釋成楊曉勇潛意識構成的守護者……
那不是恰恰證明。
楊曉勇主觀上根本就不想醒來！
他也從來就不是像陳雪見那樣，被控制着，被人爲製造的夢魘支配着。
而是自主地，將自己織入了厚厚的繭中，投入了一場綿長的夢境。
他可以隨時讓網管打開那扇門，只是他自己不願走出罷了。
但說到底，這也只是楊曉勇一個人的個例而已。
探索，還要繼續，哪怕是這個該死的水上樂園。
於是，此起彼伏的嬉笑聲中，李清明從四角褲口袋裡摸出了一塊懷錶。
19分鐘。
指針已經倒轉了19分鐘，紅色的部分仍在蔓延，但速度暫時可以接受。
收了懷錶，舉目四望，李清明才發現這裡的人羣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和諧。
他們的行爲十分單調刻板，泳裝只有那幾種款式來回重複，就連面容也都如臉譜般相似。
毫無疑問，他們都只是可有可無的背景板，記憶模糊的路人。
而主體……
「媽媽你怎麼就不玩了嘛！」
不遠處的露天快餐區，一個拉着母親胳膊搖晃的女孩很快吸引了李清明的注意。
被她拉着的是一個戴着草帽和墨鏡，身着黑色連體泳衣的女人，此時捂着頭無力地說道：「暈……你和爸爸先玩吧，我再玩要吐了……」
「可這是最後一次咱們全家一起出來玩了啊！」女孩依舊晃着媽媽的胳膊道，「爸爸馬上就要升職了，到時候就沒法再這麼出現在公開場合了，別說一起玩了，就連我的名字也要換。」
「好了，瑤瑤。」旁邊穿着一身黑色防曬服的男人拍了拍女孩的肩膀道，「讓媽媽休息會兒吧，不然晚上她連海底餐廳也沒法去了。」
「海底餐廳！」女孩耳朵一豎，扭頭道，「今晚可以去海底餐廳嗎？」
「嗯，爸爸也決定大出血了。」男人笑嘻嘻地點頭道，「畢竟，以後爸爸也沒法再公然出現在那裡了，不然該會被舉報鋪張浪費了，這也是爸爸最後一次了。」
「啊啊啊！那可得一起去！」女孩趕緊放下母親的胳膊，拍了拍她的後背道，「那媽媽你好好休息，晚上不許不去海底餐廳。」
「儘量吧……你先和爸爸去玩吧。」女人笑着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好不容易來一次，別耽誤時間。」
「嗯！！」
女孩就此拉起爸爸的手，指着不遠處的遊樂設施道：「走，咱們再來一次鯊魚漫遊！」
「走！」男人這便與妻子點了個頭，隨後拉起女兒的手，一起朝着鯊魚漫遊小跑過去。
然而他們此時還沒意識到……
一個來路不明的黑色泳褲青年，正雙手插兜，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眼見這一家三口如此明確的形象和對白，就算葉淺在這裡也該知道這三位纔是記憶的主要構成了。
從對話來看，一家三口中的父親似乎即將升爲機關高層，從此將告別普通人的生活，這才抓緊最後的機會來水上樂園痛玩一把。
但從相貌上來說，這個男人身材精壯，面相沉穩，不到40歲的樣子，即便在這個極其唯才
是舉的年代，能在這個年紀達到這種級別，依然是人中龍鳳了，比周城不知道要高到哪裡去了。
只可惜李清明從來不看政治新聞，不然怕是能當場對上名號。
至於母親，草帽和墨鏡遮蓋了她的樣子，這對父女離開後她便原地捂着額頭低頭小憩，再無什麼多餘的表現。
看樣子這段記憶的主體並不是她，因此並未有與她分別後的記憶，也就只能腦補成這個狀態了。
最後，李清明窺向了那個拉着爸爸的手緊趕慢趕的女孩。
她梳了一頭緊緻的麻花辮，穿着一身粉色的兒童泳裝。
還有一雙古靈精怪的眼睛，和似是在壞笑的嘴角。
等等……有點眼熟。
不會是……
「唐……」
正當李清明一個字冒出來的時候。
牽着女兒手的男人卻突然止步，猛地回過了頭。
儒雅穩重的表情已蕩然無存，此刻他眼中盡是黑光。
他緩緩放下了女兒的手，一步步朝李清明逼近。
「你是誰？」他問道。
「唐……唐突問一下。」李清明硬着頭皮亮出了手腕，「幾點了？」
「瑤瑤，你先去排隊。」男人站在李清明身前，面無表情地說道，「我解決一件事。」
「哎呀！」女孩趕忙跑了過來，「還有什麼比鯊魚漫遊更重要的嗎？！」
她說着又看了看李清明，卻也難免跟着一個哆嗦。
「而且……這
個叔叔……還是不要和他有交集了……趕緊告訴他時間就是了。」
話罷，她趕緊擡起手腕，看起了自己精緻的機械錶：「現在的時間是……咦……怎麼紅紅的……好像壞了……」
她一邊說，一邊不解地撓了撓頭：「這個表也……我原來戴的是這麼高級的機械錶嗎……不怕進水麼……」
伴着她的質疑，周圍路人的步伐也都隨之停頓，齊齊地看了過來。
與此同時，那個男人滿眼恨意更濃地瞪向李清明：「爲什麼……要打擾我們……」
正當他要眼看就要手撕李清明的時候。
「我想起來了，爸爸。」
女孩突然從男人身後撲了過來，牢牢地抱住了他。
不知何時，她已迴歸了初見時原本的樣子，變回了那個秘境中的尖兵。
但她卻還是像個小女孩一樣蹭着父親的臉，一字字地說道：「這是你最後一次陪我玩……這會兒我還叫唐瑤呢……我們玩了一整天……玩到天黑纔回去……媽媽卻早早的睡了，直到最後也沒去成海底餐廳……」
伴着她的撒嬌與親暱，男人憤怒的表情也隨之融化，輕輕拍着女兒的手背道：「不再玩會兒了麼？這次或許可以彌補遺憾，去吃海底餐廳的。」
「下次吧，等你退休。」女孩說着正過身，拉着父親的雙手道，「我好像有要緊的事情要去做呢……」
「……好吧。」父親本來已經釋然了，但看到旁邊的李清明，卻又不順眼了起來，「和他麼？他又是誰？」
「一個絕對不想產生交集的人。」女孩說着，理了理重新套在身上的探索服，接着重新整理好儀容，衝李清明敬重地點頭行禮，「但既然我們已經產生了交集，那事情一定已經非常嚴重了，我猜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扮演，感謝你將我喚醒，李清明，」
「這麼簡單？」李清明有點費解地晃了晃手，「真醒了？三加四等於幾？」
「……你在診療失能老人麼……」唐糖瞬間面色一繃，「我好歹是職業尖兵，事務所裡的高材生，受過專業訓練的，醒來並不是難
事。」
「那怎麼自己沒醒？」
「本來也快醒了……沒你也快了……」唐糖歪着嘴側過頭去。
「是吧。」李清明於是學着她之前的樣子回過身，嗲聲嗲氣地說道，「走，咱們再來一次鯊魚漫遊！」
「你……！我還以爲你是個靠得住的人，怎麼這麼無聊！」
「不。」李清明正色道，「其實我比你想的還無聊。」
「啊？」
「愣着幹什麼，走。」
「去哪？」
「鯊魚漫遊。」
「？？？你認真的？」
「當然，誰能抵抗鯊魚漫遊呢？光聽這名字我就想玩100次。」李清明正色點頭道，「反正要向你介紹現在的情況，有什麼理由不在鯊魚漫遊中進行？」
「……那……好吧……」唐糖撓了撓頭，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好像又合情合理，便也只好跟了過去。
旁邊的父親也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別……」唐糖趕緊擡手一攔，「咱們三個一起……有點奇怪……」
「啊。」父親頓時一愣，「剛剛還纏着我要一起玩的……」
「這個……你瞧，我現在也是個成年人了，還是留下一些空間吧。」唐糖說完便低頭追上了李清明，將老父親留在了原地。
「…………」老父親看着女兒與不明身份的黑色男子肩並肩離去，即便他只是一段記憶體，卻也遭受了無比真實的成長，「不是說好了最喜歡爸爸這樣的男人麼……怎麼會是……這一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