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13巴貢寺師徒

東旺鄉並不出名,但是它所在的縣因爲改名而名揚世界——香格裡拉縣。

香格裡拉縣地處青藏高原南緣,橫斷山脈腹地,是滇、川及西藏三省區交匯處,海拔在四千米以上的雪山有四百七十座,名聞遐邇的風景名勝不勝枚舉,象三江並流、長江第一彎、虎跳峽、茶馬古道、鬆贊林寺、白水臺、哈巴雪山等等。

巴貢寺的名字湮沒在這些令人嚮往的風景名勝背後,淡泊寧靜猶如隱士一般。

巴貢寺不大,但是建造的十分精妙。它佔地約十五六畝的樣子,坐落在東旺鄉扎瑙咀村以北白瑪雪山主峰的山腰上,白瑪在藏語裡是蓮花的意思,白瑪山以其十六瓣蓮峰而得名,主峰位於中心位置。

巴貢寺橢圓形的院牆內,除了規矩排列的主殿和經堂法堂,其它殿堂屋宇散佈在各處。從高空俯瞰下來,金燦燦的屋頂恰似十六瓣蓮葉中一顆顆金色的蓮子,令人頓起聖潔高貴之感。

巴貢寺在藏傳佛教體系中聲名也不顯,但是在密宗的高僧大德中口碑卻很好。因爲他們都知道巴貢寺的僧人對宗教儀軌的掌握十分精深,歷代達賴喇嘛和班禪額爾德尼小時候身邊教授宗教儀軌的衆多老師中,就少不了一位來自巴貢寺的上師。

據說五明佛學院創建以後晉美彭措法王曾經邀請巴貢寺赤巴大法臺嘉措活佛前去教授宗教儀軌,但是嘉措活佛以自己年老爲由拒絕了。五明佛學院退而求其次,請嘉措活佛派一位親傳弟子前去教授,嘉措活佛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寺裡的小喇嘛們都說,散木旦喇嘛就是嘉措活佛爲五明佛學院培養的宗教儀軌老師。因爲巴貢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寺裡的僧人必須是打小就在本寺出家,唯有散木旦是二十多歲才被嘉措活佛帶來寺裡出家的。

散木旦喇嘛本人倒是對此不屑一顧,他知道自己來巴貢寺有些突然,其他僧人難免會對他有些排斥。他一直默默忍受着苦修佛法,在佛學五明上穩步精進。二十多載的光陰倏忽而過,他先後拿下了本寺的多然巴格西學位,又去拉薩大昭寺拿下了大昭寺的格西學位,如今已經是巴貢寺佛學位最高的幾人之一了。

兩年前,他遵循師父的安排去了五明佛學院,拜在龍欽巴大堪布座下學習醫方明。也許正是這件事,給了其他僧人心理上的暗示,所以纔會有他將被嘉措活佛派去五明佛學院當老師的傳言。

可是,他們沒想到嘉措活佛又將他從五明佛學院招了回來,還讓他擔任了巴貢寺主管財物的郭聶之職,其他僧人散佈這樣的小道消息恐怕就是嫉妒吧。

散木旦喇嘛心中暗自好笑,去不去五明佛學院不是這些小道消息就能決定的。他穩步朝着大法臺的僧房走去,傍晚的暖風吹起他羊毛喇奎袈裟的一角,露出裡面白色暗花的僧襪來。

走到僧房門口,他拽了拽袈裟,讓自己看上去莊重整齊,然後才伸手輕輕叩門。

“篤,篤,篤……”。

“進來!”

“師父,我進來了。”散木旦喇嘛推門進去。

夕陽的餘暉正穿過僧房氣派的雙層玻璃大窗,照在端坐在暖炕上的嘉措活佛身上。嘉措活佛身穿一件明黃色的絲綢堆噶上衣,鼻樑上夾戴着一副無架水晶眼鏡,正看向進門的散木旦喇嘛。

他袒着兩條臂膀,左手拿着一本打開的暗黃色古舊經書,手臂搭在黑黢油亮的烏木炕桌上,右手隨意地捻着一串碩大的白色骨質鏤刻念珠。看起來在散木旦喇嘛進來之前,他正在讀手中這本看似浸潤了許多歲月的經書。

金色的陽光灑在嘉措活佛身上、桌上、經書上、念珠上,一切都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輝,輝耀得嘉措活佛恍如神祗一般。

這一幕如果被藏區的民衆看見,準會讚歎是活佛的神蹟。但散木旦喇嘛似乎經常見到,他返身關上門,踩着暗紅色釉質地板快步走到屋子中央,在繡有朗久旺丹十相自在圖的彩色地毯上朝着嘉措活佛磕頭行禮參拜。

“好了,起來吧。這個時候過來,有什麼事情?”

嘉措活佛轉頭看了看佛龕右側一人多高雕刻有英式流蘇的黑松木嵌琺琅彩西洋鍾,溫和地問道。

“師父,洛絨牛場的嘉布珍下午打來了電話。”散木旦喇嘛走到暖炕邊,恭敬地站立着回答嘉措活佛的問題。

“哦,她說什麼?”嘉措活佛輕輕放開手裡的經書,從鼻樑上摘下眼鏡,一邊用手指揉捏自己的鼻樑一邊問道。

“嘉布珍說岡拉梅朵的身體已經徹底好了,索朗醫女已經不再讓她吃藥了,現在主要是通過飲食在調養。公安局那邊還沒有找到岡拉梅朵的身份線索,他們來給岡拉梅朵拍過一次照,說是要通過網絡搜索。所以,岡拉梅朵和索南達傑一家都還在等待。”

“嗯,知道了。看來這個孩子的緣法還沒有到。”

嘉措活佛嘆了一口氣,想起了岡拉梅朵蒼白的面容和清亮的嗓音,有些憐惜。

他望着散木旦喇嘛,心中突然一動,起了一個念頭,隨即說道:“散木旦,那天你去嘉布珍那裡接我,沒有見到這個岡拉梅朵可惜了,她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散木旦聽見師父如此說,好奇地問道:“師父,是誰啊,我認識

嗎?”

嘉措活佛點點頭,“你當然認識。她的眼睛和聲音,象極了當年多吉次仁的妻子——岡拉梅朵。”

散木旦喇嘛頓時張大了嘴,“師父……這是真的嗎?所以您給她也起名叫岡拉梅朵,是嗎?”

“是啊。她醒過來剛一睜眼,我就看見了她星星一樣閃亮的眼睛,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後來又聽見她清亮的聲音,一下子就想起了多吉次仁的妻子岡拉梅朵。所以,後來她要我給她起個名字的時候,我就給她起了岡拉梅朵這個名字。”

“這麼說還真是很象啊。我記得您說她失憶了,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

活佛想起自己說出岡拉梅朵這個名字後,女孩立刻說出了雪蓮花這個漢語意思,又想起她在拼命回憶自己是誰時的痛苦表情,有點惆悵地說道:“她的記憶應該還在,只是和她身份相關的部分都想不起來了,或者……是她不願意想起來了。”

“那……沒有辦法能讓她恢復記憶嗎?”

活佛指了指炕桌上頁面暗黃的古舊經書和旁邊其它幾本明顯也是有些年歲的經書,“我正在查以前經書上的記載,看看有沒有適合她的辦法。”

散木旦喇嘛點點頭,看了看桌上的經書。

“難怪師父這些天都在看醫書,原來是在爲岡拉梅朵找治病的辦法。”

“嗯。心病難醫。按嘉布珍所說她的身體應該是恢復了,索朗醫女跟着丈夫行醫幾十年,不會判斷錯。可心裡的病還需心藥來醫,岡拉梅朵到今天還想不起自己是誰,說明她的心病還沒有解開。這個孩子,心魔很重啊。”

嘉措活佛眼神又看向了桌子上的經書。

“師父,您休息休息吧,一會兒您的晚飯就該送過來了。”散木旦喇嘛覺得師父看了一天的書有些疲累,輕聲提醒道。

嘉措活佛擡頭看了看窗外的夕陽,點點頭:“嗯,這些書先撤了吧。不用拿回經堂,先放在書房裡,我看完了再送回去。”

“哦呀!師父。”

散木旦喇嘛躬身答應,跪在炕沿上小心而又利索地摞起炕桌上的經書,然後捧着它們放進了旁邊的書房,出來後又走進另一邊的盥洗室,從裡面拿來一塊抹布仔細擦拭暖炕上的炕桌。

嘉措活佛面朝着大窗,雙目微閉,手中輕輕撥動白色的念珠,嘴裡唸唸有詞。

散木旦喇嘛擦拭完桌子,又去盥洗室洗了抹布,然後認真洗手,用一個印有寶相花紋的搪瓷小臉盆接了溫水,臉盆邊上搭了一條雪白的毛巾,雙手端着走了出來。

“篤,篤,篤……”

門外又有人在敲門。

“進來!”嘉措活佛聽見聲音睜開了眼睛,朝着門口喊了一聲。

“師父,我進來了。”

一個淳正平和的聲音在門口應了一聲。

聽見聲音,正好經過門邊的散木旦喇嘛伸出一隻手拉開了一扇門,只見門外一箇中年喇嘛正要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託着托盤的年青僧人。

“宗哲師兄回來啦!”散木旦喇嘛笑着衝進門的中年喇嘛致意。

宗哲喇嘛看上去四十多歲,溫和儒雅,面容不象常見的僧人那樣黑紅,倒是有些白皙。

他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身後的兩人把飯食端過去,自己則走到地板中央的地毯上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宗哲回來了,好。起來吃飯吧。”嘉措活佛微笑着說道。

“哦呀,師父!”

宗哲站起身,先走進盥洗室洗了洗手,然後才走過來站在炕沿邊上。看見散木旦正跪在炕沿上服侍活佛洗手,於是揭開年青僧人托盤上的蓋子開始布飯。

晚餐很豐盛,除了煮熟的牛羊肉和加了青菜胡蘿蔔的人蔘果炒飯,還有四個熱菜和一盤甜點,甚至還有三個高腳杯和一瓶法文標示的葡萄酒。

兩個年青僧人象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躬身施禮退了出去。

嘉措活佛洗完手,坐在了大炕的主位上。宗哲喇嘛也脫鞋上了炕坐在暖炕左側,散木旦喇嘛收拾完臉盆回來,上炕坐在了右側臨窗的位置。

嘉措活佛看着一桌的美食低聲吟誦了幾句,用右手的中指在桌上連點三下並挑起,這纔開口道:“吃吧!”

“哦呀!”宗哲喇嘛和散木旦喇嘛齊聲應道。

宗哲喇嘛挽了挽袖子,拿起桌上一把鑲着寶石的小匕首,抓過一塊帶骨的羊肉把肉剔到了一個空盤子裡。散木旦喇嘛則拿起葡萄酒,先給嘉措活佛面前的杯子裡倒了淺淺的一杯,又給宗哲喇嘛和自己各倒了淺淺的一杯。

嘉措活佛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又伸筷子從宗哲端過來放在他面前的羊肉盤子裡夾起一塊放進了嘴裡。

宗哲喇嘛和散木旦喇嘛這時纔開始吃起了東西。宗哲喇嘛直接拿起剛纔剔過的羊骨頭啃了起來,散木旦喇嘛學着嘉措活佛的樣子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才伸出筷子吃起了桌上的飯菜。

“宗哲,你這次回來是來領錢的嗎?”嘉措活佛吃了幾口,隨意地問道。

“哦呀,師父!我是回來領今年結善緣的錢的,準備順道去稻城給孤兒學校的孩子們買畫筆和顏料。”

宗哲喇嘛停下了手裡的筷子回答,散木旦喇嘛見狀也停下了自己手裡的筷子。

嘉措活佛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邊吃邊聊。看兩人又動起了筷子,才接着問宗哲喇嘛:“只買畫筆和顏料嗎?”

“不光是畫唐卡的畫筆和顏料,還要買一些畫水彩畫的水彩筆和水彩顏料。還有,要多買些鉛筆。兩個志願者老師說要教孩子們畫水彩畫和素描。所以這次的費用要比原來多一倍才行。”宗哲喇嘛說道。

“那就再給孩子們添一身藏裝吧,他們不是要在望果節上表演節目嘛,穿上新衣服表演節目孩子們才更高興。索朗醫女這段時間照顧着岡拉梅朵,肯定沒有時間做新衣服;索南達傑那次救人傷了身子,估計最近也不能去採雪蓮了。他們今年夏天的收入可能會緊張一些,你就暗地裡幫補一些吧。”

“嗯,我知道!”宗哲喇嘛自然地回答道,散木旦喇嘛正享用着蟲草花燉牛筋的例湯,兩人似乎對師父如此的慷慨一點也不意外。

“你買了東西回去後,找時間去看看索朗醫女,讓她不要介意。孤兒學校始終是他們家辦的,我們只是給幫補一些,爲的是讓孩子們高興。”嘉措活佛又補充了一句。

“哦呀!”宗哲喇嘛點頭答應,他聯想起一件事,又問道:“師父,今年望果節您去納木鄉嗎?我這次回來經過貢嶺寺,根戈上師特別讓我邀請您參加今年稻城亞丁那邊的望果節活動。”

嘉措活佛想了想,說道:“你回去替我轉告根戈大喇嘛,感謝他的邀請,就說我最近有些事情,不一定能參加。如果我這邊的事情辦完了,就過去。”嘉措活佛說道。

“師父,您是身體不舒服嗎?是不是上次一個人去洛絨牛場身體不適?”宗哲喇嘛關心地問道。

嘉措活佛搖搖頭:“不用擔心!我身體很好。嘉布珍是我的侄女,她和洛桑傑布照顧我照顧的很好,你們放心吧。我一個人去那裡,除了幫嘉布珍和洛桑傑布祈福,也是想過一過小時候那種不在寺廟裡的日子,呵呵……” 嘉措活佛似乎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笑了。

宗哲喇嘛和散木旦喇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年事已高的老活佛開始懷念童年也是一種異樣的表現,他們很在意。

“宗哲,如果我不去,納木鄉望果節的活動就由你代我參加。東旺鄉這裡的儀式,就由散木旦去主持。”嘉措活佛安排道。

“哦呀,師父!”宗哲喇嘛師兄弟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答應道。

散木旦喇嘛有些小心地問道:“師父,您是要在廟裡繼續查醫方明的經書嗎?我讓多傑他們幫您查吧?”

宗哲喇嘛嚇了一跳,急忙問道:“師父怎麼了,怎麼查起醫方明的書來了?”

散木旦喇嘛急忙解釋道:“師父是在找能幫助岡拉梅朵恢復記憶的方法。師兄你已經見過岡拉梅朵了吧,師父說她失憶了。”

宗哲喇嘛這才鬆了一口氣,點頭說道:“嗯!格桑梅朵帶她去學校玩了,我見過兩次。”

“師父,要不就讓我帶幾個人幫您查吧?”散木旦喇嘛又請求道。

“是啊,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幾位師兄去遊歷的遊歷,去修持的修持,我也常年不在,寺裡就剩小師弟,有事就讓他爲您代勞吧。”宗哲喇嘛也在一旁贊同散木旦喇嘛的提議。

嘉措活佛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了,其實方法我已經有了,只是太複雜太兇險,所以一直在猶豫。翻書只是爲了看看有沒有成功的案例記載和說明,你們不用爲這個事操心,抓緊你們自己的修持就好。”

“哦呀!”宗哲喇嘛和散木旦喇嘛只好點頭答應。

“散木旦,你還和以前聯合登山隊的隊友們有聯繫嗎?”嘉措活佛看向散木旦喇嘛,突然轉了一個新話題。

散木旦喇嘛一愣,擡頭奇怪地問道:“偶爾還有聯繫。師父,怎麼了?”

“嗯……你要是能聯繫上,替我問問多吉次仁的女兒最近怎麼樣了?當年,多吉次仁遇到山難之後,他的養父莫勇帶着他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兒去了北京,幾年前聽說老莫勇往生了,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嘉措活佛的聲音透着緬懷和追憶,宗哲喇嘛和散木旦喇嘛又互相看了一眼。

“師父,別人的情況我不瞭解,多吉隊長女兒的情況我倒是知道最新的。”散木旦喇嘛有意沖淡餐桌上有些感傷的氣氛,笑道。

“哦,她怎麼樣?你說說。”嘉措活佛有些驚訝,語氣比平常快了一些。

“我前兩天接到了一個北京的老隊友的電話,他說十月份要到西南來旅遊,問我到時候在不在巴貢寺,希望有機會能見一見。他當時說他剛剛參加完多吉隊長女兒的婚禮,見到了許多以前的老隊友,所以也想起了我,正好計劃十月份要到西南來旅遊,就想和我見一面。”

“哦……多吉次仁的女兒結婚啦?好啊!可惜老莫勇和多吉次仁夫婦都已經看不到了,否則他們該多高興啊。你和老隊友難得一見,十月份他來了可要好好招待一下。”

嘉措活佛的聲音又恢復了波瀾不驚,但是宗哲喇嘛和散木旦喇嘛似乎聽見他語氣中有淡淡的惋惜的味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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