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殿宇上的白雪映着日光,泛出點點暖黃的光芒。穿梭在各條小路與亭臺樓閣之間,華風深覺既要抑制住心底的驚歎又要保持臉上波瀾不驚的神情很是困難,不過讓他比較安心的是楚陌走的很快,同他一前一後而且總是領先他兩步的距離。
“王爺,公子。”七拐八彎的走了半天,一路上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四個字。因着華風不知以前的自己是否進過宮,在面對宮女們是個什麼反應,所以爲了以防萬一,他覺得還是保持沉默比較穩妥。而且據他觀察,楚陌對那些人都視而不見一般,不看不說不點頭,只是一味的向前走。既然他是這樣,那他就跟在身後有樣學樣好了。
皇帝將設宴的地點定在御花園。冬日的夜總是來的早去的遲,華風和楚陌走到時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御花園中央的空地上點起了無數的火把,硬生生將這嚴寒驅散,圍出了一片暖意融融。
向來越是重大的人物出現的越晚,他們二人到時,兩側的矮几前都已坐滿了衆位大臣,獨剩下前方高座和與楚陌相對着的桌前仍舊空着。高居上位之人定然是皇上,而這對面之人難道是……華風猜測,怎麼說也應該是太子皇子之類的罷。
剛猜測完畢就聽後方一陣人聲沸騰,轉頭一看,一道暗黃色的身影闖入眼中,那人身姿挺拔步履矯健,即便離得如此遠,他都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股王者的氣勢。這種氣勢於他來說並不陌生,因爲他也曾在楚陌的身上見過。只是楚陌的氣勢內斂,常如曇花一現般轉瞬即逝,而走過來的那人的氣勢則是分外張揚,張揚到……刻意爲之。
“皇弟何時回府的?”終於,那人走到他們的桌前站定,低頭睥睨道。
其實他一路走來華風都看在眼裡,他所過之處沒有一位大臣敢老老實實的坐在原位,而是全都起身向他朝拜。此時的楚陌和他倒成了這裡唯一沒有站起來也沒有率先同他說話的人。
“太子皇兄何出此言?以您那明察秋毫,一隻蚊子進了這都城您都知道,更何況我楚陌這麼大個人呢!”楚陌搖着扇子,脣角泛笑,一句話說的當真同自家兄弟開玩笑一般。
只是……太子的臉上卻僵了一僵,不過太子畢竟是太子,一僵一緩之間如若不留意根本看不到一絲痕跡:“三皇弟還是如此愛開玩笑。”說罷,他轉頭看向華風,神色未變只是目光變得很是凌厲,“怎的,不過出去立了個小小的功勞,風大公子竟連本宮都不放在眼裡了?”
來到這裡,有的人叫他華風,有的人叫他華公子,卻從不曾有人叫過他風公子。華風心下雖疑,但卻不敢怠慢,剛要起身叩拜,手腕卻被身側的人猛地握住。
他扭頭看向楚陌,可楚陌卻自始至終沒有看他:“皇兄您說這話做弟弟的可要護短了,華風可是被我派進山賊內部做內應的,您也知道這做內應的,一個不小心被發現,下場恐怕……”頓了頓,他伸手在脖子那裡一比,“也就只有掉腦袋的份了。所以說華風可以冒着生命危險爲我皇家做事,這哪裡是小小的功勞,皇兄您說對麼?”
太子默了默,狠狠的瞪着華風點頭道:“三皇弟說的,自然不會有錯。”
不過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倒是讓華風明白了什麼叫——脣槍舌劍。這兩個人看似貌合實則神離,話裡話外無一不在指桑罵槐。相比之下這動嘴的功夫,太子倒是較楚陌差了很遠。不過也是,在他心目中,楚陌那張嘴,當真天下無敵!
“對了,雪梅快過來。”太子似突然想到了什麼,趕忙回身將一直靜立在身後的人拉到身旁,而後笑着對楚陌道,“雪梅這做皇嫂的可很是盡心,聽聞三皇弟出城圍剿山賊,可着實擔心了數天呢!”
“哦?”楚陌笑,腿上一個用力竟然站了起來,“勞皇嫂掛念,是楚陌不對。”
皇嫂,也就是太子的妻子太子妃。不過這太子妃叫什麼?雪梅麼?華風仍記得他初到這裡時看到風苑滿園的梅花時問過小紅:楚陌是否喜歡梅花。
而小紅答得卻是——“不是王爺喜歡梅花,而是……王爺心上人喜歡梅花,公子您忘了嗎?”
楚陌的心上人?想到這裡華風猛地擡頭向他二人看去。首先楚陌就不正常,同太子對話時懶散的坐在那裡一點要起身的意思都沒有,甚至說話時目光也這飄那飄的,不怎麼落在太子身上。但對這太子妃就不一樣,不只站了起來,那雙眼睛……還一直黏在人家的臉上。若不是礙於現在這場面,華風真的想大喊一句:“楚陌你眼睛都快飛出去了!你這麼看別人的老婆真的好麼?”
再觀太子妃,華風深覺他們二人應該自找個沒人的地方,然後再這樣含情脈脈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後,他頂着突突亂跳的心大着膽子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太子。
想來自家的老婆這麼滿眼柔情的盯着別的男人,而這男人還是自己弟弟應該誰都受不了,太子那一張臉已經有點發青,而聽到接下來雪梅的一句話更是青了個通透。
雪梅看着楚陌,柔聲問道:“一路……可平安無恙?”
“是。”
“如此,便好。”說罷她也沒理會站在身邊的太子,竟然獨自走到對面直直的坐了下去。
太子臉上當真再也掛不住,鼻孔中冷哼了一聲,一拂袖帶着滿身的怒氣坐到了對面。楚陌像是沒聽到一般一笑置之,心情極好的坐下來,喝了滿滿的一杯酒。
“我說,楚陌,你這樣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便被前方的一聲高喝打斷:“皇上駕到。”
在座所有人齊齊起身向着高位上的人跪拜,聲音響徹雲霄:“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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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情對於華風來說就比較容易熬了,觥籌交錯之間,除了皇上端起第一杯酒說了句:“我兒與華兒此次圍剿山賊甚是辛苦,朕這第一杯敬你們!”
他自然秉持着別人出招楚陌接招,他跟着在一邊打哈哈的原則舉起酒杯,聽着楚陌很是大公無私的道:“謝父皇,此行爲民除害,兒等不覺辛苦。”
“好!好!好!這纔是朕的好兒子!”
這爺倆說來說去,也不知話中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華風仰頭將杯中酒喝盡後,突然同情起楚陌來。人人都道皇家好,可真正身爲皇家人才知其中的辛苦。
有情之人,必定敵不過這無情的江山。江山之下,什麼父子,什麼兄弟,不過都是奢侈罷了。他從不喜歡化這種悲涼的感慨爲食慾,但在這種場合除了吃喝以外,似乎也沒甚好做的。
宴席上,楚陌一杯接一杯喝着酒,華風一口接一口的吃着菜。後來發現哪些菜品對了胃口,便吃的越發認真起來,認真到……楚陌何時從身邊走開的都不知道。
華風覺得自己應該去尋尋他,畢竟他這一晚沒吃什麼東西只喝了一肚子的酒,這要是走到哪裡醉的走不回來,不就沒人帶他出宮了麼?想到這裡,他打着如廁的藉口,鬼鬼祟祟的在這後花園裡藉着夜色找起了人來。
自古以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而且後花園這種地方,向來是才子佳人約會的最佳地點。華風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楚陌,本想履着自己來的路往回走,卻發現有些履不大明白了。他記得來的時候明明只有一條小路的,怎的此時……他站在三天小路的交匯點上,很是糾結。
正糾結無比時,突聽右側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女子聲音:“因爲我嫁了他,你便不喜歡我了麼?”
華風一揚眉,八卦之事是他最喜愛的,尤其是……楚陌的八卦!他順着聲音輕手輕腳的走近,因怕太近了被楚陌發現,只好藏在距離他們二人十步開外的樹木後側。
“若當真不喜歡我,爲何要在王府內種滿梅花?”
果然,這梅花是楚陌爲他所種。
“楚陌,你帶我走好不好?”華風目瞪口呆的看着太子妃一頭撲進楚陌的懷裡,伸手緊緊的抱着他,“當年……當年是我不對,我不該棄了你而選擇他,這三年我已受到懲罰了,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可好?”
楚陌始終都沒有動,只是任她抱着,因爲背對着華風,所以他看不清楚陌此時的神情,但聽那溫柔如水的聲音就能聽出個大概:“我不曾怪過你,又何須原諒?”
“既然如此你帶我走!”太子妃擡頭看他,滿眼希冀,“當年你就說過,願意帶我浪跡天涯不理這俗世紛爭,我們……我們一起走去過你最喜歡的與世無爭的生活。”
楚陌最喜歡的……不是勾心鬥角,而是與世無爭麼?怎麼看他也不像個會喜歡與世無爭的人啊!
楚陌接下來的回答他沒有聽見,只因嘴驀地被人堵住,而後被一股大力一直拖着拖到了別的地方。
等那人放開他,他纔有機會回頭看個清楚:“太子……殿下?”
“怎麼,見到是我如此驚訝。”
他不是驚訝,他是害怕!他是被太子拖過來的,那麼……太子在那裡又聽了多少看了多少?
“太子殿下找我何事?”他勉強鎮定心神,直接問道。
太子一聲冷笑:“想不到你一個亡了國的世子在我大楚倒混的不錯,見風使舵,腳踏兩條船踏的也很穩當啊!”
華風覺得如果是楚陌在這裡,一定又是幾句話把他噎的死死的。可他不是楚陌,自然也不能像楚陌那樣做。此時此刻,他自然要把沉默貫徹到底。
太子見他低着頭不說話,心頭火起,伸手一把拽過他的衣領將他拎到眼前:“那人承諾會幫你復國,所以你幫他;而今楚陌又承諾了你什麼?難不成是有朝一日他成了皇帝,會封你做着大楚的皇后?”
怎麼可能?!就這個問題不用腦子想他都知道不可能,這太子也忒蠢了些!這樣下去,他怎麼可能鬥得過楚陌!
華風真心想說兩句話勸勸他這天馬行空的猜測,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覺領子後面一緊,隨後身子被一股大力直接拉到了身後。
領子一鬆,他才發現原是楚陌將他放在了身後。雖說他也揪着他領子這事讓他挺鬱悶,但把他放在身後擋着太子那想殺了他的目光倒是不錯。
“皇兄也太天真,我怎可能承諾他這些?”頓了頓,楚陌一笑,“何況我也不曾承諾過他什麼。”
太子又是一聲冷哼。
楚陌不以爲然的繼續道:“不過當然我倒是承諾過他老爹些事情。”
“是什麼?”
是什麼?楚陌想了想,沒有對着太子而是偏轉了腳步看着身後的華風道:“爺答應過你爹,若是盛世,我保你一世安穩;若是亂世,我護你一生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