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度過了七、八月的颱風時節,九月拂來的雨絲即使氣勢強盛,也不令人感到囂張狂放。

而日子,一天掠過一天,庸碌在一成不變的上學、放學之間;聽說,這是屬於青年學子的幸福。

門鈴聲驚動了沉思的心神,她震動了下,從書本中擡頭,看到母親打開大門踏進玄關的,是與她同款式的制服,差別在他着的是俊挺的男性制服,而她,自然是彰顯女性柔婉的服裝;那是一個濃眉利目的少年。

“早安,伯父、伯母。”

以一個十八歲的男孩而言,陸湛有着超越年齡的沉穩與銳利,自小就有着凌駕同儕的氣勢,渾然天成地洋溢着不可小覷的光芒,向來令周圍的人,乃至於親人師長嘆服之餘,也會自然而然地順應他種種要求;這就是陸湛,一個註定了絕非池中物的少年。

“陸湛,吃飽了嗎?”葉夫人慈顏地笑着,連忙要添副碗筷。

“坐呀,陸湛,我在等蔚湘背完那一篇‘原君’。”向來嚴肅且不苟言笑的葉繼儒,難得說了客套話。

由此可想見,陸湛在長輩的評價中絕對是無人可比的首屈一指。

葉蔚湘垂下頭,有些心惶然地瞪着國文課本,纔想起自己在背書的時間一直浪費在發呆中。等會她要默背完整個課文,恐怕還是隻能在“原君”兩個字上囁嚅半天,爲什麼近來她恍惚亂想的時間愈來愈難以控制了呢?

“蔚湘,可以背了。”葉繼儒威嚴地指示着。

“呃,我——”她正要坦誠自己沒有背好。

但陸湛早她一步道:

“伯父,我想提早搭校車,免得車上人多擠得不舒服。我會代爲檢視蔚湘默書的成果,可以嗎?”

哪有不可以的?有品學兼優的陸湛盯着,女兒哪會出什麼岔子?葉繼儒難得地點頭應允,但仍以眼神掃過女兒,其中的嚴格不必言明。

“那就交給你了,陸湛。”

葉蔚湘低着頭,無言地背起書包,跟在陸湛後頭一同走出門,差點忘了要向父母道再見,還是陸湛以手勢指點了下,她纔回過神,對父母的方向躬了下身:

“爸、媽,我去上學了。”

“路上小心點。”葉夫人笑應。

出了家門,每一次都會不由自主地暗籲一口氣,持續着她沉默與無言。外人看來的柔婉文靜,其實哪知是她與世隔絕的一種姿態;不是蓄意,只是沒有自我發展的空間容她去敞開自己,所以,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真實的她會是什麼模樣。

上學、放學;溫書、聽訓;回臥室發呆,放假時與陸湛一同去圖書館看書,或去聽音樂會、歌劇、演講……日子啊,十數年來不曾稍有變動,未來也不容她去規劃不同的步伐吧?在十七歲的九月時節,她因爲不知愁而憂鬱,不知道是否也應歸類爲無病呻吟?

“又胡思亂想了。”陸湛展現溫雅的笑容正視她,屈低他一七八公分的身長而就她一六0公分的勻稱身段,平視着她嬌美若芙蓉的嫩致臉蛋。

也只有面對她,他纔會有這麼溫柔細膩的神情,收起他慣有的冷靜銳利。他的柔情,一生只傾注她一人身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得他癡狂至此。

葉蔚湘看着他,淡淡一笑。

“剛纔謝謝你。”

“又說客氣話,我們之間不需要。”

他執起她左手盈握,心滿意足地看着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上頭的紋刻是一朵朵的清蓮。那是他送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也是在雙方家長暗允下,某種可以稱得上訂情物的環套;他買了一對,她戴右手、他戴左手,每當他執住她手時,交相輝映着銀光,讓他安心且欣喜地明白自己終生會擁有這清豔柔婉女子一生的事實。

她低着頭也看着交握的手,沒有情有所依的喜悅,只有她十七年來一直承擔着的壓力,自戒指套上後,如今又添了一椿。她是父母兄長的乖女兒、乖妹妹,日後是陸湛的情人、妻子,然後十數年後,不會有意外的是孩子的母親……衆人呵護着的一生,唯一的遺憾,大抵是她不曾屬於“自己的”吧!

有何不可呢?她是天生下來就必須柔順乖巧的葉蔚湘呀!沒有太出色的才情,沒有太鮮明的性格,飛不開,也跳不遠:自然就沒有恣意輕狂的本錢。

所有癡想,都只是無病呻吟而已。

“校車來了。”她抽回手,縮入裙袋中,別開了臉看向添有“展申”校徽的白藍相間顏色的校車,嶄新而耀眼地駛了過來。

這是中部學子們眼中的一流貴族學校,名聲響亮、作風民主,是真正讓學生主導與發揮的地方。然而若不是她聯考失利,沒有考到女中,今日展中便無緣收到陸湛這名天才學生,並且讓展中再度擁有奪取全國大專榜首的希望;可見陸湛在展中的地位有多麼叱吒風雲。

他總是爲她做許多事,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國中時期寧願停學一年,並且堅決不讓師長們安排他以資優生資格跳讀高中,全是爲了與她同班。如今他身爲學生會長,做得有聲有色,成爲展中創校以來罕見的男性學生會長,優異的領導使學校的校風更富蓬勃朝氣;唯一擅用的特權是,無論如何都要與她同班。

只要一出家門,他就要無時不刻守住她。從她五歲時搬來與陸湛居住在同一大樓後,情況不曾變過一絲一毫。

她只能認命,接受全校女同學豔羨目光,然後笑自己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這樣卓絕的男子都不能讓她掀起愛戀的感覺,那麼她若不是神經已麻痹,就是天性中存着無情冷感因子。

看着他扶着她上車,找到位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守護,強健的臂膀圈住她肩,一副完全佔有的姿態。

葉蔚湘輕嘆——

似乎,一輩子都必須這麼過下去了。

瀰漫在心的,是濃厚的鬱,與無奈的順從……

※※※

不到十坪大的老舊房間,橫陳着三、四個酒臭味沖天、衣衫不整的男子,凌亂的程度與跡近頹圮的牆形成對味的調調,一縷白煙逸散於闃暗空間內,蕭索、頹廢便無所不在地展現了。

“我也要抽一根。”

屋內尚存清醒的,是一對男女。男的依牆而靠,站在窗邊的暗處死角,漠然且孤絕地無視一物,任煙霧將他圍繞得縹緲虛無。

站在距男子三步遠、在煙霧以外相視的,是一名短髮上至少有十種顏色的少女;豐滿的身段包裡在黑皮衣、皮裙之中,前衛的中空裝露出古銅色的結實小腹,也緊束得上下圍隨時像要迸裂,傲然呈現自己超越青少女應有的魔鬼身段。

“給我煙。”她又開口說了一次,並且毫不客氣地探出手,要穿過煙霧拿下他脣邊叼着的煙。

但她一如所預料的沒有成功,男子早她一步將菸頭往牆上捻熄,彈手丟出窗外,沒有看她,也沒有讓她更越雷池一步。

“謙哥,我是你的女人。”低啞且不馴的嗓音,訴諸的是宣示,也是警告。

他——耿雄謙揚着一抹沒笑意的虛應,扯開了脣邊的紋路:

“那是你說的。我耿雄謙何德何能讓‘翊揚高職’的紅雉幫大姊頭委身?如果全中部高中向我挑戰的派系輸了之後都要委靠過來,那我是消受不起的。昨夜的請罪宴,依道義,我接受了;你藉酒醉不走,也讓你睡了一夜,有沒有成爲我的女人,所有兄弟都知道,你還是別亂放話的好。”輕描淡寫的語調,卻不容忽視地將一字一句釘入聽者的耳中。

“我會讓你改變主意的。”猛然跨近了一大步,她豐滿的身體貼近了他,存心挑逗與挑釁,媚眼如絲地審視他臉上的反應。“除非你不是男人,否則你該有點反應。我李秋雉從不與男人廝混,但只要我看上的男人,就非要不可。我找了這麼些年,只有你是成氣候的,而且你不是一般的混混;你有遠大的志向,眼光放得遠,寬大的氣量,致使你日後必是黑社會上獨當一面的霸主。我是你需要的女人,相信我。我們天生註定要在一起,互相在未來的路上扶持,我要你當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耿雄謙沒有推開她,但眼中的冷淡未稍減分毫:

“我的未來不需要女人扶持,我自己的天下自己打。”

“即使如此,你也需要一個足以匹配你的女人。”

她塗着深藍蔻丹的手指滑上他性格的面孔,依戀着這張布着細碎疤痕、不顯英俊卻氣勢迫人的臉——光這一雙濃眉利眼,就足以令她傾心;這是一個值得她爭取的男人,不顧一切也必須得到。

足以匹配他的女人?他譏諷一笑。既然決定日後的生活必然是腥風血雨,隨時有死亡的到來,他何須有女人?拖累自己,也讓女人流淚,就像……

猛甩開腦中即將轉來不悅的記憶,他輕且堅定地將她推開,側身看向窗外,打開窗戶一角,如刀雕斧砌的線條全是漠然的表態。

李秋雉走過來與他並肩而立,看着移向中天的太陽笑道:

“看來你們今天又要蹺掉好幾堂課了。”

“是呀。”他漫應,低首看着左手腕上的紗布,深思着昨日那場打鬥過後必須等多久纔會再來一回合。

以流氓、太妹著名的“風神高中”,自然少不了打架、械鬥的重頭戲。適者生存的定律下,那便是一種宿命,一如全中部著名的私立貴族高中——展鋒,他們能展現的不過是包裝過度的外表、氣質;乖寶寶之代稱。

各校產物各有不同,入了什麼校,就做什麼事。

一輛亮麗新穎的展中校車正巧由破敗的公寓前駛過,格格不入地穿梭在這條破街老巷中。

他微笑着。

雲與泥的不同呵,永永遠遠不會有交集;世人的價值觀、他的看法,都是一樣的。

李秋雉笑着道:

“全中部最招搖的學校,連車子也囂張得很。”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他們是貴族,我們是垃圾。”她冷笑地說出世人的想法。

低沉地逸出笑聲,他又燃起一根菸,也遞給了她一根,然後才譏諷道:

“可不是嗎?”

※※※

新學期的開始,對展鋒高中而言,向來不曾有過冷場的一刻。熱熱鬧問的各種選項擡了出來,又有運動會、園遊會要接連着登場,別說學生會長兼班聯會長陸湛必然忙得不可開交,整個學生會也沒有喘息的一刻。

也只有在這當口令陸湛無法全心全力地護花,每天能和葉蔚湘一同上學,卻不見得可以一道回家。不過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上下學都由校車接送,他向來是放心的。

錯過了第一班次的校車,第二班開車時間是五點十分。葉蔚湘看着身下被夕陽拖得長長的影子,晝長的夏季依然在九月延伸着訊息,秋意一向遲來,所以眼前的夕陽大抵說得有些早。

四點五十分,校園內因活動而熱鬧喧譁,沒有放學時應有的冷清,有人在操場踢足球,有人在釘制看板、繪畫海報,而新一批候車的學子,也聚集在涼亭內閒談,清一色貴族高中的氣勢,個個紅男綠女有着粉雕玉琢的好相貌。

這是她生存的一方世界,卻又如此格格不入。多年來習慣性地被守護,她連什麼叫知心密友都沒能體會,在同性之間只是純粹的同學關係,更甭說異性了,方圓數十尺,沒異性有越雷池的機會。

禮貌性地與一些女同學微笑點頭做無聲的招呼後,她走到校門口,凝望延伸不見彼端的木棉道,又寬、又長、又直。由市中心驅車而來,有富盛名的貴族展中、有惡名昭彰的私立風神高中,以及另一所省立高職,在上下課的時段可說是人潮洶涌如泉瀑,只有此時的空檔,才見一絲蕭瑟的清幽。

她忍不住又跨出了好幾步,伸手觸碰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樹,看着上頭枝葉間陽光閃爍,一棵走過一棵,着迷地追隨星光也似的晶亮。

微微漾着粉紅脣,露出單純的笑意;要是陸湛知道了,必然會訓她無聊吧,居然會爲這種理所當然的景色而欣喜?

不知碰觸了多少株,她的腳步漸快,甩掉父母教授的淑女教規,暫忘陸湛的三令五申,小跑步地追逐過一棵又一棵挺拔的木棉樹,細嫩的小手每跑過一棵就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在發疼,心在發熱,而臉——因恣意而展顏。

終於體力耗盡,蹲在地上喘氣,才知道自己跑到第二個交叉路口,距校莫約有三百公尺的地方,往右邊轉過去,則會通向惡名昭彰的風神高中。

即使兩校距離如此近,多年來卻是有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偶爾聽同學聚在一起高談闊論,總會提起風神高中的打鬥事蹟;據說一年前畢業的天才學姊羅蝶起的男友,正是風神的地下教父。

種種被神化的傳聞,造成大家注意的話題不絕,一如他們展中亦是別人口中的話題那般。

再走莫約五十公尺,就是公車站牌了,她沒有多想地決定搭公車回家。雖然向來搭校車,但也有幾次不得不搭公車的例外,而且常是陸湛所決定的;身爲萬人矚目的學生會長兼全能王子,他受青睬的程度可不只限於展中而已,自是不乏被女同學追蹤糾纏的例子出現,倘若到了不勝其擾的地步,他們就會改搭公車來避開,因爲陸湛絕不允許在他與她相處的時間中,有第三者打擾。

纔剛走到站牌邊,公車已緩緩地駛了過來。由於前一站是風神高中門口,可以料見車上大多是風神高中的學生。她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但仍然招手讓公車停下來,毅然地上車去。

幸好這個時段沒有多少學生,而且號稱全中部最惡名昭彰的高中,畢竟也不全是凶神惡煞,她坐在司機後頭的空位子,沒花心神打量車上的成員,一貫的恬然嫺靜,卻不代表人家也回以相同的漠然無視。

“咦!這妞兒漂亮!”公車最後一排座位上有名男生吹了聲口哨。

“展中的校服夠炫!”頭髮上染了四種顏色的少女不屑地回着,雙手忙着打理頭髮。

一個男生由前頭走來後面報告着:

“那個是葉蔚湘啦!那個天才學生陸湛的馬子啦!”

陸湛?!如雷灌耳的大名,成功地引來男男女女的注目,尤其女生們更是雙眼發出星光。

“哦!那就是說,她正是展鋒的校花了?”

“不對啦!展鋒的校花是王雯琳啦!”一名男生不容許自己包打聽的大名被污辱。

“白癡蛋!要不是陸湛做了手腳,你以爲王雯琳能當校花呀?你自己去比較看看,人家葉蔚湘好看多了。”

衆人一致點頭。

一名女生又說了:

“一直聽說陸湛對他的馬子保護得要死,沒有一個男的能接近她半公尺以內,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言語中充滿了羨慕,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成爲又帥、又聰明的王子的女人,並且深受愛戀保護,那可是身爲女人一生的大美夢哩!

“我們去打一聲招呼怎樣?”麻臉男子提議。

“你想死嗎?惹人家貴族學校的學生,人家纔不會理你。”一名女生潑冷水。

沒有人會或忘那位陸湛天才恰巧也得到過全中部高中男子組跆拳道第一名的殊榮,如果陸湛愛葉蔚湘更甚於自己生命的傳聞屬實,那他們最好識時務一點,免得因一時好玩而落了個橫躺病牀三個月的下場。

沉默了好一晌,一名頭髮五顏六色的少女不悅地叫着:

“沒用!你們那副死樣子,好象陸湛不能惹似的!你們別忘了,我們風神的老大也是很強的,中部的中學生哪一個敢在他面前造反?!”

另一名竹竿女拍拍她的頭:

“那是不同的啦!我們耿老大很厲害沒錯,但與陸湛根本是不同世界,不能比啦!”

黑與白怎麼比?沒得比。大家一致贊同。

唯一相同的是,這兩個男人都是他們這票小小高中生眼中高不可仰的人種,只能望之興嘆,在心中偷偷仰慕而已了。

公車駛緩了下來,又將載上一批新乘客,未停妥之前,已有人低呼了出來,聲音無比敬畏:

“呀……是左輔右弼——哎呀,耿老大也在耶!”

低叫完後,不必有人帶頭吆喝,一羣風神高中的學生們全自動地站起來,並且騰出三排位子等他們敬畏的人來坐;這是對他們領校老大的尊敬,即使沒有人規範,自動就是會有人那麼做,而且鬨鬧的車上瞬間鴉雀無聲。

車上氣氛的丕變,並沒有驚嚇到沉思中的葉蔚湘,直到她不經意的眼光對上了那名正在上車的男子時,心口猛烈撞擊了下。她飛快地閃開眼,看向她左方的窗外,微顫的手棲息在心口,安撫着那一瞬間的震盪。

她向來不看男子的,尤其不敢去與男人對視,不管是父親的威厲,或是陸湛深沉的溫柔,她都不敢直視,怎麼會不小心與那男人對上了一眼竟那般的心震呢?

呀……那是一雙闃黑得不可思議的眼,也寒冷得讓人害怕,可是……她怎麼會有再看一眼的衝動呢?等等……閉上眼——老天,她今天脫軌的事已做太多了,不能再放肆。

她感覺到身邊的位子有人生了下來,但沒有投以太多的關注。事實上,她開始爲自己今天的“不乖”而懺悔,今天晚上陸湛一定會問她爲什麼沒搭校車,而她沒有什麼理由來爲自己開脫。

不一會,已到了她必須下車的站牌,她連忙對司機道:

“對不起,麻煩前面站牌停一下,我要下車。”

沒有多餘可以發呆的時間,她摟住書包正要起身,才愣住了——她身邊坐着的,正是剛纔與她對視一眼的男子!

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很……有氣勢的一張臉,一雙鷹般的銳目正-自假寐着,減少了些許嚇人的氣息;他雙手抱胸,隱約看得到他左手臂靠近肩胛處綁着沾血的繃帶,可能是那樣的傷痕使他疲憊,纔會有短暫的休憩——哦!老天,她在亂想些什麼?!

又一次,她對上了那雙眼。

他揚起一邊濃眉。

她低下頭:

“對不起,我要下車。”

他的長腿將腳下的空間全塞滿了,益加顯得侷促不已,自然,也沒有容得她走出去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晌,才緩緩起身,退出座位的空間,立於走道上。

她沒敢擡頭直視他壓迫人的身長,略顯急促地走了出來,而司機突-的煞車讓她整個人跌了出去,低呼聲尚未揚出,一隻手臂已橫伸在身前,扶住她肩頭,讓她整個人跌靠在他手臂上得以不出醜。

“謝……謝……”

匆忙謝過,她逃難似的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小碎步跑向家門的方向而去,沒膽停下來撫平自己狂亂的心跳。

像是一抹馨香飛掠而過……

他不甚在意地跌坐回位子上,又閉上眼。

“謙哥,她是展中的校花,叫——”左輔王正威湊過來要說明。

“閉嘴,讓我休息。”

“是。”王正威訕訕地回坐。美女當前也不心動,看來他這個老大是真的對女人沒興趣了。明明看起來有那麼點譜呀……也許是他自己多心了吧?

展中的校花?耿雄謙扯動脣角。那可不是代表着貴族的另一世界人類嗎?

那樣的香……那樣的柔……雲與泥的差別……

他笑着,眉毛卻擰了起來。

※※※

有過一次私自行動的不乖紀錄之後,好一陣時日陸湛管她管得很嚴,甚至沒讓她單獨回家;有時他要開會,也會留她下來一同關在學生會辦公室內參與會議。

他總是擔心不知人間險惡的她遇上壞人,或遭到任何不測,總以爲一旦他沒看住她,她一定會出事。愛上一個人之後就是以佔有來表示嗎?

坐在窗前的平臺上,她無心加入那一羣校內菁英的談話,徑自看着外邊,也思索着自己不能自主的生命。

“你的洋娃娃在不開心哩!”副會長劉雁影託着眼鏡淺笑着閒語了一句,也成功打斷陸湛閱讀紀錄的心思。

他看了一眼,道:

“你太閒了是嗎?”又埋首回公事,只是那心情已難平靜無波。

劉雁影笑得益加不懷好意:

“很少看她笑過哩,要不要裝個更好用的電池來控制她的笑感神經?”

“劉同學,你節制一些。”陸湛聲音中加入冰寒,同時也被砸中了痛處。有小聰明而且不時加以招搖的女人最令人厭惡,尤其當那個女人自以爲了解一切時。

劉雁影收起笑容,還以相等的冰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人,即使日後成爲你的妻子,她依然是獨立的個體,不是機器人。”

“你會有機會發表高見的,當你三、四十歲成爲‘失婚聯盟’盟主那一天。”

他的攻擊向來毫不留情。

“你這一生太順利,所以你狂妄得嚇人,怕是一旦跌倒了,也不會太好看,更別說要求有風度那一類的東西了。”

陸湛冷笑以對:

“你淨可以數着日子去等我跌倒那一天的到來,每一個失敗者都有這種基本的權利。”

與這種跡近萬能的男人舌戰是何等的不智,難怪他能橫行至今,沒人敢纓其鋒。劉雁影吞下到嘴邊的話,不打算與這人再戰下去,神秘投以一笑,走向佳人所在的窗邊,一手搭上了葉蔚湘的香肩:

“蔚湘學妹,待在這兒很無聊吧?”

葉蔚湘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這個三年級的學姊,禮貌回答道:

“不會。是我打擾你們開會了。”

“你少來煩她。”陸湛抓開她手,口氣森冷,形態上更是全然的佔有。

劉雁影抽回手,嘖嘖咋舌了兩下:

“當初你們入學時,知道學姊們怎麼形容嗎?一朵溫室名花,與一隻狺狺低咆的護花狼大。陸同學,護花犬同時也可以當採花手嗎?”

沒有等迴音,她走開了去,自然也明白自己惹惱了陸湛不會有好下場,但她直腸子慣了,對看不順眼的事能隱忍到今天才開口已屬了不起,哪還管其它。

“不要生氣。”她看着他冷怒的眼,輕聲要求。

陸湛看向她時,已回覆慣有的溫柔。

“你可以去校園內走一走,但不要走出校門口,知道嗎?再過四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滿坑滿谷的不滿及怒氣全在她眼波下化爲繞指柔。他早已知道,她是他生命中註定了要馴服他的人。

葉蔚湘點了點頭,禁不住又道:

“學姊沒有惡意。”她對劉雁影的好感,來自欽羨她天生敢言敢當的脾性,正好是她沒有卻又渴望的。

“既然你開口,我當然不介意。”他笑。喜歡她對他的要求與依賴,因爲太少有,所以更加珍貴可喜。

“那……我去操埸走一走。”她起身。

他執起她手。輕輕吻了下她白嫩的手背,才放行,深切的依戀盡在不言中。

抽回手,背在身後,她低首離去。

她是陸湛最珍愛的洋娃娃——太貼切不過的形容詞呵!

※※※

生命中的緣分,向來是由許多的不經意拼湊而成,也讓模糊的印象逐漸鐫鏤上心頭,鮮明得不能忽視。

不知是怎樣養成這個習憤,只要陸湛一沒空,她就制止不了想跳脫一成不變的日子,任芳心恣意去達成種種自由的想望。雖然不是什麼叛逆的作爲,卻能得到真實的喜悅;她只是想爲自己作主,證明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罷了。

陸湛不知道嗎?他應是知道的,但他不知爲何竟會放鬆了滴水不漏的監護,給了她少許喘氣的空間。不過,也許當她自由一人時。周邊早已佈滿了眼線得以讓他依然掌控,但她不曾奢求更多了。

給她一個人獨自冥想發呆的空間,已夠她感激。

今日又是獨自回家時刻,但她乖乖地搭了四點四十五分的校車回家,因爲五點二十分鐘陸湛會打電話回家查勤,倘若她沒有在時間內回去,那她恐怕又得被收回喘息的空間了。

之間,她尚能有十數分鐘可以步行。

下了校車,看着自家所住的智能型住宅大樓矗立在公園樹林步道的後方,閃動傲人的潔白光亮,竟讓她升起了些微的畏避;一直以來,家對她而言都是那種感覺。撇開眼,她走入公園,尋了池塘邊的一塊空地,坐在面池的椅子上發呆。

人人眼中看到好教養、乖巧柔順的葉蔚湘,又哪裡知曉她的柔順來自天生中的膽小怕責備呢?沒錯,她性格中的敗筆來自膽小,致使永遠一事無成,所以她只能投機取巧地任人搓圓捏扁,然後博取所有人的稱讚。然而,那些人喜愛的,是真正的她嗎?父母滿意的她、陸湛喜愛的她、師長同學眼中的她,也不過是披了討喜外衣的葉蔚湘而已呀!

給自己的憂鬱找到了方向,可不是。

不能這樣挑剔的,否則她的缺點會多了一項,叫做憤世嫉俗。

忍不住笑了起來,仗着四下無人,她改而坐在草皮上,伸手撥弄池塘水;要是陸湛知道了,必定會喝止她,怕池水太髒會令她生病。

“呀!”低呼一聲,她倏地抽回手,訝然地看清池水下面有好幾只肥大的鯉魚正靠了過來,差點將她的手指當成食物啃。“我的手不是魚飼料哦!”雙手背在身後,她小聲地告訴池中的魚:“我明天帶一些麪包屑給你們吃好不好?”

鯉魚們見無食物可吃,早已悠遊而去。她雙手支着池畔,傾身要找魚兒們的行蹤,已不復見,倒是向西的夕陽提醒她該回家了。她站起身,拍撫裙子上的草屑,必須弄得乾乾淨淨才能進家門,而愉悅的心也漸漸回覆初來的沉重:又是一天了。

轉身要走出公園,不料一抹男性身影不期然撞入她視線中,她愣了下,不知道這方天地幾時有了第二個人,而她卻渾然無所覺。怔然無措地別開眼,走了幾步,才因腦中飛掠過的熟悉而頓住——那人……她見過嗎?

旋過身子,她斗膽地又看了過去,卻輕抽了口氣——她記起來了,是公車上那個男子,有一雙闃暗得令人心悸的眼的人!而他似乎也沒料到她會再回首,已走到她剛纔席地而坐的地方,正躬身拾起她飄落的粉藍髮帶。

景象有一-那的凝結。他默然無語;她屏住氣息而任芳心張狂悸動,如脫繮野馬那般。

他拾了她的絲帶……

耿雄謙向來冷靜的外表,卻抑制不了狠狽襲擊而上。

着了什麼魔讓他有這種可笑的舉動?!惡狠狠的眼光不客氣地瞅上了她小鹿似驚惶張着的大眼,他大步走向她,將髮帶遞到她面前,無言地命令她拿去。

她退了一小步,被他迫人的霸氣嚇得畏卻,竟是沒膽伸手承接,又退了好幾步,轉身跑開。心跳狂烈的聲響蓋過了她所有的知覺與聽覺,那種膽怯不知從何而來,令她紛亂不已,理不出正確原由。

“站住!”鐵般的大掌在她逃跑的數秒內牢抓住她細瘦的手腕,硬是扯住她的身形。

“好痛!”她低呼,卻沒有力氣去掙扎,也不懂得如何對抗蠻力的侵略。望入一雙惡狠狠的眼,嚇得她眼中凝聚淚花,倉卒間,同時也看到了他凌亂的衣裳上有打鬥初歇的痕跡……他是……不良少年呀!

“是!我就是不良少年!你們貴族人類眼中的敗類!”耿雄謙扭曲地扯出一個邪笑,向來不動的心緒被她一雙明眸所透露的訊息惹毛了,執意且惡劣地想讓這乖乖女流淚!

不良少年向來都這麼做的,不是嗎?

然而,當真她流下了淚,他的煩悶卻更爲沉重。

將髮帶塞回她手中,他放開她,道:

“滾回你的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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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她努力要逼回眼淚,鼻音卻濃得難以掩飾哭泣的事實;她羞愧地道歉,雖不明白自己何時傷了人,卻能深切地感到他眼中怒意來自她無意中的刺傷,自然地讓道歉溜出口:“我傷害了你……”

他回覆冷然:

“沒什麼好道歉。”

心中爲她的敏感而心驚,她看起來那麼嬌弱、受盡保護,怎麼可能會有體恤他人的溫柔?不!這不是他要的,更不是他要得起的,所以他不該深想;他今天根本是着了魔才做出一連串的蠢事!

“回家去。”他轉身而去,僵直而氣憤地大步走開,沒看她一眼。

葉蔚湘看着他的背影走遠,低頭看自己被抓紅的手腕與手中的藍緞帶,酸酸甜甜的感覺浮上心頭。見過他兩次,總是見到他負傷。是的,那是另一個世界纔會有的生活方式,拳頭、刀槍、暴力……好可怕!

他是怎樣的人呢?爲什麼總在受傷?而那樣的事情,竟令她的心猛烈地糾緊不已,爲什麼呢?

生命中的緣分呵,常是由許多不經意促成……

烙印上心頭的第一名男性,居然不是對她呵護備至的陸湛,而是那個不知名、並且來自另一世界的人。命運的擺弄,常是令人不知所措的呀!

她沒有對抗的意圖,只有習慣性地順服……夾着些微酸酸甜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