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臣覺得,是時候應該做些什麼了。他深深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
早上他醒過來,先是習慣性地吸一吸鼻子,沒有聞到熟悉的粥香,心裡有些奇。往日要花十分鐘才能睜開眼睛的,這天只花了十秒。
睜開眼睛之後便伸手去牀頭櫃上摸水杯。一般這個時候,他的牀頭櫃上已經放好了一杯溫開水,水溫剛剛好,喝下去能沿着乾澀了一夜的食管,一直通到胃裡,暖洋洋的特別舒服。可是今天,牀頭櫃上是空的。
他驀地就是怔了一下,手停在那裡,覺得心裡好像缺了一塊什麼,卻又找不到具體缺失的方位,估摸不到形狀。那個缺口拼命朝外面透着氣,透得他胸口透涼透涼。連帶他的呼吸系統短路,一樣的拼命朝外面吐氣,硬是吸不進一口。
他覺得自己快要斷氣了。
李肖臣喘着氣坐起來,目光落在對面牆上碩大無比的工作日曆上。上面用紅色的馬克筆醒目地劃出兩個箭頭,一頭一尾直直指定兩個日子,下面寫着:
“十月十二日到十月十八日,班弗,MV攝製。”
他這纔想起,原來那個人不在了……
李肖臣覺得呼吸又回來了。
很快,牀頭櫃上手機震(李肖臣工作性質特殊,所以他的手機長期調在震動狀態)。他看了一眼,未知來電,心裡立即打了個突。旋即想起上次那個小平頭已經被抓了,這才舒了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是祁雲月。
“我想你差不多該醒了。”太平洋的那一頭,祁雲月的聲音很近,緊貼着耳邊,彷彿近在咫尺。
李肖臣忽然覺得靠着手機的那邊臉頰微微發燙。
“嗯,剛醒。”他說,“你們呢?”
“剛到溫哥華,等轉機去班弗。”
“你還好吧?有沒有暈機?”他記得祁雲月每次坐飛機都會有小小暈機。
“還好,沒事。”祁雲月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起伏,也聽不出他有沒有真的暈機。
可是李肖臣直覺地覺得,他暈機了。
“多喝點水。”他說。
祁雲月“嗯”了一聲,然後說:“冰箱裡有燒好的粥,加水熱一下,不要用微波爐,在爐子上……”
他說到一半,就聽到朱小萌的聲音,在後面叫登機了。
祁雲月應了一聲,又囑咐了好些事情,聲音很低,軟軟的熨貼在耳邊,什麼要按時吃藥,不要叫外賣,不要抽菸,不要喝咖啡,不要一個人出門,要散步的話叫宋琉陪着……
李肖臣覺得他很囉唆,可是又不想打斷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對他囉唆,沒有人告訴他不要做這個、不要做那個。只有爸爸告訴他,你要好好讀書,你要懂事,要這樣,要那樣。但是從來沒有人讓他“不要”做什麼。
他覺得這種感覺很新鮮,好像有人拿了很多木條子在他周圍敲敲打打,裝訂出一個柵欄一樣的架子。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周圍有了邊,有了可以摸得到的東西,這讓他覺得很安全。這讓他知道,即便到了夜裡,即便很黑、看不到路,他也可以順着這條摸得到的柵欄往前走,走到自己需要去的地方。
祁雲月絮絮叨叨叮囑了半天,直到朱小萌又一次催,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掛了電話。
李肖臣捏着手機,瞧着對面的大日曆發愣。剛纔,就在剛纔,祁雲月的聲音從太平洋裡億萬個川流不息的水分子頭頂上疾飛過來,落到他的電話裡。他緊貼着手機這邊的臉頰,包括耳朵和耳朵下面的脈搏,都在微微發燙。脈搏的跳動牽動臉上的神經,一跳,又一跳,血液流動的聲音在皮膚底下清晰可聞。
手機又震,李肖臣一激動,抓起來就說“喂”。
“一大早真有精神啊你。”是宋琉。
“是你啊……”李肖臣鬆了一口氣。
宋琉“咦”了一下:“不然你以爲是誰?”頓了頓,問道:“暈機了嗎?”
李肖臣直覺地點頭說“嗯”,“嗯”完之後發覺不對,好像自己又上當了。電話那頭宋琉已經笑開了,樂不可支的。
“快來給我開門。”宋琉說。
宋琉帶了熱氣騰騰的粥來。宋家廚房做出來的東西,用的是最好的日本越光米,小火煨了一整夜,又香又糯,盛出來的時候溫度剛剛好。
李肖臣看着那鍋粥,忽然有些爲難。
宋琉上下看看他,笑了,然後很容易地在冰箱裡找到了另一鍋粥。
“唉,我算是白來了。”宋琉把着冰箱門,嘆了一口氣,“這會兒就是拿龍肝鳳膽給你熬一鍋粥出來,你鐵定也是不要喝的。”
李肖臣快步上去把冰箱關起來,隨即瞪了宋琉一眼:“你倒是拿副龍肝鳳膽來我瞧瞧,你要是能拿出來,我連芥末都不沾,直接生嚼。”
宋琉彎下腰直笑:“好啦,你連家裡鑰匙都給人家了,還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李肖臣急:“我給他鑰匙,讓他自己好開門,誰高興一大清早爬起來啊?”
“有人高興啊,”宋琉在廚房裡轉悠,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有人高興一大清早就起來,開半個小時的車到人家家裡,燒水熬粥整理房間……誒,他把你這裡弄得可真乾淨,什麼時候借來我家用用,你爸一定開心。”
“去,你當人家鐘點工嗎?”
李肖臣想了想,還是把冰箱裡的冷粥拿出來,照祁雲月說的,加了點水,放到煤氣竈上加熱。
宋琉眼尖,看到了粥鍋後面的角落裡藏着一個真空保險盒,盒子裡裝了水,水裡泡着一個蘋果削出來的小兔子。
“李肖臣……”他突然嘆了一句,竟不知爲何帶着些蒼涼的意味。
李肖臣正打算去刷牙,被宋琉這麼一嘆,驀地就是一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於是站定了聽他說。
宋琉走到他面前,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盯了他半晌不出聲。李肖臣被盯得發毛,結結巴巴地問“幹嘛”。
宋琉嫣然一笑:“你戀愛了。”
李肖臣臉一紅,不假思索地就反駁:“呸,你才戀愛!”
宋琉眨眨眼:“我?我每天都在戀愛啊。”
李肖臣看看他,宋琉眼角眉梢都是暖人的笑意。他本想發火,但看到宋琉閃閃發光的樣子就沒氣了。
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宋琉的對手。宋琉漂亮、聰明,這些就不說了,最關鍵的是,人家十四歲就開始談戀愛了,對方還是那個李肖臣心目中完美人類的典範——宋凌。後來他出國唸書,十六歲又在德國交了一個男朋友,愛得死去活來的。可惜那老外命不好,過了兩年就掛了。爲了調查他的死因,宋琉沒少吃苦。回國之後,一邊和宋氏高層、當時也是宋凌情人的襄藍爭,血雨腥風的鬧了一陣,整走了包括襄藍在內的一批宋氏高層。一邊又和樊虞牽扯不清。直到這兩年纔算定了性,安安分分呆在宋凌身邊。
他覺得跟宋琉比起來,自己在感情方面根本就是個白癡。別說談戀愛了,就算對人動個心都很少有,那方面的經歷更是一張白紙。以至於每次同宋琉談到這個話題,他都會覺得無地自容。
李肖臣嘆了一口氣,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儘管這會兒臉洗到一半,整張臉水淋淋的,但模樣怎麼看也算周正了吧,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怎麼就沒人看得上呢?
鬱悶地回到客廳,看到宋琉已經把熱好的粥盛出來,給他布好碗筷了。
“想不到你還挺會照顧人的嘛。”李肖臣溫和地笑笑。
“那是,”宋琉很自豪,“我怎麼說也在外面獨立生活了那麼多年啊。以前仙水病了的時候,我熬粥給他喝。那個時候也不知道哪來的耐心,拿小火慢慢煨,我就坐在旁邊看,沒事就攪兩下。那明明是煤氣嘛,我還是盯着它看,好像生怕它滅了,一看就是一整夜,我的一百度散光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看出來的。粥熬好了之後,我還特地把粥油給他喝,下面米早就成渣了,那些米渣我就自己吃。粥油啊,勝過蔘湯的東西,最補不過了。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們德國人從沒喝過粥,一開始任我怎麼哄他都不肯喝,非說粥油像……像那個東西……他喝我的都喝了不少了,這會兒倒來嫌,真是,笑死我了……”
剛開始,李肖臣還在一邊喝粥一邊認真聽,聽到後面幾句,忍不住噴了一桌子。這人真是,明知道他在喝這個,還說那種事。他知道宋琉肯定是故意的。
宋琉的那個德國男友,名字太長,李肖臣總是記不住。後來看了照片,覺得他有點像《幽遊白書》裡的仙水忍,於是就“仙水”“仙水”地叫他。久而久之,宋琉跟他提起那個人的時候,也都叫“仙水”。李肖臣知道宋琉只是不敢提起他的名字,那個人永遠是他心口的一道疤。
李肖臣看着宋琉一邊碎碎念他吃相差,一邊手忙腳亂地扯了紙巾抹桌子,忽然就在想,眼前這個人,儘管看起來一副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樣子,其實他人生經歷的複雜和慘痛,絕對不是自己能夠了解的。他光是聽那些故事就聽得心口痛,忍不住掉淚,真不知道宋琉是怎麼過來的。而他現在居然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笑面人生,沒事尋自己開心,然後笑得花枝亂顫的。李肖臣覺得,宋琉這個人,精神太強大,不是一般的堅強。
他總是認爲,要是把自己的人生放到宋琉旁邊,那簡直就是怒海驚濤之於溪水靜流,鷹擊長空之於老母雞孵蛋,布魯斯·威利斯之於新聞聯播……總之就是,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所以,宋琉能有今天,有這樣一個平靜而安寧的歸宿,能有一個性情寬容祥和的人包容他、寵着他,李肖臣由衷地爲他高興。
“想什麼那你?喝個粥都能美成這樣。”宋琉敲敲桌面,“我說,那個祁雲月呆頭呆腦的有什麼好呀?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點,這會兒都被傳染了……”
李肖臣笑笑,懶得去跟他鬥嘴,只是問道:“對了琉,那你生病的時候呢?有沒有人熬粥給你喝?”
“我?”宋琉愣了一下,“有啊……有一次我發燒,凌親自下廚房熬粥給我喝。”
李肖臣噴:“老闆?!他下廚?!!”
對於李肖臣來說,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宋家主人下廚熬粥,簡直就和火星人加哥斯拉加奧特曼再加上地球人一起和平相處和樂融融共建和諧宇宙一樣荒謬!
太荒謬了……真的!
“那……他手藝如何?”李肖臣很好奇。
“嗯……怎麼說呢……”宋琉用食指抵着嘴脣,“我喝了一口……”
“然後呢?”
“不知道該嚥下去,還是該吐出來……”
李肖臣一囧:“那後來呢?”——宋家主人親自熬出來的粥,就算味道再難喝,那也是一兩值千金,賽過三百年的陳年普洱吧。
“後來……我還給他了。”
李肖臣又一囧:“怎麼還?”
宋琉把食指從自己的嘴脣上移開,輕輕點住李肖臣的嘴脣:“這麼還咯。”
李肖臣猛地就是一顫,拍開他的手,臉已經紅了:“都結了婚的人了,你檢點一些好不好?”說着他自己就笑了,很輕很軟,好像四月漫天飛舞的蒲公英。
宋琉看着李肖臣,這個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以前只是埋頭讀書一心工作的朋友,這次好像是動了真心。這讓他既欣慰又擔憂。欣慰的是,李肖臣這個晚熟兒童終於開竅了。擔憂的是,他那麼單純那麼直率,愛情在他面前就好像一個新鮮水嫩、剛剛削出來的小兔子蘋果,甜美無害的,帶着生機勃勃的清香。他看不到那些險惡和路邊帶刺的荊棘,只怕將來難免會受到傷害。
“看什麼看?我臉上長角啊?”李肖臣瞪他。
“你好看嘛。”宋琉笑。
笑完他說:“你快點吃,吃完我帶你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