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著風雪,衝到了洞口,在洞口呆了片刻,又退了回來。
如果不是我眼前的處境如此糟糕的話,那麼,我這時在眼前看到的景色,可以說是在地球上能夠看到的最壯麗的景色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遠處的山頭,根本完全看不見了,而近處的山頭在大片大片狂舞著,向下降落來的雪花之中,就像是幻影一樣,只存在於虛無鏢紗的境地之中。旋風不特將地上的積雪捲起來,和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相撞擊,然後又散開來,飄舞著。
我站了大約一分鐘,在我的衣服上,已經積下了不少雪花,我退回洞中之後不由自主,向我的那雙鞋子看了一眼,然後苦笑起來。
人餓急了可以吃皮鞋,但是我的攀山釘鞋,可供吃的部份,卻實在太少了,那我該怎麼辦呢?
如果我在這個山洞中不出去,那我只是枯守著,可能守到天色轉晴,但到那時,我已經可能餓得連舉步走出山洞的氣力都沒有了。
那樣的話,我還不如現在就出去冒冒險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剩餘的小半盒火柴,小心藏了起來。我沒有任何食物,只好抓了幾把雪,在口中胡亂嚼著,吞了下去。
然後,我翻起衣領,冒著旋風,向外衝了出去。
當時,我就像是在進行一場賭博。我根本無法知道我會輸,或者會贏,而當我走出了數十碼之後,我又聽到了一陣隆隆的聲響。
我轉頭看去,看到大堆大堆的雪,自山坡上滾下來,那又是極其壯觀的奇景,但是我並沒有多佇足,我不斷地向前走著。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全然無法辨別前進的方向,我只能順著風勢走著,而風勢是在不斷變幻著的,是以不必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身在何處了。
風勢似乎越來越猛,雪也越來越大,我實在無法再向前走了,但還是勉力支撐著,最後,我從一個斜度很大的山坡上,直滾了下去。
賓到了那山坡下,我喘了一口氣,那裡有一塊很大的、直立的石頭擋著,風不是那麼猛烈,我勉力自雪堆中翻起身來,倚在大石坐著。
當我坐定了之後,我看到就在我身邊不遠處,有兩團積雪,竟然在緩緩地抖動著。
我揉了揉眼,手背上的雪花,揉進了眼中,使我的眼睛發出了一陣劇痛來。當我再定睛向前看去時,我肯定我未曾看錯,有兩團積雪在動。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那可能是雪下有著兩個小動物,如果是的話,那我就獲救了,我高興得幾乎大聲叫了起來,我忙向前撲去,先將那兩國雪球,壓在身下,那兩團雪球並沒有發出什麼掙扎。
然後,我迅速地扒開雪,我首先看到兩對眼睛,那兩對眼睛,也在一大團灰色茸毛之中,一看到了那兩對眼睛,我就陡地一呆。
因爲,那無論如何,不是野獸的眼睛。
我連翻坐起身來,將雪迅速扒開,我看到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掙扎著爬起身來,他們站起之後又跌倒,倒在雪地之後,再也沒有力量站起身來了,只是睜著他們烏溜溜的眼珠望著我。
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又凍又餓了。在那剎間,我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又凍又餓,就在死亡的邊緣了,我連忙將他們扶了起來。
他們的身上,都穿著獸皮衣服,戴著狐皮帽子,他們的手,凍得又紅又腫,我將他們扶了起來之後,已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康巴族人的孩子。
我大聲問他們:“你們是怎麼一回事?”
那兩個孩子困難地搖著頭,看來他們已經衰弱得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
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體力的過度消失,是一件最最危險的事了。
我握住了他們的手臂,大聲道:“我們不能耽在這裡,我們一定要走,你們一定要跟著我走,明白麼?”
那兩個孩子總算聽明白了我的話,他們點著頭,我拖著他們,向前走去,在開始的時候,他們根本不能走,只是我拖著他們在雪地上滑過。
我自己已經是飢寒交迫的了,還要拖著兩個孩子向前走。那種疲乏和痛苦,實在令得我身內的每一根骨頭。像是都要斯裂一樣。
我好幾次想將那兩個孩子放棄算了!
但是,當我每一次有那樣的念頭時,我轉過頭去看他們,都看到他們,也在竭力掙扎著,是以又使我打消了放棄他們的念頭。
這兩個孩子在開始的時候,甚至連走動的能力都沒有,那一定是他們在雪地中停留得太久,全身都凍得發僵了的緣故。
他們的年紀實在太小,小得還不明白如何在雪地中求生存的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不論你多麼疲乏,都要維持身體的活動,走也好,爬也好,總之要動,當你一停下來的時候,死神就開始來和你會晤了。
當我拖著這兩個孩子前進的時候,他們自己也在竭力掙扎著,是以,他們的活動能力,也在逐漸恢復著,漸漸地,他們已可以自己走動了。而當我們在經過了一個山口的時候,凌厲的風,夾著雪片,向我們吹襲了過來,令得我們三個人,都不由自主,在雪地中打著滾。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急於避開那山口的強風。
那兩個孩子,拉住了我的手,反要拖我向那山口走下。
在那樣的風雪之中。我們是根本無法講話的,我只好搖著頭,同時伸手向前面指著,表示我們要繼續向前去,至少,要避開這個風口。
可是那兩個孩子卻十分固執,他們一定要向那山口走去,我心中惱怒起來,掙脫了他們的手,自顧自向前走去,他們卻又追了上來。
他們追著我,滾跌在地,我要十分艱難地才能轉過身,將他們扶了起來,當我扶起他們的時候,那兩個孩子向我大聲叫道:“向那裡去,那裡有庫庫!”
我大聲問道:“有什麼?”
“有庫庫!”他們回答著。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庫庫”是什麼,他們指的,正是那個山口,從山口中卷出來的風,是如此強烈。我們如果要逆風走進山口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那兩個孩子在掙扎著站了起來之後,還是硬要拉著我向山口走去。
我暗歎了一聲,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兩人口中的“庫庫”,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但是我卻也可以知道,他們那麼強烈地要求走進山口去,一定是有原因的。
這兩個孩子,當然不可能是外地來的,他們毫無疑問是康巴人的孩子。
那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是孩子,但是他們對當地地形的瞭解,一定還在我之上,那叫作“庫庫”的地方,可能對我們目前的處境,有所幫助。
是以我點了點頭,和他們一起向那山口走去。
罷才,我們在經過那個山口之際,是被從兩面峭壁夾著的強風,吹得滾跌出來的,這時,逆著風,俯著身,硬要走進那山口去,那種痛苦的經歷。怕只有長江上游的縴夫,才能夠領會得到。
我們的身子,幾乎彎得貼了地,我們被凍得麻木的手指,在雪中探索著,抓緊一切可供抓緊的東西,然後,我們一寸寸地前進著。
而我們又不能將我們的身子,彎得太久,因爲雪片捲過來,會將我們蓋住,如果我們的身子彎得太久了,在我們的面前,便會堆起一大堆雪來!
我也完全無法知道我們究竟化了多少時間,在那樣的情形下,也根本想不到旁的事,只是拚命地,用盡了體內的每一分精力,和風雪搏鬥著。
我們好不容易掙扎到了山邊,在到了山邊之後,情形就好了許多。
我們可以抓住岩石的嶙角來穩住身形,不致被強風吹得身子打轉。
在我們又走出了一百多碼之後,那兩個孩子,本來是一直抓住了我的衣服的,這時,他們突然鬆開了手,向一個很狹窄的山縫爬去。
我跟在他們的後面,一起擠進了那山縫。
才一擠進那個狹窄的山縫,我就覺得那兩個孩子,確然是有道理的了。
因爲我聽得出縫的那一邊,傳來一陣“轟轟”的聲響,那是空氣急速流通所造成的迴音。
有這樣的迴音,那就表示,在那石縫裡面,有一個體積相當大的山洞。
我們三個人一起向前擠著,山縫中,風已沒有那麼大,只不過卻冷得令人發顫,那兩個孩子用發顫的聲音叫道:“我們找到庫庫了!”
我正想問他們,什麼叫作庫庫,但是我還沒有問出口,我便已經知道,“庫庫”究竟是什麼了!
我們已擠出了石縫,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相當大的山洞,那山洞中,堆著許多東西,有一張一張的獸皮,有乾柴枝,還有吊在洞頂上,一隻又一隻被風乾了的野獸。我明白了,“庫庫”是一個補給站的意思,那兩個孩子知道這些食物,有可能使我們生存下去的一切!
當我看到了這一切的時候,我心中的快樂,實在是難以言喻的,我也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和他們拉著手,跳著、唱著,不斷在山洞中打著轉。
那只是一個山洞,但是在我的眼光中看來,這個山洞,卻是真正的仙境了。
我很快就用火石打著了火,燃起了火堆來,然後,我們將一隻可能是獐子的獸體,放在火上烤著。當肉香四溢之際,我們爭著啃著那種堅硬的獸肉,讓汁水順著我們的口角流下來。
山洞中食物儲藏之豐富,足可以供我們兩個小孩,一個成人過上一年!
而我們自然不必在山洞中住上一年之久,暴風雪至多十天八天,就會過去,在暴風雪過去之後,我們就可以走出去了。
我在雪地中救了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又救了我!
這兩個孩子一定太疲倦了,當他們的口中,還塞滿著獸肉的時候,就已經睡著了。
我攤開了幾張獸皮,將他們抱到了獸皮之上,讓他們沉睡,然後,又在火堆上添上了不少枯枝,我也倒在獸皮上睡著了。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睡得最甜蜜的一覺,當我感到寒冷時,我知道那是火堆熄滅了,但是我卻仍然不願意醒過來,我將獸皮緊緊裡住身上,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醒來,火堆中已成了一堆白色的灰燼了,那兩個孩子還在睡,我又燃起了火堆,然後,叫醒了那兩個孩子。
他們揉著眼,站了起來,我裡著獸皮,擠到了那山縫口,兜了一大堆雪回來,我們嚼著雪,啃著獸肉,在山洞中一連躲了四天。
到第五天,我們睡醒的時候,陽光映著積雪,反射進山洞來,使得山洞中格外明亮,暴風雪已經過去了。那兩個孩子歡呼著,擠出山縫去。
我也跟了出去,我跟在他們後面,他們顯然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毫不猶豫地向前走著,而在走出了兩三裡之後,我也認識路徑了。
那正是我第一次被康巴人圍住,作爲俘虜,帶往他們營地的地方!
我自然知道,再向前去。就是晉美那一族人的營地,我想,我沒有必要再向前去了。
正當我打算叫住在前面奔跑的那兩個孩子,向他們話別之際,一隊康巴人已飛也似奔了過來,迅速地向我接近,而且,我也看出,帶頭的那個,正是晉美。
那兩個孩子,已奔進了那一隊康巴人之中,他們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兩個男人,將孩子抱了起來,孩子轉過身來,向我指著。
晉美也已帶着十來個人,向我奔了過來。
當那些人來到了我的面前之際,他們臉上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具復活的殭屍一樣地古怪!
我向晉美揮了揮手,道:“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晉美絕對是一個勇士,可是他在聽了我的話之後,也足足呆了半晌,才道:“你,你不是從石樑上面,跌了下去麼?”
“是的!”我回答:“我會游水,所以僥倖得很,算是天神護佑吧,我沒有死。”
那時,那兩個孩子,已將其餘的人,引到了我的身前,兩個康巴人神情激動地對晉美道:“是他在雪地中救了我們族中的兩個孩子!”
晉美立時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
他的那種眼光之中,是充滿了感激的神色的。然後,那是突如其來的。他們所有的人,都向我涌了過來,抓住了我,將我向上拋了起來。
我第一次被他們圍住的時候,他們將我當成了敵人,但是這時,他們卻將我當作了恩人。
我被他們拋了又拋,然後,他們又擁著我,來到了他們的營地之中。
雖然我一再聲明,我不能久留,但是,我還是給他們硬留了兩天,臨走的時候,他們給了我很多幹糧,以及在雪地中行走必需的東西。
他們一直送我出來,直到我第一次被他們圍住的地方,他們才和我依依不捨地分了手。
我繼續向前走著,當和他們在一起的時慄,我幾乎已忘記了德拉了。
但是當我又開始一個人前進的時候,我又想起了德拉來,或者說,我又想起了德拉帶我到達的那個仙境來。就算我不是一個貪財的人,但是,那麼多的寶石和鑽石,無論如何,都是令人終身難忘的。我現在所在的地方,離得又不是太遠,我有足夠的糧食,可以支持我的來回,唯一的麻煩就是神智不正常的德拉,和他那一柄手槍。
我在一面考慮著,我是不是應該回到“仙境”去,一面,我仍然不停地在向前走著。
而我立即發現,我自己的考慮,是多麼可笑,因爲我正是在向著那“仙境”所在的方向走著,在我的潛意識中,我已決定了要回到“仙境”去。
沒有什麼人是可以和他本身潛意識的決定相違抗的,我也不再多作考慮,我向前走去,當天黃昏時分,我已經來到了那個奇異的山洞中。
我在山洞中休息了一回,因爲我不知道德拉現在怎麼樣了。
德拉可能變得更瘋狂,他說不定一看到我,就會開槍射擊。我決定不能貿貿然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所以,我決定到天色完全黑了,才穿過山洞去,看看他是不是還在,我離開他已有七八天了,在這七八天中,他也有可能已離開了仙境。
我這時的想法是:德拉所說的一切,全是不可靠的,他在看到了那麼多的黃金寶石之後,就將我趕走,好獨吞仙境中的一切,我想他或者會在我之後,帶著他儘可能帶走的寶貝,離開了仙境。
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也一定遇上了那場暴風雪。
他是不是有運氣避過那場暴風雪呢?
而如果他講的一切都是真的話,那麼他現在當然還在那遍地都是黃金、寶石的仙境之中,而他又沒有糧食,那可能他早已死了。
我在山洞中休息了好一會,直到山洞之中,漸漸變黑了,那些鐘乳石都反射出一種黯淡的、迷人的光輝來,我才慢慢地向山洞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