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魂似斷,醒後淚真流。
—— 佚 名
遠遠便聽千鳥崖上傳來一陣喧嚷,醒言心下頗有幾分奇怪:
“咦?想那寇姑娘平素並不喜與人交接,此時千鳥崖上怎會如此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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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喜看熱鬧一向是他愛好;聽得這番動靜,醒言立時加快腳下步伐,直往千鳥崖上奔去。
待靠近千鳥崖,醒言才覺着有些不對勁。他耳力甚佳,此時已聽得分明,崖上嚷鬧之人,口口聲聲都說什麼“妖怪”“禍害”“窩藏”……聽得這些險惡詞兒,醒言着忙緊趕幾步,奔上千鳥崖。
就在他踏上久違的石坪時,正聽得那人說到:
“……不如你便從我,那前事就一筆勾銷!”
“哦!原來是趙兄。”
這時他才發現說話之人,正是先前曾見與華飄塵一道的崇德殿弟子趙無塵。
“趙兄莫非是來尋我切磋笛藝?”
正說得起勁的趙無塵,這時才發覺醒言二人的到來。聽得問話,回身看去,正見醒言含笑立於身後。
乍睹醒言,趙無塵倒似猛然吃了一驚。略定了定心神,纔有些尷尬的說道:
“其實、也不是——那個……”
“咳咳,也只是尋常來看看。”
“哦?那爲何剛纔聽趙兄提甚妖怪、窩藏的話兒?”
“是嗎?咳咳……”
“呃?怎不見雪宜出來迎我?”
不管趙無塵窘狀,醒言這才發覺,在這盛夏時節,自己居所四海堂,竟正是門戶緊閉。
“寇姑娘,我和瓊肜剿匪回來也!”
“寇姑娘,你在裡面嗎?”
喊了一聲,不見回答。這時醒言才覺着有些不對,便返身問趙無塵道:
“無塵兄,你剛纔和誰相鬧?你可知寇雪宜在屋中嗎?”
正在趙無塵口中囁嚅,不知如何答話時,醒言瓊肜二人,卻忽聽到那原本悄無聲息的石屋中,忽響起一陣啜泣之聲。聽那泣聲漸起的情狀,想來屋中哭泣之人,已是壓抑良久。
雖然,那屋中傳來的泣聲並不甚高,但醒言卻聽得一清二楚。再聯想起先前聽到的喧鬧,這位正眺望石屋的少年,霍然轉過身來,雙目炯然生光,直直逼視趙無塵,冷冷說道:
“請教趙兄,此事你作何解釋?”
“這個、張兄誤會了。其實也沒甚事,只是……”
正說到這兒,那屋內啜泣之聲略略轉高;正口角囁嚅進退失矩的趙無塵,卻忽似被鍼芒戳了一下,心中怪道:
“咦?!奇怪!原本我不應該是理直氣壯的麼?——怎麼在這煙花之地出身、只會吹幾手怪笛的暴發小兒面前,竟變得如此不濟,就好似自己真做錯什麼事一般!”
當即,醒言便突見這原本神情萎靡的趙無塵,忽的將脖一梗,揚眉回望自己,傲然說道:
“此事?此事還要問堂主自己!”
“問我?趙兄此話怎講?”
張堂主一頭霧水。
“哼!且莫裝憨。我來問你,身爲上清宮一堂之主,張醒言你爲何要藏污納垢、收庇妖物?”
“藏污納垢?收庇妖物?”
“不錯!”
趙無塵斬釘截鐵答了一句,接着又呵呵冷笑起來:
“佩服啊佩服!張堂主果然不是常人。被我說破心事,現在居然啥事沒有,一副毫不知情的委屈樣子。”
莫名其妙的少年,聽他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便有些不悅道:
“無塵兄,你這話是從何說起?此事我真是不知,絕非我張醒言故作懵懂。”
頓了頓,醒言又誠懇續道:
“上次我一睹趙兄風采,頗生仰慕,心下多有結交之意。若是今日趙兄要這麼說,可真寒了醒言的心。”
“哼哼,誰知道呢。”
趙無塵一臉的不以爲然,
“當然,本道也無暇與你計較。今日既被你撞見,便不妨攤開了明說。”
“正當明說!”
“好!那我就不妨直言。其實,我絕無閒心去推究,張堂主在堂內收納這樣一個明豔尤物,倒底是何居心;只不過,現在既然讓我撞破,那張堂主便得割愛,讓這雪宜姑娘歸我。當然,”
正侃侃而談的趙無塵,瞧了眼前少年一眼,又添了一句:
“如果堂主捨不得,那雪宜仍可住在這處——不過事先可要說好,若是我喚她,可是要隨叫隨到。”
說到這兒,這趙無塵臉上竟現出幾分古怪神色。這神色,有幾分曖昧,還有幾分猥瑣,倒讓醒言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呢?
哦,原來這神情,當年花月樓中很常見。
“原來趙兄是爲這事。”
醒言倒一時沒怎麼反應過來:
“這事我也想過。其實雪宜處世,一直清冷淡薄。我思摸着,若爲她覓得一個如意鴛侶,說不定能讓她過得開心些。上次見過趙兄風采之後,我倒也並非沒這麼考慮過——”
見他說得低聲下氣,趙無塵正是聽得無比舒服。只是正聽到關竅處,卻見張堂主嘎然而止;然後,似是轉念想到啥,語調一轉沉聲說道:
“趙兄,想起來,我倒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實相告?”
“當然可以。你說。”
見這位四海堂堂主話頭放軟,趙無塵正是心情大好。
“你剛纔所說妖怪妖物,倒底喻指何物?”
“哈!張堂主只顧跟我說笑。若不是你心知肚明,又怎能忍痛割愛、跟我服軟?那妖物不就是在——”
說到此處,趙無塵擡手朝四海石居方向一指:
“妖怪不就在那處?”
“呼~”
“原來如此。”
“呃?”
見自己指過之後,這位張堂主突然神色大寬,趙無塵倒有些摸不着頭腦。正疑惑間,只聽他語氣輕鬆的說道:。
“你是說雪宜?那不可能。一定是無塵兄誤會了。寇姑娘是我從山下偶然救來的小戶女子,絕不可能是什麼妖怪!”
說起來,也是醒言心中有鬼;否則若按他往日機靈勁兒,又何須直到此時,才知曉趙無塵“妖物”所指何物。
正在他心下大寬,卻聽趙無塵氣急敗壞道:
“張醒言,沒想到你到這時還敢跟我打馬虎眼!”
“——哼!也難怪,如此雅麗脫俗的女妖精,又有哪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捨得放過!”
“只不過,捨得捨不得,今日也由不得你了。寇雪宜妖怪身份確鑿,即使你有心維護她,也是不能了。”
“哦?此話怎講?”
聽他這話說得新鮮,醒言倒是大感興趣。在他身旁的小瓊肜,則聽得大人爭執,言語之間又是“妖怪妖怪”的說着,這本來活潑的小女孩兒,便一臉黯然的躲在一旁,絲毫不敢插上隻言片語。
卻說那位趙無塵,見醒言還這般渾若無事的模樣,正把他給氣得七竅生煙。只聽他嚷道:
“你卻不要裝懵懂。上次來訪千鳥崖,你那寇雪宜竟施妖術傷我!”
“哦?”
“不是的!”
正待醒言想要追問時,卻見屋內奔出一人,悲切說道:
“自堂主離山後,這趙道爺便幾次來崖上拜訪。初時還循着禮數,可後來卻風言***、動手動腳,想要……想要調戲奴家。”
這淚眼婆娑之人,正是一直闔戶不出的寇雪宜。
“一派胡言!我只是略表仰慕之情而已,怎能談得上調戲?!”
“雪宜你接着說。”
醒言卻未管趙無塵叫屈,只叫雪宜繼續說與他聽。
“趙道爺幾次調笑,都被婢身婉辭拒絕……都道若是堂主歸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原本以爲趙道爺也是知理之人,我只須將門戶緊闔,也就不來蒿擾……”
聽着這斷斷續續的哽咽話語,醒言臉上漸轉凝重。只聽寇雪宜泣道:
“卻不知道,五日前七夕那晚,他又來崖上,說了很多難堪話兒……奴家正待緊閉門扉,卻怎知他竟破門而入,便要對奴家用強,還說……”
不知何故,說到此處時,寇雪宜便再也說不下去,只在那兒悲聲啜泣。
“趙無塵,可真如寇姑娘所言?”
聽罷雪宜一番話,醒言甚是氣惱;待轉向趙無塵質問時,臉上神色已然不善。
“哈哈!兩位一唱一和,這戲演得精彩!要不要再來一遍?”
“不錯!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只不過那也只是我愛慕之心稍強而已,無甚難堪處。既然大家麪皮撕破,那我也就不妨明說。”
這位一直還算舉動儒雅的趙無塵,此時卻換上一副惡狠狠的神色:
“原本我還有些慚愧,不過,待這來路不明的女子竟用妖法傷我,我便再無愧疚之心。那晚,這賤人竟趁我一時不察,平地生出許多奇形怪狀的藤蘿,將我冷不丁捆住——”
說到這兒,趙無塵臉上漲得通紅,叱問道:
“張堂主!你這堂中之人的來歷,不用你說,我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一個來歷平凡的民家弱女子,又怎會使出這樣法術?瞧那藤蔓滋生的怪誕模樣,不用多想,一望便知是山中草木妖精召喚之術——”
“其實張醒言你又何必逼我說出來呢?瞧你倆剛纔這番唱和,應該早就心知肚明瞭?哼,一個妖精,還不是想玩就玩?你又何必跟我裝糊塗。說起來,張堂主早先是妓樓出身?這個中滋味,你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
少年一時無言。
這時,也只有在他身後的瓊肜才瞧得清楚,她的堂主哥哥,衣裳服袖現已似是無風自動,竟正急促的顫抖個不停。
剛纔趙無塵那話說得雖然惡毒,可小瓊肜卻如何能知其中喻意。目睹哥哥異狀,正滿心奇怪之時,卻發現堂主哥哥那異樣的微微顫抖,已經止住。
“趙無塵,你一口一個妖物,就僅僅因爲自己被人捆得像端午節的糉子?”
“你?!……”
少年這句平靜的話語,卻把趙無塵氣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現在這位外形儒雅、舉止風流的名門弟子趙無塵,看在醒言眼中,卻只覺得萬般的厭惡。
“你、你竟想矢口否認、一心庇護這妖物?!”
趙無塵也非省油的燈,片刻就緩過勁兒來,反詰道。
“趙無塵你錯了。我一心庇護不假,只不過,卻不是庇護甚妖物。”
這話一出,便連那位在一旁臉色蒼白的寇雪宜,面頰上都現出好幾分驚異之色。恍惚間,只聽自己的堂主正朗聲說道:
“我張醒言,能被你師爺靈成子鄭重延入上清宮,擔當四海堂堂主之職,其中手段又豈是你這等鼠輩能知!”
“藤蘿縛人?小把戲而已。某日閒來無事隨手教給她而已。”
“張醒言!你、你就想憑這頓大話,便要堵住我口麼?”
“不敢。我張醒言又怎敢指望趙大道長信任?你且來看——”
說罷,醒言便轉身走向一旁,在石坪邊俯身略一察看,便用右手掬起一把泥來。
見醒言這古怪舉動,不僅趙無塵懵懂,便連寇雪宜也不明其意。只有小瓊肜估摸着,是不是哥哥也要學剛纔老爺爺,想給大家變戲法——小丫頭所想,雖不全中,亦不遠矣。
只見醒言手中平舉着那掬黝黑的泥土,來得趙無塵面前,說道:
“草木之戲,小術耳。你可要看清楚。”
說罷,便見他閉目凝神,口中囁嚅,似是在念什麼古怪咒語。只是,雖然他神態莊嚴,但手中那捧泥土,一時卻也無甚變化。
正待趙無塵要嘲他故弄玄虛時,卻突然如見鬼魅,猛然間張口欲呼:。
西斜的日光中看得分明,少年手中那抔隨手掬來的泥土,中間竟突然生出一點碧綠的嫩芽!
然後,這點嫩芽便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似被春風吹起一般,漸生漸長,頃刻間,竟長成一株葉蕊宛然的嫩黃小花。在花周圍,又有許多鮮綠小草,如衆星捧月般簇擁着那株明豔的花朵,一齊在千鳥崖的清風中飄擺搖曳——
集萃天地生機之源的太華道力,竟在剎那間讓一顆零落的花種,提前吐露那絢爛葳蕤的芳華!
目睹此景,趙無塵倒吸一口冷氣:
“三十六天罡**之花開頃刻?”
“算你識貨。”
剛剛實踐完“負之混沌”理論的少年,隨口應道。見事情未被搞砸,他在暗地裡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張堂主法術神妙,在下自然要佩服。只不過這頃刻生花之法,和寇姑娘藤蘿捆人法術,卻還是大有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捆你一次才肯相信?”
“……也差不多。”
至此,醒言終於明白,爲何以前花月樓中,常聽人說“色膽包天”!
看着眼前這張糾纏不休的嘴臉,醒言沒來由的便覺得一陣煩悶。轉眼一瞧,正看見寇雪宜雨打梨花般憔悴面容。
“七夕……七月初七,正是在五天前……五天前,不正是南海郡兵與大風寨賊寇血戰那一天?”
霎時,幾日前那場煙火橫天、斷肢遍地的慘烈景況,重又無比鮮活的跳蕩在少年眼前;隆隆的鼙鼓,就似炸雷般突在他腦海中擂響。一時間,少年只覺“嗡”的一聲,渾身熱血都涌上頭臉。
於是,這千鳥崖上幾人,便見這一直耐心周旋的清俊少年,突將手中花土向旁一丟,猛然暴聲喝道:
“趙無塵,你道四海堂主是你家豢養僕奴?說要演法就要演法?”
“今日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小爺再沒心思跟你廢話。既然你一心挑釁,那咱還是手底下見真章!”
話音落地,便忽聽“轟隆”一聲,一道驚龍般的劍光猛然飛起,直在衆人頭上呼嘯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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