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起太君了?”綺羅直視着銀鏡的眼睛,他記起了太君,那爲什麼在大帳裡,對自己視而不見?亦或是,他只記起了太君?
“戰局越來越差,大都天天都在死人。阿士亞也死了,我們全都在恐怖的陰影之中。我也害怕,我不敢讓孩子們離開公主府。他也怕,他對我說,這樣不成,得求和,得讓永安給我們解藥。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至少爲了孩子,也得試一下。”銀鏡想到那天程安抓着自己的手,急切的表情。
阿士來要教他學醫,他雖說不肯學,但是他和阿士亞上一世的感情卻是不錯的。阿士亞也染病身亡,那對程安的刺激極大。如果阿士亞都中招不能自救的話,他真的覺得害怕了。
他很疼愛孩子們,他常說他是無根的浮萍,因爲有了孩子,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有主了。那時,她還故意說,‘原來孩子纔是你的主心骨,那麼我呢?什麼都不是嗎?’
程安就傻笑,那時他們是幸福的。就算在那麼艱難的環境之中,他們也是幸福的。
“你沒答應?”綺羅覺得這是壞主意,銀鏡又不是笨蛋,怎麼會這麼自取滅亡。
“舅舅沒答應,他去找母后,舅舅知道了,當着百官的面,狠狠的打了他二十板子。雖然無官職,誰又不知道,他是長公主的駙馬。舅舅用這二十板子,來穩定朝堂之心。我知道,舅舅是對的。求和,只會讓我們死得更快。其實那時我也萌生退意,我想帶着他和孩子們遠走高飛。孩子也是我的命。我不會讓他們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
“做得對,你帶着你的心腹,偷出大都,只要先找個安全地方躲上一兩年。等着這邊的事情結束了,你們就能天高任鳥飛了。”綺羅點點頭,銀鏡果然是個有腦子的,至少比程安有腦子。
“他被打了。很快就發起燒來。等醒了,他傻傻的看着我,好半天才說,讓我收拾東西,他帶我們回家。”銀鏡苦笑了一下,二十板子,讓羅琪變回了程安。那是她們悲劇的開始嗎?
“你沒告訴他,你的想法?”綺羅覺得程安其實不是個執着的人,基本上,她認識的程安是很聽話的。只要銀鏡把利害說清楚。她絕對相信程安會聽話的。
“我能阻止一個兒子去看母親嗎?十八年了。他瘋了一樣要回家。回家向母親請罪,他沒能救父親、大哥,他是個罪人。他大哭的說,他不該活着。可是他既然還活着。就得去給母親一個交待,他得回去看母親。”銀鏡閉上了眼睛,有些事不是她能勸的。
“你答應了?”綺羅又想翻白眼了,這完全不是一個軍人該做出的決定。不過也是,就像她要救銀鏡一樣,還有銀鏡說要回去救太后一樣,這些都不是理智可以解決的,所以她只能同情銀鏡了。
“你知道,我不會。”銀鏡搖搖頭。連綺羅都知道不可能的事,她哪裡會答應。更何況,那時,她其實也傻眼了,爲什麼枕邊人是程家的人?還是程安!她突然想到她的宿敵是程家二奶奶。是程安妻!程安那時還是顛狂的,銀鏡突然想着,他着急回家,是爲了見那位二奶奶嗎?
綺羅也知道不會,因爲他們說的是大都,而不是他們最後的對決。鞍然最後出乎意料的大舉進犯。這是他們的性格,他們不會求饒,哪怕是死,他們也要抗爭一下。若是讓他們爭贏了,永安就得奉上解藥,他們就還有一線生機。
她記得那一役,打得極其的慘烈,太君盯着永安公主被推出鞍然大帳時,默默閉上的眼。鞍然拼了,而她那一次,竟然也有了嗜血的快意。她們都明白,這是最後一役了,所以當看到永安將士一個個的倒下時,他們也沒有絲毫的退意,他們一定贏,他們就要贏了。
“程安把孩子帶到了戰場上?”綺羅想到,程安是讓太君去接妻子和孩子們的,他們就在對面的大營裡。更何況,最後一役了,他們會一家人在一起。
“是,他知道,那是最後一役,他可以死,但他的孩子不可以。他對我說,就算我們要跟鞍然共存亡,也要把孩子們送回永安去,至少那裡孩子們能長大。”銀鏡輕嘆一聲,那句話打動了她。太君再狠,也不會不要無父無母的親孫子、親孫女兒。就算綺羅再恨,總不能殺死這麼小的孩子吧?她答應了。
她沒想到的是,程安一去不復返,而她和孩子們被程家的暗衛從營帳中帶回了這兒。她也有暗衛,只是他們抱着孩子們,人家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要麼跟着孩子走,要麼,她可以自己留下與她的國家共存亡。
最終她放棄了,她跟着他們回到了關隘。而迎接他們的,是綺羅的火葬。空空的營帳外面,滿處白幡,程安呆呆的站在外圍,遠遠的看着太君手執火把,扶着柴堆哭泣。邊上的程喜吹起了軍號,這是軍葬,仗還沒有打完,這時爲什麼辦這麼隆重的軍葬。
女兒奔向了程安,程安忙抱住了女兒,看到銀鏡,他呆了一下,銀鏡則看向了遠處的太君。
“誰死了?”她看着程安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心裡想的是,他已經見到了那個程二奶奶嗎?
“他們說是我妻子。”程安喃喃的說道。銀鏡才猛回頭,而那時,太君已經點着了柴堆,她只能遠遠的看着那平躺的屍體,她那時很想去看看跟她對峙了這麼多年的女子長什麼樣子。但是最終,她沒有去。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化爲灰燼。
“所以說,我至死,他都沒想起我是誰?”綺羅想仰天長嘯了。
“也許是不敢想起。”銀鏡苦笑了一下,看着屋頂,“我上一世的丈夫叫羅琪。我問他,什麼都記不起了,怎麼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就笑,說不是真名,人家問他叫什麼,他忘記了。然後人家說,那就取一個吧。於是,他就叫羅琪了。我問他爲什麼取這個名字?他也說不上來,他當時腦子裡就這兩個字。我那會還想着,也許他真的姓羅,不然不會這麼取名。我還派人去邊城查探過所有姓羅的人家。結果,我現在纔想明白,羅琪,綺羅。他從來就沒忘記過你,只是他不願想起你,就算想起父母,想起兄弟,可不敢想起你。”
綺羅怔怔的看着已經溶化的藥丸,這就是所謂的真相。程安受傷,逃離了戰場,扔了盔甲,然後被牧民所救。他無法面對父兄的慘死,更不能面對自己的獨活。他傷愈之後,也許什麼都不願想起。寧可去流浪,寧可做個無根的浮萍。然後,他有了家,有了孩子,他在最艱難時,終於面對了父母,卻還是無法面對自己。
曾經對自己來說最幸福的時候,對程安也是。自己捨不得離開程家,其實是捨不得那段記憶。而對程安來說,近鄉情怯,他無法面對自己,於是乾脆選擇永遠的忘記。
“他一直沒記起嗎?”綺羅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他。我們從那天起,就沒再說過話了。太君也沒跟他說過話,我的孩子們都姓羅。他對孩子們說,他死了,也燒掉,把骨灰撒到外面的曠野上去,他去向老公爺和程平請罪。”銀鏡苦笑了一下,“你的骨灰進了程家的墓地,程門段氏,與程安合葬。對程家來說,程安早死了,程安沒有活過。”
綺羅看着銀鏡,這是什麼意思?她是以程家的媳婦身份下葬,這個她知道,畢竟她的靈位是擺上程家的祠堂的,可是讓她與程安合葬是什麼意思?
太公和程平的屍體是找到了,程安的盔甲也是找到了,只是沒找到人。但是盔甲裡也是血肉模糊,大家也不知道,那盔甲裡面有沒有屍體。於是下葬的就是那付盔甲,還有一些程安用過的東西,當然還有綺羅的一截頭髮。
自己難不成就是和那盔甲合葬了?但是程安的靈位卻被拿出了祠堂。她細想想,猛的明白了太君的意思。程安已經不配留在程家的祠堂了,他那時對太君來說,就是程家的恥辱。
“還想知道什麼?”銀鏡似笑非笑。
“不用這麼報復我,讓我知道他不是背叛,只是忘記。以爲我會疼嗎?其實對現在的我,沒什麼作用。這個對上一世的我,也許很重要,但現在,不重要了。”綺羅笑了,輕輕的扶起了銀鏡,把藥給她餵了下去。這藥用黃酒調製更好,作用發揮得更快,只是此時銀鏡身體太弱,發揮太快,她反而難以承受。
“你爹怎麼還沒來?”銀鏡喝完了藥,看看門口。
她一點也不介意綺羅此時的表態,其實說這話,她自己也是給自己一個發泄的窗口罷了,她沒人說這些話,她從上一世就沒人可說,到了這一世,更沒人說了。
上一世,她和羅琪好歹有過幾年恩愛夫妻的生活,羅琪是個好脾氣的男人,她在外面有什麼事,回家能跟羅琪說。羅琪雖然幫不了她,可是他會安靜的聽她說,然後抱着孩子對她傻笑。那時,她又覺得外面的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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