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宮122年。
冬至,人族吃上了一口熱粥,這一次所有人都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粒米湯掉出來。
這片土地種出來的糧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仙食。
坊間傳言,天州的食物是由仙人用血澆灌而成,他們吃的是仙人的血肉。如此愚民欺民的謠言,自然很快得到了仙宮的闢謠,並且立馬展開了調查。
並且很快得到的結果,抓獲了一衆洞天主義的修士。而他們的動機只是讓自殺的人更多,用道德綁架讓更多的老人自殺,甚至是讓百姓內部自我清洗。
老人,殘疾人,乃至是瘦弱之人活着都是浪費糧食,爲了君父,他們有義務殺死這些人。
給予惡行一種正當的理由。
仙宮爲此大發雷霆一連斬了幾百個提倡洞天主義的修士。
一個平平無奇的青年但在一口大鍋前,一勺一勺的將米粥分發給民衆。
如今的人族已經吃上了大鍋飯,就如同傳說中的大同社會一樣,一切都是按需分配。然而這個分配只能保證民衆的最基本需求,有時甚至無法保障。
仙宮不追求這種形式上的大同社會。
一鍋熱粥分完,青年放下鐵勺,轉身離開消失在的人羣之中。對此並未引起太多的波瀾,所有人都在低頭小心翼翼的喝粥,而他只不過是一個臨時頂上的城主府分餐員。
清玄不知從何處走來,跟青年一同行走在寒風凜冽的城市,看着周遭凍得滿臉通紅的百姓。
“仙長,氣溫越來越低了,再這樣下去,恐怕一年到頭都得住在地洞裡。那地方不適合久待,一個月還好說,如果一年到頭都待在那裡體弱之人估計難以支撐。”
封閉的環境,擁堵的空間,一旦有人生病會迅速傳播開來,波及十幾萬人。
以人族目前的條件,有醫生能看病,但沒有藥物治療。修士也不可能用靈氣去救她們,爲了支撐糧倉與地火已然耗盡了人族的底蘊。
說句不好聽的,如今一條命比不上一顆靈石。
一顆靈石能夠保證上千噸糧食在短時間內不會被米蟲啃食,一個人只會消耗糧食。
極度匱乏的物資以及搖搖欲墜的局勢,連帶清玄的心也變得冷酷起來。
有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有洞天主義的傾向。
李長生呼出一口氣,道:“過了今年風雪會逐漸平息,再忍忍吧。”
所有的劫都是可以渡過去的,按照那幫神棍算出來的天機,量劫會在今年達到頂峰隨後迅速跌落。
今年是最寒冷的一年。
“過了今年地火將不需要我以精血催動,其影響範圍也會隨之擴大。”
“如果沒有風雪沒有停止呢?您難道要一直放血救天下嗎?”清玄忽然問道,“那羣神棍您又不是不瞭解,小事算得準大勢屁用沒有。”
“幾滴血罷了,養幾天身子就回來了。”
李長生不可置否,不管是對放血救天下,還是天機閣的不靠譜。
天機歷來都是神秘莫測,天底下沒有既定的命運,天機閣也不過是道出其中最有可能的方向。
清玄抿了抿嘴,渾濁的眼眸中泛起一絲靈光,彷彿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嗓音沙啞說道:“仙長,停手吧。”
“洞天或許纔是正確的,以我們目前的底蘊供養千萬人尚可。”
人族的數量太多了,原本來到天州的也不過兩萬萬人,至少有一半人死在了路上。但經過百年的繁衍生息,如今的數量已然達到了四萬萬。
這將近10年的寒災,在人族內部的齊心協力下,總量甚至還在增加。百姓娛樂少,一直憋在家裡生育的意願甚至比以往要高。
要不是仙宮要求少生少育,估計數量再增加個千萬都不成問題。
民心在仙人,他們對於仙人的崇拜已經勝過本能的慾望。
如果天下人不全心全意的配合仙宮,估計也撐不了這麼久。整個人族實際上是保持着非常極限的平衡,一旦仙宮,仙門,民間有一方不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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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局勢就會崩盤。
“你也覺得應該放棄絕大部分人?”
李長生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已經白髮斑斑的老道士,也是跟了自己2000年的人。
“不應該。”清玄搖頭,隨即話音一轉,彷彿下定決心一般道:“但我覺得不值,這天下不值得您如此。”
“貧道行事何須他人之意?”
“您自然不需要,可也請您理解我們。您曾教導過我,愛是有差別的,分大小,分近遠。”
清玄彎腰雙膝跪,他仰着頭目光堅定的直視那張平平無奇的臉龐,他第一次忤逆青年。
“這天下已然成爲了您的累贅,是趴在您身上的吸血蟲!今日您能放血救他們,明日呢?往後天地多變,量劫無數,您若一直拖着這虛弱的身軀如何應對量劫?”
“這量劫是衝着您來的。”
“如若讓天下與您相比,天下可棄,世人也可棄!”
最後一個音調微微拔高,一下子破掉了他們身上的一葉障目,讓周遭的百姓投來目光。
他們有些茫然的看着突然出現的兩人,每個人的臉龐被凍得通紅,身軀冷得瑟瑟發抖。
無助,弱小,累贅。
李長生有些恍然,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清玄,映入眼簾的是一頭白髮,是滿臉的溝壑,是一具瘦小的身軀。
他意識到一件事情。
原來他也老了。
“沒有天下,何來長生?若百姓還願耕種,若世人永遠稱呼貧道爲仙,我見到了自然會伸出援手。”
李長生俯下身來將清玄扶起,嗓音一如既往的風輕雲淡。
“明年,一切都會結束。小七,屆時你我再對弈,這次只對弈,不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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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宮123年。
嚴寒席捲天地,被淹沒的九州山川凝結成冰,一直蔓延到東海在熱湯與嚴寒中間中和出的一股暖流。
無數海妖得以倖存,甚至有中興之相。
而天州一切都化爲了冰雪。
糧倉的陣法不再啓動,因爲害蟲也無法在這種環境下生存。
各大主城中有着一個個直徑至少10米的巨坑,下邊是密密麻麻的通道,每個通道都連接着一個地洞。
無數百姓擠在其中取暖,人均佔地不夠半平米。
此時已經沒有條件生活做飯,所有人都啃着難以下嚥的炒麪。
一把面,一把雪。
日子極其艱苦,但每個人眼中仍帶着對生活的希望。
再忍一忍就過去。
如此持續了10個月,風雪仍未停。
10月中旬,各地糧倉都被偷竊了。
管理糧倉的修士有的監守自盜,有的被當場擊殺,隨後在一片混亂中最後的存糧都被偷走了,一些殘羹剩飯又被百姓哄搶。
天州南部地區多個城市出現糧食短缺,甚至到了斷糧的地步。
但沒多久糧食又被飛星門送了回來。
飛星真人一身血污,手中提着自己的親傳弟子,將其壓在地上跪着。
“晚輩有罪,未能看管好門人,讓其勾結奸人行兇。”
高臺之上,一道冰冷的眼神投來,原本還一臉倔強的飛星真人弟子頓時如墮冰窟,身體僵硬,不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你想爲他求情?”
飛星真人搖頭道:“不,我只是想爲宗門求情。雖然晚輩這孽徒是受到我的影響,但飛仙門絕對非邪道,更非忤逆仙人。”
“我們所求,是仙人開闢洞天,而非獨立於仙人之外。”
他低頭看了一眼弟子,問道:“伱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錯在信任師傅,我們本應該成功的。”
其弟子依舊強撐着最後的倔強,他明白此時求饒已經無用,擡頭直視玉座上的青年。
“這不是忤逆,而是爲了人族延續,仙宮繼續這樣肆意妄爲只會害了所有人。”
李長生漠然的俯視他,而飛星真人俯下身來,一手抓住弟子的腦袋,將其摁在地上。
“說得大義凜然,你有考慮過洞天能容納多少人嗎?你知道需要多少糧食嗎?你知道該如何處理衛生嗎?你們什麼都沒有考慮。”
“縱使你成功了又如何?就算你殺了我,只要仙人出手你們哪裡也去不了。”
縷縷真炎破入靈臺。劇烈的疼痛剎那間讓弟子身軀扭曲,來自神魂深處的疼痛不是肉體能夠比的。
其烈度是千倍,萬倍。
“啊!!!!!”
真炎一點一點的燃盡神魂,飛星真人沒有絲毫留手的意思,彷彿這不是他的親傳弟子,而是仇人。
他很明白弟子的想法,可做法太蠢了,簡直是不過腦子。自己提出的洞天從始至終都沒有把仙人當做敵人,也絕對沒有把仙人當做阻礙。
洞天,根基依然在仙人。
如果沒有仙人坐鎮人族,不需要天災,太古神山裡的妖族就能把人族屠戮。
現在天州環境相對來說比其他地方要好太多了,此時太古神山的量劫能輕而易舉的把金丹大妖殺死,東海的熱湯連元嬰期都不敢久留。
而天州現在連凡人都能夠存活。
爲什麼這麼一塊寶地其他人不來搶?
因爲上方那平平無奇的青年,因爲他那無人敢直面的雷光。
“千百年來,多少人挑戰仙人,你覺得自己能贏?你比兩千年來所有的強者都厲害,你比萬佛山人多?”
“蠢貨。”
魂飛魄散,屍體無力的癱倒在地上。
飛星真人拱手彎腰道:“仙人,罪首已除。”
“下去吧。”
“是。”
這次事件爆發得突然,也結束得突然。雖然間接造成了十幾萬人死亡,可好在最後把糧食找回來了,沒有進一步擴大損失。
飛星真人依舊保留職位,其權甚至比以前更勝。
年末,風雪依舊。
地火陣法再次開啓,又是半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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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不知下了多少,如今城牆也已經剩下兩米高,城市彷彿是鑲嵌入大地中一般。
那位在凡塵之中行走已有四千年的仙人沉默站在茫茫大雪中,他擡頭望着天空,迷茫而無力。
自己修行至今究竟爲了什麼,凡人無力,入道無能,如今舉世無敵也有無能爲力之事。
好像千年前也是如此。
得到舉世無雙之偉力,並不能讓自己事事如意,只會在失敗後再次體會來自天地的嘲笑。
天地?
李長生擡頭望天,一片蒼茫之中,他好像看到了天。
天地萬物皆爲天地的一部分,他李長生也是天地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會說是天地的錯,一切不過自己無力。
如果四千年前,他有鬥戰無敵之法,兮兒與衛秀才會天人兩隔?
如果兩千年前,他有橫推天下之能,雪夜需要爲救天下而死?
如果一千年前,他有如今之偉力,劍宗還需要以命換太平?
如果自己能夠擡手改天換地,垂目可使東海倒流,那還會如此?
“爲什麼貧道不行?”李長生如此捫心自問,他臉上露思索,他在一片朦朧中追尋一道破綻。
“是這天地限制了我,打破它即可。”
“我爲何不能彈指定春秋,爲何不能睜眼閉眼爲日月?”
——
“不可,仙人萬萬不可!”
楊蒼滿臉驚恐的看着李長生,他沒想到仙人竟然爲了天下如此瘋狂。
他難道就一點都不爲自己着想嗎?
“仙人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我們修的是天地,修的是大道,您把自己切割出去,無異於自斬道行!”
“知道。”
李長生嗓音平緩,他伸手輕拍有些惶恐抱着自己的兔兒,清玄與祝雪面露不安。
就如清玄所說,他們願意救天下,但如果代價是李長生的話,他們不願意,絕對不願意。
“救人而已。”
亦如幾千年前的醫仙,他入凡俗不過救人,他登臨天下不過爲了太平。
救人,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變,變的是他的力量。
楊蒼無言以對,他只是算命的,可從始至終都算不清這位仙人的命。
其實天機閣很久以前就算過,李長生命格草芥也,如絕大部分凡人一般。他不是天地欽定的天驕,沒有大氣運,可卻壓了天下幾千年。
如果是他,或許可以。
李長生斬去了自身道行,隨意找了塊地盤坐,就如同許許多多自殺了老人一般。
“小七,幫我照看一年。”
——
仙宮124年。
一股來自天地的惡意襲來,地火大陣忽然失效,一時間民衆瑟瑟發抖。
父母們聚攏在一起,將小孩放到最中間,用僅有的溫暖包裹他們一層又一層。當他們被凍死後,有人會把他們僵硬的屍體丟出去,隨後繼續緊抱孩子。
至於他們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已經不重要,因爲
“我們都是君父的孩子。”
凡人在天災面前無能無力,可他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逆天而行。把本應該生存能力最低的孩童保護起來,讓他們儘可能活得久一點。
“阿彌陀佛,願我人族再享太平。”
一位佛門元嬰走入人羣中,他體表燃起靈火,其光驅散嚴寒。
燃燒修爲,燃燒神魂,燃燒肉身。
如此持續十日,佛門元嬰亡。
千載修爲,只爲了取世人十日暖冬。
九天之上,衆多仙道大能看着這一幕,眼簾低垂,無悲無喜。
清玄開口道:“天若要亡我人族,我等必逆天伐災。天人五衰者先死,命過千載者隨後,直至太平。”
第二位是上清宮元嬰。
“修行本逆天而行,今日我人族必逆行伐劫。”
元嬰化作流火,砸入大地,又是十日暖冬。
第三位苦佛門,第四位天機閣,第五位飛仙門,第六位藥王谷.衆仙道大能彷彿隕落的星辰,明知入凡塵會被烈火燃燒殆盡,但依舊義無反顧。
流火所過之處火亦生。
懷抱七情六慾之中,行人性之惡,依舊抱有嚮往善的心。
最後是清玄。
他回頭望了一眼盤坐在風雪中的青年,眼中有仰慕,有回憶,有不捨,
恍然回首,已過去兩千年。
那年您撿到的小孩,如今也可以扛起天下了。
清玄緩緩擡手,起陣。
“貧道清玄,今逆天伐災再開太平!!!”
天地量劫之下,古往今來萬族,唯人族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