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無視孟熙琮身後衆人又驚又憤的神色,昔日的卡洛周,今天的邢麒麟,徑直從桌上拿起一疊協議,遞給孟熙琮。
“相信你們之前並沒有仔細看殖民條款。”他又轉向那機械人,“指揮官,等人到齊正式簽字。”
孟熙琮接過殖民條款,大意很簡單——人類承認機械人的統治地位,無條件接受勞役和兵役,爲機械人開採資源、從事生產、征戰其他種族。在此義務前提下,人類可按定額分配基本食物、醫療和繁殖權力。很刻板的條款,顯然在機械人眼中,人類也只是一個被征服的物種而已。甚至對待人類的態度,就像對待工具和機器。
孟熙琮擡頭看着邢麒麟,邢麒麟卻別過頭去,對機械警衛道:“還沒到嗎?”
很快,聯盟總統、樑桐元帥一行人也被押了進來。中間不少人也認識卡洛周,發出驚呼聲。在傳閱了殖民條款後,他們同樣一片死寂。
再之後,響起一陣清脆的腳步聲——高挑纖麗的身姿跟在警衛後進入——卻是久未蒙面的蟲族女王黛碧。她冷着臉,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站在角落裡。
永恆星系的幾大統治者,全部到齊。
簽字過程十分短暫,只是當紙和筆遞到孟熙琮面前時,他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分別時蘇彌痛苦的神色。
他的心頭,泛起前所未有的苦澀——簽了字,等於數十萬僱傭軍淪爲機械人的奴隸,甚至包括他未出生的孩子。如果她知道丈夫在今天的局面無能爲力,是否會失望?
他不會就此屈服。意志是無須以話語言明的存在。
他提起筆,快速簽下自己的名字。
“我很高興,今天以這樣愉快的方式結束戰爭。”邢麒麟目光掃過衆人,“各位可以回自己艦上了。今晚十二點前,解除全部武裝,回到地面。明天開始,機械衛隊會對人口進行清理普查。請管束好各自的手下,接受機械衛隊的一切安排。”
衆人沒想到能夠有驚無險,沉默片刻,都轉身朝門外走去。
“等一下。”一直沉默的機械人指揮官,忽然開口。他的聲音很低沉,聽起來與成年男人無異,甚至比一般人還要醇厚磁性。
衆人回頭,卻看到那機械人邁着精瘦的長腿,第一個走到了樑桐元帥面前。
“樑桐元帥?”他沉聲道,“我是邢毅指揮官。”
身後的邢麒麟臉上閃過驚異神色——他沒料到邢毅居然認得樑桐。也不知道一直讓自己着手安排受降事宜的邢毅,爲何忽然留住衆人。緊張之餘,他忍不住看一看孟熙琮,卻發現孟熙琮正盯着自己。他心中彷彿被針紮了一下,面上卻若無其事的移開目光。
“我是樑桐。”樑桐悶聲道,“有何指教?”語氣有點衝。這位老元帥縱橫一生,年紀已大,早不把生死放在眼中。
“你率隊反擊我軍,不惜以兩艘堡壘爲餌,擊毀我軍一艘太空堡壘,十分英勇善戰。”邢毅慢慢道。
樑桐一雙虎目怒瞪着邢毅:“只可惜敗在你手裡。”
邢毅紅眸暗沉:“那一艘堡壘,是父親留給我的。我不得不讓你付出代價。”話音剛落,一截尖利的刀鋒,從樑桐背後透骨而出!
衆人驚怒萬分,孟熙琮一個箭步上來,扶住樑桐傾倒的身體。樑桐蒼老矍鑠的臉上,此時已因痛苦扭曲萬分。他喘着粗氣,一把抓緊孟熙琮的手,幾乎是用盡全身力量,他轉頭看了眼孟熙琮,便斷了氣。
“我殺了你!”一名聯盟軍官狂怒着撲向邢毅。邢毅根本不動如山,擡起另一隻右臂對準那軍官,卻令憤怒的軍官瞬間動彈不得。
那是一把槍——他的右臂分明是液態金屬構成,瞬間變幻爲一支衝鋒槍,對準那軍官的頭顱。
“退下!”他冷喝道,立刻有人將那軍官往後拖。
“指揮官!”邢麒麟也因這突生的變故震驚了,“他們已經投降!”
邢毅的金屬頭顱漠然轉向他:“有什麼問題?你不是第一次做先驅,難道不知道殖民條款第一條——機械人對佔領區可行使一切權利?還是你在人類世界呆得太久,忘了自己的種族和忠誠?”
邢麒麟張了張嘴,卻半天沒說出一個字。邢毅又走到了蟲族女王面前。
黛碧神色平靜、心中微驚——蟲族並沒有加入這場戰爭,這機械人爲何挑她?
“我喜歡蟲族。”出乎所有人意料,邢毅的紅眸中居然露出笑容,“蟲族生命力比人類頑強數倍、繁殖能力驚人。”
“過獎。”黛碧沒有什麼表情。這誇獎的話,卻令她心頭一陣陣不安。
果然,又聽邢毅道:“蟲族也是我最喜歡的寵物。把她帶到隔壁我的房間,裝到我的寵物籠裡。”
立刻有兩名機械警衛走上前,黛碧身後的近衛軍隊長髮出一聲尖利的嘶叫,黛碧卻擡手按住了它。她目光靜靜環視一週,跟着那機械警衛走了。
片刻時間,永恆星系三大巨頭,一個被殺,一個被囚禁。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既是給他們下馬威,同時除掉人類的領袖,徹底扼殺他們反擊的希望。
這個事實嚇得永恆星系總統渾身發抖。可邢毅沒有走向他,卻在孟熙琮面前站定。
“還有你,孟熙琮。摧毀我上百架戰機。”他目光平視着與自己同樣高大的孟熙琮,“殺我族人邢殤。你是最該死的一個。”
蘇彌站在家中客廳,偷偷透過窗簾,望着外頭。只見殘陽如血、整個基地像是空蕩蕩的。
一隊黑體機械人帶來了加蓋孟熙琮簽章的殖民協議,所有堡壘按秩序解除武裝、停靠空間港。所有人返回家中,不得外出,等候進一步命令。
黑體機械人更是派駐了幾十人,駐紮在基地周圍。蘇彌不知道孟熙琮的情況,只覺得心急如焚。
終於,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一艘黑色機械戰機降落在前方的停機坪。蘇彌拿出家中望遠鏡張望。而這一片死一般寂靜的基地中,又不知有多少人跟她同樣關注着那艘戰機。
戰機上跳下來幾個人,他們擡着個擔架,十分匆忙的下了戰機。黑色戰機未作絲毫停留起飛離開。然後那幾個人擡着擔架,小心翼翼朝這邊快步走過來。
蘇彌的心直直下墜,拉開門就向外衝。幾乎是立刻,一排子彈“砰砰砰”掃射在她的腳邊。她駭然回頭,只見數米外,一個黑色機械人,沉默持槍對準了自己。
“回去。”機械人的聲音冰冷無情,“所有人,呆在室內。”
蘇彌咬牙,快步退回屋子。她看着那幾人越來越近了,正是孟熙琮手下的幾名艦長。而他們擡着的——正是孟熙琮!
蘇彌只看了一眼,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雙眼緊閉、臉色極白,嘴脣更是白中透着烏青,整張臉慘淡無人色。他還穿着黑色僱傭兵襯衣,可那黑色上有大片大片更深的顏色,血腥味撲鼻而來。
艦長們急急忙忙將他擡入臥室、小心翼翼放在牀上。蘇彌一下子軟倒在牀邊,握着他冰涼的大手,心疼得無以復加。
“傷到了內臟和骨頭,醫生已經給他處理過,夫人放心,沒有生命危險。”簡慕安紅着眼道。
另一名艦長將一個小包放在牀邊:“這是藥和針,每天按說明注射服用。”
“誰幹的?機械人?”蘇彌又急又恨。
簡慕安頓了頓道:“機械人首領邢毅要殺指揮官,卡洛周不讓……最後邢毅徒手對指揮官搏擊,我們其他人被槍指着,指揮官沒有反抗,扛了十拳才倒下……”
“卡洛周?!”
簡慕安神色複雜:“是,也就是邢麒麟。他也是機械人。剛纔回來的飛機上,也是他帶來醫生給指揮官治療傷勢。”
蘇彌腦海中浮現以前見到孟熙琮與手下們搏擊的強勢姿態,只怕他從未遇到過對手。現在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爲了手下們的命,他不能反抗,只能任人毆打……機械人指揮官重傷孟熙琮,只怕也是殺雞儆猴,做給他們看的吧?讓他們看到,在機械人面前,即使是人類最強的孟熙琮,也不堪一擊?
蘇彌心頭一酸,視線模糊一片。
衆人還要再說,門外已響起一陣跑步聲。回頭一看,至少五名機械人持槍衝了進來。爲首的一個機械人道:“所有人,回自己家!馬上執行!否則格殺勿論!”
是怕人類密謀反叛吧?所以對於新佔領區這樣小心翼翼。蘇彌朝艦長們點點頭,他們一臉憤恨的在機械人監視下離開了。
屋內只剩下蘇彌和昏迷不醒的孟熙琮。
蘇彌慢慢解開他的襯衣,觸目便見大片大片青紫。他一隻胳膊和右腿已被繃帶包紮、戴上了矯形器固定——那是骨頭斷了。而看不出的,是內臟在強烈撞擊下,到底受到什麼程度的傷害。
蘇彌拼命忍着淚,拿來熱毛巾,輕輕給他擦拭臉和身上的血跡。誰知毛巾剛擦過他的臉頰,他嘴脣微張,嘴裡竟含着口鮮血,突然噴了出來。
鮮血全部噴到蘇彌臉上身上,只令她呆呆的望着他依然昏睡的英俊容顏,瞬間哽咽。
等蘇彌忙完,給他蓋好被子,已是夜裡十一點多。好在家裡還有些食物儲備,她翻出來隨便吃了點,洗漱之後,纔在他身旁躺下。
他依然昏迷着。蘇彌不敢隨便碰他,只能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依然冰涼一片。蘇彌心中一驚,撫摸他的胸膛身軀,竟冰冷得像一具屍體。而他毫無意識的微微顫抖着,彷彿無法抵禦身體的寒冷。蘇彌眼淚大盛,輕輕靠過去,用自己溫熱的身體貼近他的冰冷。昏迷中的他彷彿察覺到旁邊的熱源,沒有斷的一隻手慢慢摸過來,艱難的將她抱進懷裡。
蘇彌不知道要下多重的手,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打得昏迷不醒骨折吐血。天知道她多想搶一家飛機衝上太空喚醒巨石陣,與這些機械人同歸於盡。
可他昏迷中的身軀,卻努力的、盡最大可能傾斜了一個很小的角度,將她擁入懷裡。彷彿在告訴她,即使再強的敵人再大的傷害,他也會保護她。
他的臉被橘色燈光染上一層金黃,使她暫時看不到他臉色的蒼白慘淡。彷彿依然是平日那個英俊而強大的男人,只是安詳的睡着了。再醒來時,他依然會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指揮官,囂張狂妄目空一切的男人。
等他醒來時,她要怎麼做?
或許對他來說,比身體的傷害更痛的,是心靈所受的折辱吧?從此成爲機械人的奴隸,從此沒有自由和尊嚴。再不能護住自己的手下和家人。這個事實,對於這個從來頂天立地的男人,該是多大的衝擊?
不,她要保護他,她要護住他,哪怕代價是她的生命。
這個頑強的念頭衝進她的腦海,令她的身軀也止不住的顫抖。也許她的力量很微小,在機械人面前更是不堪一擊。可她知道自己已經豁出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是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護住他。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候,她的丈夫身爲人類領袖,忍辱負重首當其衝,他是機械人頭一個要對付的對象,她絕不會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受苦。
她會和他並肩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