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韺記得那是一個雨很大的下午，壓頂的烏雲使得路燈早早地亮了起來，可暴虐的狂風卻又不停地將綠化樹的枝丫一根根吹斷，一陣陣地卷着樹枝往燈泡上砸，弄得本就這暴雨中照明效果差到可憐的路燈，更加沒有存在感了。
苗韺記得當時的她是跑着的，就在這樣一個勝過黑夜的白日暴風雨中跑着，不知道是在“逃”，還是在“追”。
可奇怪的是，在她的記憶中，奔跑時雙眼所看到的視野，卻存在着一種讓她無法忽視的違和感。視野太矮、太窄了，絕不可能是她原形時四五米高的巨虎視野，也不太像是人形時的標準一六八，臉大的樹葉、肉墊大的雨滴，反倒像是……像是隻……
剛想到那個詞，記憶就進入了下一個畫面：頭頂上一道足以將地殼劈開的巨雷，身側一輛濺着水飛奔而來的SUV。
轟隆！啪！然後，記憶就斷在了而這兒。沒頭沒尾，沒有前因，也沒有後果。
苗韺睜開了灌鉛似的眼皮，卻發現除了渾身又疼又累又沒力外，嘴裡的舌頭竟然莫名其妙伸了出去，還沒力氣收回來。更重要的是，有個喇叭似的不明物不知道被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嚴重遮擋了視線不說，還硌得她下巴疼。
等等，沒力、舌頭、喇叭……苗韺猛地意識到了些什麼。
就在這時，漆黑的房間突然變亮了。突如其來的光讓苗韺的瞳孔縮成了鍼芒，她豎起了耳朵，聽見了兩個人類的腳步聲，看樣子應該是一男一女。
“怎麼放到個房間了？”男子的聲音很有磁性，很是好聽。
“病房那邊的籠子都滿了啊。”女子的聲音細細尖尖的，讓苗韺聽起來有些不舒服。
籠……子？苗韺這才注意到了面前的鐵柵欄。
“唔。”男子的聲音靠近了，腳步聲沒響幾下，一張巨大的臉就擺在了苗韺面前，苗韺下意識就閉眼裝睡，臉的主人似乎成功被苗韺的演技騙住了，“這小傢伙恢復能力也太嚇人了吧？剛撿回來時候的那傷，能活着都是奇蹟，這才幾天，就已經癒合的七七八八了？”
聲音稍稍變遠了，應該是臉移開了的緣故，“但她爲啥一直沒醒來？你確定手術的麻醉沒出問題？”
“沒啊，”又是那女子的聲音，“但流浪貓嘛，摸不準的，裝的也不一定啊。我看它剛剛好像就睜開了眼睛，你一過去就又閉上了。”
流浪……“貓”？苗韺的眼皮抽了抽。
“是嗎？”男子的聲音又向苗韺的方向湊了湊，“成精了？這麼能裝？舌頭都不收回去？”
“不是我說啊，嘯醫生，”女子又說，“流浪貓嘛，現在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該考慮做完絕育，剪耳放歸了？”
頓時，苗韺感覺到了停留在自己肚皮上的一道鋒利目光。
絕育，苗韺的腦海中不斷回放着這兩個字眼，絕育，絕育，絕育手術……開什麼玩笑？！
從肚子裡爬出的危機感使得苗韺下意識地就是一睜眼、一挺身、一哈氣，硬是把湊在跟前毫無防備的嘯醫生嚇得後退了半步。可這氣勢滿滿的帥氣示威卻沒能持續幾秒，苗韺就渾身無力地一個踉蹌，軟綿綿地癱了回去，只剩下一雙帶着殺氣的碧綠眼睛，死死地盯着獸醫二人。
“哦呦。”姓嘯的獸醫用感嘆聲掩飾着剛纔被貓嚇飛的失態。
“看，我就說，裝的嘛。”女獸醫卻得意地聳了聳肩。
“她聽得懂人話不成？”姓嘯的望着苗韺，笑得有些尷尬。
“誰知道。”女子聳了聳肩。
姓嘯的正要說什麼，窗外的一道伴着雷聲的閃電的突然出現，害的他忘了詞。他半張着嘴看着籠子裡的苗韺，努力回想着在嘴邊溜走的話，可注意卻被苗韺的眼睛給吸引去了。窗外的雷霆閃電映在這雙碧綠的瞳中，竟有着種極光配流星般的效果。他一下子不知道是被極光流星勾走了哪個魂，摸着下巴自顧自地點起了頭來。
“怎麼？”女獸醫問。
“這個月不是接連幾個颱風來聚會嗎，”姓嘯的那被勾走的魂使得他下定了什麼決心，“它的傷也沒好，絕育完還得傷上加傷，而且放回颱風裡繼續流浪，也怪可憐的。”
“所以？”女獸醫又問，“你要把她領養了？你不已經有淘氣了嗎？”
“欸，我上班的時候，淘氣一隻貓在家不也怪孤單的嘛，正好把它帶回去給淘氣做個伴。”
聽完姓嘯獸醫的話，女獸醫無奈地聳了聳肩：“那隨你咯。你能帶回去最好，能今天就帶走更好，反正醫院裡是放不下了。”
“我也這麼想的，擇日不如撞日。”這姓嘯的話音還沒落，苗韺就發現這個裝着自己的……額，籠子，被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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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嘯風，呼嘯的嘯。稀有姓氏，印象中全國姓這個的加起來都還沒一千人吧。”這名叫嘯風的獸醫，似乎經濟條件還不錯，年紀輕輕就有了車，一邊開着車還一邊興致勃勃地對副駕上籠子裡的苗韺說着話，“本來我爸是想顯擺顯擺自己的文學功底，給我取名‘嘯風子’來着。”
扭過頭看向苗韺，“嘯風子你知道嗎？老虎的雅稱，文縐縐卻又挺帥的。但我媽嫌‘風子’聽起來像‘瘋子’似的。結果‘嘯風子’就變成了‘嘯風’。”
堂堂一隻虎妖變成了貓的大小不說，還記憶混亂、妖力盡失，被人關在籠子裡出也出不去，可想而知，苗韺現在的心情很糟，很糟，遭到要不是條件不允許，可能早把這名叫嘯風的人類一口吞了，根本不可能有興趣在這兒聽他自我介紹。
可一旁的嘯風卻沒有丁點危機意識，仍在滔滔不絕着：“我就一個人住，家裡有隻小公貓，應該比你大，你該叫哥哥……”
哥哥個屁，老孃我是隻千年虎妖！苗韺暴躁地從喉嚨裡吼了一聲，卻發現自己吼出來的，是聲比貓叫還像貓叫的貓叫，她頓時更暴躁了。
“那貓哥哥名叫淘氣，是隻英短藍貓。”
藍貓淘氣，還三千問呢。苗韺嘴角一抽，亮出了半邊尖銳的虎牙。
“欸不是我說啊，你這身斑紋，還真挺像只小白虎的，但從骨骼上來看，又的確是只貓。你是什麼品種？虎斑銀漸層？混血的短毛貓？”嘯風還在不要命地說着，“嗯，虎斑吶。老虎，大蟲，大貓，要不就乾脆叫你‘大貓’算了？”
別給我胡亂起名字！苗韺張開嘴亮出了齊齊的四顆尖牙，只可惜配上這個貓的身形，還病懨懨地被裝在了籠子裡，實在是沒什麼威懾力。
“怎麼？不好聽？不願意？”或許是暴雨的低能見度害的前面發生了些什麼，現在整條路都塞了車，嘯風見狀，便乾脆將手剎一拉，扭過頭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苗韺身上，“那就叫‘小虎’？”
苗韺忍不下去了，本想着先在這人類的家裡避避風雨、養養傷、找找記憶，等恢復得差不多了，又或者那可怕的絕育手術要來了的時候，再想辦法出逃的。可現在，單單是他的話癆和多事程度，就已經讓苗韺瀕臨炸毛。
既然已經下定了跑路的決心，苗韺就乾脆不客氣地扔給了嘯風一個白眼後，將眼睛一閉，梳理起了體內的妖力。這麼一梳理，她才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所剩妖力的少之又少，少到自稱“妖”都有些丟人了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苗韺還是自認爲，只要將這些剩餘妖力擰在一起用得精準些，打開一個籠子一個車門，還是綽綽有餘的……大概，可能，也許。
剛打算將想法付諸行動，嘯風吸在方向盤旁邊的手機就突然響了一下，將苗韺的敏感注意力拉了過去。她看見嘯風把臉蛋湊到前置攝像頭前，將手機解了鎖，打開了那個發出消息通知的程序。
通知來自一個微信羣聊，看名字像是個高中同學羣。
羣裡發佈了一個關於十週年同學聚會的公告，而公告下一行的消息，是一個備註“胡樂歆”的人發的一張畢業照。嘯風確認了眼前面沒有半點挪動架勢的堵車車隊，將目光收回到手機屏幕上，點開了照片。
照片上的是一羣笑得花裡胡哨的“半熟”人類，成年人的身體，青澀的眼神，毛頭小孩的心，配上了套性別不分、身材不分、款式不分的屎黃色校服，使得苗韺除了想到“半熟”，便再也想不出些別的形容詞了。
可嘯風卻不同，他看着照片，看着看着竟然傻笑出了聲，笑着笑着還用手指將照片點開放大，將一個人一個人的臉仔仔細細地琢磨了起來。
他慢慢移動着放大了的照片，最終將畫面停在了含有他自己的那一片上，看着他自己那因被枕頭壓歪而沒殺馬特成的殺馬特髮型，揉了下頭上現在這短得只有寸把長的毛。
苗韺的目光沒有留給高中嘯風半秒，她的注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全部停在了站在嘯風左下方的那個長髮女學生身上。準確的來說，是“臉”上。
因爲，她認識這張臉。
儘管她除了那場雨、那道雷和那輛車，想不起任何過去的事，可她卻不知道爲什麼十分確定，這張帶着個黑色半框眼鏡的臉，是她自己化作人形時的臉。
可同時，這張臉、這個人，卻又比她印象中的她自己嫩了好多、矮了好多。
怎麼回事？爲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傢伙的高中畢業照裡？自己一介虎妖，爲什麼會在人類的高中？
苗韺死死地盯住了照片裡的自己的雙眼，因爲要說照片裡這人渾身上下哪一點最不像她，那就屬這雙眼睛了。因爲這雙眼睛，這雙黑色的，帶着種“青春”與“高考”配對後特有的迷茫與陰鬱的眼睛，絕對不是一雙妖的眼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苗韺的腦袋裡本就少得可憐的記憶，被這張照片攪成了一團亂麻。
前面的車隊不知什麼時候動了起來，後面的車不耐煩地摁響了喇叭。嘯風連忙關了手機，打開手剎，將心思收回到了駕駛上。
緩慢的車流，繁忙的街道，肆虐的風雨，還有自己現在坐着的這輛黑色SUV。不知道是不是苗韺的錯覺，眼前的這一幕，竟然和記憶中的那一幕，很像，很像。
相似的風雨，照片中的自己。巧合？
苗韺看了眼窗外的雨，看了眼已經黑屏的手機，最後，將目光停在了嘯風的身上。
看來，得收回剛纔跑路的決定了呢。
這麼想着，苗韺隔着礙事的喇叭，將下巴趴在自己的前爪上，閉目養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