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
期末過後,又要放寒假了。
肖瀧和王珉兩人穿着厚重的衣服，揹着大大的書包,牽着手走在最後一日的空蕩校園裡。
每次寒假即將分開的感覺總是和以往不同,暑假還能因爲學校的活動時常見面,一起在燥熱的空氣裡大口大口地喝碳水飲料，汗水透過細胞毛孔蒸發；一起躺在宿舍的硬板牀上睡午覺，聽着宿舍樓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嘶喊，迷迷糊糊的,時間被拖得無限長。
而寒假，雖短，卻是孤獨的。
聚散一朝夕,短暫的快樂如同一瞬即逝的煙花,在漆黑蒼茫的寒冷裡,什麼都抓不住。
也許是因爲冷。而人骨子裡都是渴求溫暖的生物。
王珉：“什麼時候回來？”
肖瀧說：“和去年一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什麼時候回來。”
王珉沒說話，他陪肖瀧走到公車站，隔着手套牽着手，兩人旁若無人（反正也沒人）地對視着，眼眸中似乎有千言萬語，在訴說離別的依依不捨。
“跟我回家。”王珉忽然冒出這麼四個字。
肖瀧被震得心臟一跳，調侃道：“你跟我回家還差不多。”
王珉像貓一樣眯了眯眼睛，道：“今年不行，明年吧。”
“……”汗，需要回答得那麼正式麼，我就隨便那麼一說啊……
公交車來了，王珉捏了捏肖瀧的手，說：“給我打電話啊。”
“嗯。”肖瀧點點頭，露在外頭的鼻子紅彤彤的，王珉忍不住湊上去親了親。
肖瀧用力抱了抱王珉：“走了，哥。”
王珉：“嗯。”
肖瀧走後，王珉一個人在車站，怔怔地看着公交車離開的方向。
……小小，小小，我要和你在一起……
須臾，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到王珉身前，駕駛座門打開，穿着黑色西裝的中年人下車恭敬，道：“小少爺。”
王珉：“嗯。”
開門的中年人是王家的司機，姓李，李叔替王珉開了後座的門，王珉躬身坐進車子裡。
王珉：“家裡都有誰在。”
李叔：“王老爺和王先生都在家。”
王珉：“我哥呢。”
李叔：“琪少爺還沒回來。”
王珉：“哦。”
李叔：“倒是你幾個堂哥都在了。”
王珉：“大伯和三伯也在家？”
李叔：“是的，呵呵，今年王老爺八十大壽，誰敢不回來啊。”
說是八十大壽，其實王珉的爺爺今年才七十九歲，按照c城的習俗，八十大壽會要提前一年慶賀，據說是爲了不讓閻王爺知道壽者的真實年齡，以避免壽年之災。
王珉“嗯”了一聲，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李叔噤聲，心想小少爺還是這樣沉默寡言，不曉得王老爺爲啥獨獨中意他。
王家在c市東區的江南繁錦。江南繁錦是c城地產崛起早期開發的富人居住地塊，在九十年代初期，很少有人注重綠化景觀，這一塊風水寶地卻被大肆開發爲中式景觀別墅區，銷售對象定位在c市前五十的富豪。
當時c市的房價還未開漲，一平米也就幾千來塊錢的樣子。江南繁錦每平米三餘萬的標價對c市的百姓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可未想到廣告一出來，別墅就被搶售一空。
也許這是中國富人的共性，用物質宣揚身價。
王珉依稀記得自己七歲的時候從老城宅搬到江南繁錦的事情，那時候父母還未離婚，搬家搬得很是隆重，爺爺親自監督衆人包那些古董器皿，母親和保姆在商量着哪些東西丟掉，哪些留下。
幾個哥哥興奮地在老宅子裡外穿來穿去捉迷藏，而自己呆在那間住了七年的小房間裡不願出來。
老屋的灰磚黑瓦，老屋的木牆樑柱，老屋裡充斥着南方小城特有的一股子黴味……此刻它就像垂垂暮年的老人，無聲地承受着家主對它的遺棄。
它在哀鳴，它即將死去。
小小的王珉抱着一本即將被丟掉的厚重黃曆，覺得莫名地難過。後來不知道誰衝進來，大聲喊：“小弟你一個人在這裡繡什麼花啊！來跟我們一起玩啊！”
……
一個小時後，轎車開回王宅。
在江南繁錦住了十年，此刻這房子也已與人有了感情。何況這邊一連排都是王家買下的。
王珉下車，望着現代建築莊嚴大氣的外觀和細節處精緻的裝飾，歲月的淺痕安靜地承載着王家小輩的歷史……
王珉低頭擡腳，一步步走向門廳。
“喲，小弟回來啦！”未見人影先聞其聲，王珉擡眼看向那個身材高挑的青年，叫了一聲：“三哥。”
這人名字叫王瑞，是王珉二伯的二兒子，今年23歲，在英國念碩士。
王瑞嘻嘻哈哈地走過來捶了王珉一拳，怪腔怪調地說了句：“welcomehome！”
王珉：“在家別講英文，奇怪死了。”
王瑞笑道：“你還是這麼一本正經啊！菁菁三天前就回來了，你怎麼那麼晚？”
王珉低頭換鞋，王瑞調侃着又問：“在學校陪女朋友？”
王珉：“……”
王瑞“嘖”了兩聲，道：“都一年了，我們一提她，你還臉紅，到底是誰嘛，帶來家裡看看嘛！”
王珉很乾脆的拒絕：“不要。”
王瑞：“……”
王珉轉身拎着書包上去了，上了一半旋轉樓梯，王瑞在他身後大叫道：“啊差點忘了，爺爺叫你一會兒去他房間！”
王珉：“哦，知道了。”
王珉脫掉校服，換了身舒適的便裝，超二樓的正房走去。
他深吸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輕叩厚實的紅木門，裡頭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進來。”
王珉轉開門，對着裡面的老人道：“爺爺。”
王爺爺推了推老花鏡，把棋譜一放，說：“過來，陪我下盤兒。”
“嗯。”
王珉乖順地上前，跪坐好，理清棋盤，手執黑子，輕放在左上角星位。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棋子擱在實木棋盤上時發出的清脆碰撞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棋面已經進入了激烈的廝殺階段，可王珉卻很少停下來思考，倒是老人總是拈着棋子蹙着眉頭，沉吟着如何走下一步。
他擡眼看眼前最小的孫子，這個孩子，無論什麼時候都很冷靜，即使自己身處劣勢，即使對方勝利在握得意忘形，他都這般臨危不亂，讓對手疑惑自己是不是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是不是下一步就會被反噬，然後滿盤皆輸……
儘管多次試驗結果都驗證了那是假象，那孩子大多數會輸，但他如此沉穩鎮定，面對敗局絲毫不露慌亂。
這種心態，這種控制力，着實讓人欣賞。
老人放下棋子，說：“就到這兒吧。”
王珉：“嗯。”
王爺爺慢悠悠地問：“知道結局怎麼樣？”
王珉坦誠道：“嗯，我輸七八目這樣。”
王爺爺喝了口茶，問：“有什麼想法。”
王珉：“爺爺比我厲害。”
王爺爺：“……”
王爺爺指示王珉倒茶，王珉倒了，雙手遞給他，對方又問：“輸了沒有不甘心麼？”
王珉：“勝敗乃兵家常事。”
王爺爺：“……”
王爺爺的茶碗空了，王珉又替他斟了一杯。
“給我說說你學校的事情吧。”
王珉一板一眼地開始描述華海的生活：“早上七點不到要起牀，然後上課，中午休息兩小時，下午五點半吃晚飯，然後回宿舍看書睡覺。”
“流水賬……”王爺爺不屑道，“還有呢？”
王珉：“我參加了籃球隊，有時候晚上會打會兒籃球。”
王爺爺：“浪費時間。”
王珉：“……”
王爺爺：“我聽你幾個哥哥說，你在談對象了。”
王珉：“……沒有。”
王爺爺：“那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王珉垂着眼，沒說話。
王爺爺：“對方家家境怎麼樣，如果真喜歡的話，也可以考慮考慮聯姻。”
王珉皺了皺眉頭，認真道：“爺爺，如果我有喜歡的人，我會養他的。”
王爺爺笑了笑，不在意地說：“你還小，現在都是玩玩的，別太當真了。”
王珉：“……”
王爺爺：“不過如果真玩，也要控制好，別惹什麼事，別傷人家姑娘的心。”
王珉繼續無語。
王爺爺：“你這小子，別以爲我不知道，哪個人喜歡上你，會被你這性格氣死。”
王珉疑惑狀，會嗎？難道小小總是生氣是因爲自己性格的原因？
“……”
之後又聽老人家嘮叨了兩小時，快晚飯時間了才被放出來，王珉疲憊地吁了一口氣。不過他運氣不大好，剛從爺爺房裡出來就見到了自己父親，王父道：“去書房等我。”
王珉只得去父親的書房，不像爺爺的房間裡放着古玩書籍，王珉父親的書房裡全是公司文件。
王父有個貼身助理姓林，是個去年碩士剛畢業的小青年，王珉住校後很少回家，才第一次見他。
林秘書此時正在書房幫他父親整理文件，見了王珉，不冷不熱地跟他點了個頭。
王珉也禮貌地點點頭，走到書架邊隨手抽出一本書架上的產品銷售冊看了起來，這是王家年初開發的地塊。
城西觀龍世紀廣場，找知名設計院做的設計，王珉看了一會兒，王父進來了，他眼神示意林秘書離開，問道：“有什麼想法？”
王珉：怎麼都愛問有什麼想法？
“我不懂設計，效果圖挺漂亮的。”
王父笑道：“前面都是擺噱頭，沒什麼好看的，你翻到最後。”
王珉依言翻倒最後一頁，上面是一張投資估算表，王父道：“這個是我們最在意的。”
王珉：“能賺多少回來？”
王父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
“五倍？”王珉問。
“設計什麼的和我們無關，我們需要了解的是如何最大化盈利。”王父走了過來，站在已經與自己一般高的兒子身邊，翻到前面幾頁的商業細部規劃區例圖道：“幾年後等周邊的居住區都造起來，有大片的商人會進駐此地，地價房租年年會漲，死角空間開發得越多，盈利就越大。”
王珉點點頭，與其說對這些不關心，不如說他已經麻木了。
爺爺和父親總會時不時地培養他對財富的**，不過不知道爲什麼，他完全沒感覺。
“這邊一片，”王父指了指圖例上的藍色部分，道，“這裡的一層已經被王家的企業買斷，等你成年後，由你來管理。”
王珉：“……”
王父：“你用不着考慮了，這是你爺爺的決定。”
王珉掙扎了一下，道：“爸爸，我想去外省念大學。”
王父的臉黑了下來，他敲了一下桌子，提高聲音道：“你不要太任性了，如果你當初聽我的去美國，明年就能回來幫家裡做事了，念什麼大學，唸完大學你能給我變出一百萬來？浪費時間！”
王珉：“……”
父子兩僵了一會兒，還是王父忍不住，他氣喝道：“每次我跟你說這些，你都當耳邊風是不是！你有放到心裡去認真想想麼？把你那套人生觀世界觀收回去，書上說的都是騙人的（？）！你看看古代那些科舉制度，讀書讀到頭髮花白還在考，就算讀到死又怎麼樣了？中國人讀書是爲了什麼？選拔人才！那是不讀書就沒有出路的人才會去走的路，因爲他們無路可走！我們王家的孩子不需要去湊那個熱鬧！”
王珉：“……”
“我看你讀書也不是爲了要什麼知識名利，你自己雜七雜八那些書讀的還不夠多麼……”王父冷哼了一聲，道：“你讀書就是爲了好玩！”
王珉覺得自己的爸爸像一隻暴躁的虎皮貓（？），他繼續沉默無語地聽着。
王父見兒子面無表情，毫無反應，終於氣炸了，他指着王珉吼道：“你再這樣玩下去，浪費的不但是時間，還是王家的錢（？）！你給我出去，去給我好好地想清楚！”
王珉：“嗯。”
每次都是這樣……
王珉出了門，皺着眉頭回到房間，就算不服氣父親的指責，卻還是會靜下來思考——
如果我走了你們爲我安排的道路又能怎麼樣？15歲去美國x商學院讀書，回國，接受家族事業，18歲就和同齡的圈子脫節……
除了錢，我會喪失一切在這個社會生存的意義！沒有友情，錯過愛情……
也許日後和我一樣大的人都會瞻仰我羨慕我，我會變成一個與誰都無共同話題的異類，生活在你們所給我塑造的牢籠裡，永生永世不得脫身！
可是父親啊，我寧可做一個有希望有夢想的考生，也不要做一個只有責任的皇帝！
……
王珉難受地躺在牀上，抱着自己的手臂想念肖瀧。
小小，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出生在和你一樣的家庭，做你的哥哥，和你一起上學，考試，帶你一起打籃球，和你一起找女朋友……哦不對，我喜歡你，我不允許你找女朋友……然後我們一起上大學，一起找個朝九晚五的工作，擁有相同的同事，晚上和他們泡吧喝酒，一起抱怨上司的不好，回去後我要抱着你睡覺……過年一起回家看父母……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謝謝【身臨其境】x2和【炸毛】的地雷，謝謝繼續跟文、撒花、留評的朋友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