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結束,我沒有隨送葬的隊伍一起回相府,而是悄悄先行離開,因爲胭脂已經駕了車在相府外等我。
這一回,我沒有帶任何金銀珠寶,連相府的一根草都沒有帶走,隨身攜帶的只有兩雙鞋。
一雙是包子向孔明討來的,一雙是元直買來送我的。
“裴夫人。”見我回來,胭脂迎上前,“回丹陽春風得意樓嗎?”
“送我去赤壁。”
“赤壁?”胭脂微微一愣。
“嗯”,我仰頭望天,一片血色殘陽。不管周瑜說的是真是假,我都想去試試。
因爲……我已經找不到任何可以待在這個時空的理由了。
正欲上車,忽然不遠處一匹馬疾奔而來,曹操在我面前勒住繮繩,面帶慍色。
“你要去哪兒?”薄脣微抿,曹操看着我。
“回家。”我看着他,連眼神都是淡淡的。
“你的家在相府!”
“不是。”我搖頭。
曹操躍身下馬,快步走到我面前,“你究竟怎麼了!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華英雄死了,包子死了,連元直也死了”,我看着他笑,“你居然認爲,我會好好的?”
“我已經懲罰了子桓。”曹操微微一怔,隨即道。
“我看見了,好深的一道傷口”,我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的包子,他死了……他是活生生痛死在我懷裡的!”
“你想怎麼樣?讓我殺了子桓替衝兒報仇?”
我搖頭,失笑,“我不作此妄想。”
“衝兒死,你以爲我不曾心痛,是不是?”曹操一把握住我的肩,看着我。
我微微有些發怔,因爲我從未見他這般動怒過,他的手捏得我的肩很痛。
緩緩挪開眼睛,我不看他。
“我說過,你休想從我手中逃開”,曹操湊近我,在我耳邊低低地開口,“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
他在宣示他的主權。
“你愛我?”我揚脣,輕笑。
曹操咬牙,“爲什麼又是這個該死的問題!”
“這是我第三次問你,也是最後一次”,我看着我,很平靜,因爲這一回,我沒有心存奢望。
“你究竟想什麼樣”,曹操看着我,“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倔強的女人!”
“我需要一個愛人,一個可以給我很多很多愛的人,可是那樣簡單的三個字,你說不出口”,我仰頭看他,“因爲你不一樣,你需要的只是一個女人,而且是衆多女人之一,我不要只是你的環夫人,我不要是一個一輩子都在仰望夫君的可憐女人,無關於女人的自尊,只是……我需要一份完整的愛,而不是一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而且永遠不能確定的愛。因爲,愛……是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難道你要我因你而遺棄所有的女人?”曹操看着我,微微眯起眼睛。
我失笑,“我不會,她們何其無辜,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只能是我的”,曹操一手捏着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你只能是我的。”
“我不是。”我很平靜的回答他。
“就算將你鎖着,綁着,關着,你也一樣逃不掉。”曹操冷笑。
“我會跑,會逃,除非你砍了我的雙腳。”
“你跑不掉的,天涯海角,我都會將你追回來。”
“如果在天涯海角之外呢?”我淡淡掃過手腕上的離心扣,笑道。
“上天入地,你一樣跑不掉”,曹操一貫的揚脣,滿眼的自負。
“如果是你永遠也去不了的地方呢?”我瞪着他,幾乎執拗地看着他。
曹操微微鎖眉,隨即大笑,“這天下,豈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那個男子,朗聲大笑,彷彿可睥睨天下一般,那樣的自負。
那樣自負的男子……
那一日幾近玩笑一般的問答,以今日這般凌厲的口吻再次談及。
我微微垂下眼簾,不語。
曹操,終有一日,我會去到你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縱使你權傾天下,萬人之上!
建安十三年八月,荊州被曹操收入麾下,原本依附劉表的劉備聞訊率兵南撤,九月,曹操進佔新野,並率精騎追擊南逃的劉備,在當陽長阪坡擊潰劉備的軍隊,劉備退至夏口,曹操繼續領兵南下,佔領江陵,並向江東進軍,欲一統天下。
而我,被曹操軟禁在同夢閣。
我每日坐在同夢閣裡,望着院子裡的那一小方天地。
天漸漸晚了,我坐在院子裡,望着滿天的繁星,思緒忽然是從未有過的清明,我該何去何從?莫不是一輩子都要被軟禁在這個莫明其妙的地方?
出征之前,曹操來過幾回,每次卻都止步於同夢閣外,遠遠地看我。
忽然院外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卻不是曹操的腳步聲,我待在曹操身邊那麼久,久到我連他的腳步聲都可以輕易分辨出來。
“姐姐。”站在我面前的,是昭兒。
我擡頭看他,笑,“好久不見,昭兒長大了。”
“姐姐,告訴昭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昭兒風塵僕僕地在我面前跪下,看着我,道。
看得出來,他是急匆匆趕來的。
我不語。
“姐姐,曹丕殺了包子?是不是?”昭兒看着我,哀聲道,“是不是曹丕害你至此!”
我看着他,仍是不語。
“姐姐,你在怨恨昭兒,怨恨昭兒沒有在你身邊,是不是?”月色下,那個漂亮的孩子一臉悔恨,惶惶然不知所措,“昭兒以後再也不離開姐姐了,姐姐在哪兒,昭兒便陪着姐姐在哪兒……”
我嘆息,拉他起來,“與你無關的。”
“姐姐!”昭兒扶我起來,“昭兒這就帶你離開,我們離開這裡!”
我看着他,眼裡有着困惑,隨即我點頭,微笑:“好,我要離開。”
我說我……不是我們。
因爲你,屬於這個時代。
“嗯。”昭兒看着我,重重地點頭。
昭兒拉着我,避開同夢閣的守衛,偷偷溜出同夢閣。
我懷中抱着兩雙鞋,連跟胭脂告別的時間都沒有,便隨着昭兒一路溜出同夢閣。剛出同夢閣,腳下一不留神,我踩到一根枯枝,發出輕微的聲響。
“誰?!”有人提着燈籠走近。
昭兒將我推入暗處,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人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
“啊!是司馬公子。”那些侍衛忙恭敬地行禮。
昭兒點點頭,“我在這裡轉轉,你們繼續巡視吧。”
“是。”
看着他們走遠,昭兒纔回來扶我出來,“姐姐,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
一路順利出了相府,昭兒早已吩咐人準備了馬車。
“姐姐,我們去哪兒?”昭兒扶了我坐上馬車,轉頭笑着問我,彷彿一如以往般的天真。
我微笑,“赤壁。”
“赤壁?”昭兒一臉的驚訝。
“嗯,赤壁。”我點頭。
昭兒看了一眼,點頭笑道,“好,姐姐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一路往江南而行,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彷彿又回到之前與昭兒四海逍遙的日子一般。
昭兒一如既往的乖巧,我也一如尋常的笑鬧,我身無分文,隨身只帶了那兩雙鞋,昭兒便把所有的錢幣細軟都交給我保管。
一切都和以往一樣。
可是我知道,有一些事情,就是不一樣了。
就如……我一直收在身旁的那兩雙鞋……
“姐姐,到當陽了,我們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便沿江而上,前往赤壁。”昭兒跳下馬車,替我掀開車簾,笑道。
我笑了笑,點頭下車。
“給我們幾樣小菜,再拿些饅頭”,尋了一家客棧坐下,我對前來招呼的酒保道。
酒保應了一聲,轉身去準備。不一會兒,菜便上齊了。
“姐姐,我們要去赤壁幹什麼?”咬着饅頭,昭兒問。
“我想回家了。”我輕嘆,昭兒一路都未敢問我爲何要去赤壁,如今已到當陽,他才忍不住開的口吧。
昭兒怔住,連手中的饅頭掉在桌上都不知道。
“回……哪兒?”昭兒看着我,低低地問。
“挺遠的地方。”我笑。
“會帶昭兒一起去嗎?”
我看着他,伸手越過桌去撫了撫他的腦袋,“昭兒,你現在是司馬昭,是司馬懿的兒子,就如你的先生水鏡先生所說,你絕非一個庸庸碌碌的人物,你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我不能帶你離開。”
昭兒拉住我的手,“我不是司馬懿的兒子,我只是姐姐的昭兒!”
我苦笑。
“姐姐答應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昭兒看着我,滿面執拗。
“能不能回去,還是未知之數,你不必如此緊張的,昭兒。”我撫了撫他的臉頰,低嘆。
昭兒偏頭不語。
吃過飯,昭兒叫住了掌櫃,“幫我們準備一間房。”
“一間房?”那掌櫃微微一愣。
“我們錢不夠了”,昭兒瞪了那掌櫃一眼,甩手丟下一袋錢幣。
那掌櫃哭笑不得地收了那袋錢,“公子,這些錢可以訂下三個房間了……”
昭兒微窘,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怕我生氣一般。
我看着他笑,這個孩子,無非是想跟着我,然後就近看着我吧。
“就訂一間吧。”我看着那掌櫃,笑道。
掌櫃樂滋滋地拿了錢點頭。
忽然想起上一回在徐州,我爲了省錢也是與昭兒同住一間房,結果撞破他不是女生的事實。(某生:事實上,只有你缺根筋,以爲人家是女生……)
進了房間,昭兒有些侷促地看我一眼。
我有些想笑,隨手脫了外袍掛在一旁,準備洗澡。
“姐姐你先洗,我去外面。”昭兒立刻紅了臉,幾乎是跳着轉過身去。
我笑了起來,不管昭兒怎麼變,害羞愛臉紅的樣子可沒變。
洗了澡出來,昭兒不在房內,出門一看,守在門口的那個門神可不就是昭兒,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進來洗澡休息了,在門口乾什麼?”
昭兒忙點頭去洗澡,衣服脫了一半,忽然想了什麼似的,探頭出來,“姐姐你不能偷偷離開!”
我咧了咧嘴,笑,“春光乍泄啊……”
昭兒一下子紅了臉,忙縮回身去。
我微微斂了笑意,靠站窗,看向街邊,忽然當街一個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襲純白如雪的衣袍,寬大的衣袖上繡着繁雜的花紋,似花非花,帶着些難以言喻的妖嬈,長長的烏絲隨意用一方綿帕束起,宛如天人。
那男子眉目如畫,絕代風華,我想不僅僅是引起了我的注意,一路上回眸者比比皆是,尤其是眉目含春的女子,更是滿面愛慕之意。
彷彿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竟是忽然側頭,衝我微微一笑。
我僵住,他知道我的行蹤?是他引我來赤壁的!
他引我來赤壁是何企圖?
只覺頸上一疼,我便失去了意識。
“想不到夫人真的聽信公瑾之言,孤身來赤壁。”耳邊,是周公瑾的聲音。
周公瑾你個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居然又坑我!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因他一句話眼巴巴地來自投羅網了……
上一回,他告訴我曹操被袁紹困在南阪下,重傷病危,結果我巴巴地從丹陽趕去官渡見曹操,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曹操……
這一回,他告訴我赤壁與我的時空有所聯繫,結果我再次巴巴地從許昌趕來赤壁鑽進他設好的套子……
第一次摔進坑裡是意外,連着兩次摔進同一個坑我簡直就是天字第一號笨蛋!簡直連我都忍不住要唾棄我自己。
我閉着眼睛暗暗磨牙,幻想給他咬下一塊肉來。
“夫人,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睜開眼睛面對事實。”周瑜在我耳邊輕笑。
我猛地睜開眼睛,瞪他。
“你有什麼企圖?”
周瑜微笑,“曹操南下欲一統江南,主公與劉備聯盟對抗,主公任命我爲左督,統軍三萬,魯肅爲贊軍校尉助我,我等與劉備的軍隊會師後便準備沿江而上,與曹軍在赤壁接戰。”
赤壁之戰……
我蒙了。
這隻大尾巴狼把我套來該不是要給曹操下餌吧。
莫非我看起來長得很像蚯蚓?爲什麼大家都這麼喜歡拿我當餌?
“你不要白費心機了,曹操何許人也,焉會因一個女人放棄天下大業?”我嗤之以鼻。
“會與不會,夫人說了不算。”周瑜笑道。
“昭兒呢?他怎麼樣了?”我想起昭兒,有些擔心地道。
“我們的目標是夫人,司馬昭自然無恙。”
我微微放了心,暗暗希望昭兒快快回許昌,不要趟這混水。
“你先休息一下,明日一早我軍便會沿江而上了。”說完,周瑜轉身離開。
我這才發現這裡也是客棧,只是比起我之前住的,豪華了不是一點點,起身前後看看,到處都是侍衛,守備森嚴,看來我是插翅難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