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狗兒的心事
我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泥土,雙手環胸,揚眉,看向那個髒兮兮的瘦弱背影。此刻,那個瘦弱的背影正張開雙臂,擋在我身前,彷彿母雞護小雞一般帶着敵意瞪向華英雄。
只可憐那華英雄一頭霧水,眨巴着眼睛,一臉無辜的看向我。
“狗兒,姐姐找得你好苦。”張口,我緊盯着那個忽然輕顫了一下的瘦弱背影,幽幽的開口。
狗兒低頭,轉身便要逃跑。
“英雄!逮住他!”張口,我吼得抑揚頓挫。
大概是因爲那一句“英雄”喊得他熱血沸騰,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不能愧對這個非凡的名字,華英雄極其神勇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狗兒,將他拎到了我的面前,聽候處置。
被我盯了半晌,狗兒不自在的動了動,一臉黑漆漆的小臉上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是靈動的。
“爲什麼躲着我?”揚眉,我道。
“我只是……不想姐姐爲難。”咬脣,半晌,他低低的開口。
我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心裡的火苗倒被澆滅了大半,卻仍是板着臉,“爲難?你倒替我着想。”
狗兒死死咬着脣,不語。
“說說呢,我如何爲難了?”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黑漆漆的臉上滿是倔強。
他沒有看我,只是盯着自己的腳尖,“一開始本來就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要賴着姐姐的……你說過不會丟下我的,可是你還是丟下我……你跟阿瞞一起跳崖,都不帶上我……”
啥?
嘴角微微抽搐,我哭笑不得,“跳崖是一瞬間發生的事,誰能確定?再者,跳崖又不是趕集,明知道會死,難道我巴巴的拉着你一起死麼?”
“就是!姐姐答應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所以,死也不能食言!就算是死,也要帶着我!”他忽然擡頭,衝着我大吼,漂亮的眼睛紅紅的。
我愕然,看着他,半晌無語。
“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跟着我。”斜覷他,我淡淡道。
狗兒咬脣,“我是姐姐的。”
再度傻眼,我無奈地看向他,“跟了多久了?”
“墜崖後一直找,直到郭嘉將你和阿瞞帶回府去。”老老實實的,他低頭道。
“一直跟着?”
“嗯,一直跟着。”
“然後便守在相府外?”
“嗯。”
“我被帶進宮,你便又守在皇宮外?”
“嗯。”
我嘆息,這個孩子,不是一般的固執。
“這小子,剛剛撞得我好疼。”華英雄擡手一個爆慄敲在他頭上。
我忙阻止,一把將狗兒從他的魔爪下拯救出來,拉在懷裡,心疼地摸摸他的頭,“輕些,哪是什麼小子,明明是個姑娘。”
狗兒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然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我。
華英雄愣了一下,大笑起來,然後那雙狐一樣的眼睛便盯着狗兒直瞧,瞧得狗兒渾身不自在。
“我看也是個姑娘,還會欺軟怕硬,丞相大人欺侮你家姐姐的時候,怎麼沒見你來出頭,這會兒只會欺侮我這老實人。”
老實人?我瞪他一眼,他若老實,天底下狐狸便絕了種。
“我沒有!”狗兒受辱,大叫起來,隨即偷偷斜覷了我一眼,“我原以爲……”
“以爲什麼?”華英雄撇嘴。
“以爲姐姐喜歡阿瞞,阿瞞也喜歡姐姐,所以……”他低下頭,小小聲地道。
“所以一直躲的遠遠的看你家姐姐被欺負?”華英雄大笑。
狗兒瞪他。
我嘆息,摸了摸他的頭,“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姐姐找我?”狗兒看着我,眼睛真如小狗兒一般發亮。
“嗯。”我點頭,隨即注意到他髒兮兮的褲腿邊已經乾涸的血跡,連帶着褲子都被撕破了幾個洞,衣裳襤褸,心下不禁有些酸楚。
“咳,我很不想打擾你們的感人重逢,只是……”華英雄看着我,“奉孝那傢伙撐不了多久的,丞相大人一旦發現,大家都跑不掉。”
我愣了下,“半仙說現在守備鬆懈,不礙事的。”
“你傻啊”,華英雄以看白癡的眼睛看我一眼,“你一身紅衣,盛裝打扮,還跟着奉孝大搖大擺的出府,自然是郭嘉打點過的,你失蹤的消息一傳出,奉孝哪有可能逃得了干係。”
“啊?”我愣了愣,沒有料到那個總是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的病弱男子會因我得罪他的頂頭上司。
“罷了,快些走吧,丞相大人總不至於因一個女人真的治他的罪。”華英雄搖頭,“走吧,不要讓奉孝的心血白費。”
我抿脣,一手拉了狗兒的手,“上車吧,出了城再說。”。
狗兒順從地由着我拉他上車。
馬車一路顛簸,我坐在馬車上,彎腰拉開狗兒的褲管,狗兒不自在的動了動,看着他小腿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刮傷和劃痕,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怎麼弄的?”我瞪他,隨即想起剛剛他說的“墜崖後一直找,直到郭嘉將你和阿瞞帶回府去”,不由得心裡微微一緊,那個孩子輕飄飄一句帶過的話,竟是折騰得他滿身的傷痕。
“笨死!”我擡手敲他的額,卻捨不得用力,“一個人無依無靠,爲什麼不去風月樓找你娘蹭吃蹭喝?”
“她死了。”低頭,狗兒小聲的咕噥。
“什麼?”我沒有聽得真切。
“她死了”,狗兒看向車外,淡淡開口,聲音不像一個孩子,“吊死在城北的破屋裡。”
城北的破屋?就是那羣乞丐住的屋子,狗兒他爹也曾住在那裡。
“什麼時候?”握住狗兒冰冷的手,我放柔了聲音,道。
“阿瞞帶兵殺了董國舅之後。”
我將他擁進懷裡,沒有出聲,明明和何宴年紀一般大小,他卻瘦弱得很。
“姐姐,你可知道阿瞞爲什麼有證據去殺董國舅麼?”狗兒悶悶的開口。
“和你娘有關?”輕拍他的肩,我道。
“十多年前,她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家中世代從商,家境殷實……”狗兒緩緩開口。
“一次偶然的機會,那小姐遇見了董承,董承見色起意,偏偏那小姐不假辭色,一怒之下,董承便設計陷害,令她家破人亡,身陷青樓”,我嘆氣,“偏那小姐心氣極高,淪入青樓依然傲骨錚錚,寧可將自己的處子之身交於一個乞兒,也不願與狼爲伍,可是如此?”
我想起那一日迴風所言,她說,“他爲了得到我,不惜毀我至此,我卻偏偏委身於一個再卑微不過的乞丐,就算是個最最低賤的妓女,也輪不到他來破處,這樣,是不是最大的諷刺?”
那個女子,當真傲骨錚錚。
“姐姐你……”狗兒訝異的看着我。
“猜的”,我苦笑。
“董承還是很喜歡她,可是……那一日,她勾引了董承家的門房,被董承當場發現,董承大怒,將那門房一頓鞭苔,鎖入了牢房”,狗兒低頭,依然默默,彷彿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故事,“後來……董承被阿瞞殺了,她便吊死在了城門的那間破屋……”
略略一想,不難將事情連貫起來,可是想通了,我卻有些心寒。從一開始,郭嘉留連青樓,便也是爲了接近迴風吧。
因爲知道那一段前塵往事,所以授意迴風去勾引那門房,故意引得董承大怒,門房受了鞭苔,自然懷恨,到時略施小計將那門房放出,那門房自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董承的十八代祖宗都交代得詳細。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曾跟郭嘉說過血詔的事,他們只是苦於沒有一個藉口下手,如此那門房便是活生生的人證,再好不過的藉口。
到時搜府、殺人皆是一氣呵成的事。
“狗兒,你能明白你孃的苦衷吧”,輕拍他的肩,我柔聲開口。
他沒有吱聲。
“你娘是愛你爹的”,擁着我,我輕輕開口,“誰知道呢,也許在你娘被陷害,家道中落,最落魄的時候,是你爹救了她,許是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其中過程無人知曉,但我唯一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將他扶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你娘是愛你爹的,否則她在報仇之後不至去你爹曾住過的地方自盡,她寧可吊死在乞丐窩,也不願死在風月樓那銷金窟,所以……你一點也不低賤,你是你爹孃的骨血,他們一樣愛你。”
狗兒看着我,眼睛紅紅的。
“你娘呢?”我輕問。
“我把她和爹一起合葬在城北的荒地上了。”狗兒微微垂下眼簾。
“好孩子。”我微笑,腦海裡浮現了那一雙與狗兒極其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漂亮,帶了三分淡漠,三分倔強,三分孤傲,一分悽然。
“籲!”馬車突然劇烈的晃動了一下,停了下來,“糟糕,丞相大人追來了!”華英雄的聲音在車外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