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弱水三千
劉備緩緩踱向我,彷彿身後那戰火紛飛,那殺戮哀號都不存在一般,“聽說,裴姑娘離開許昌了,想不到竟是在這裡遇見。”
“呵呵,這才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我看着他,打着哈哈。
在滿地支離破碎殘缺不全的屍首之間,我們彷彿兩個別後重逢的老友,相談甚歡,這景況着實怪異得緊。
“主公,城內叛軍皆已歸降!”張飛大咧咧地上前,道。
“裴姑娘,不知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劉備揚了揚手,仍是看着我。
我微微垮下肩,他分明在懷疑我,懷疑我是曹操內應?慘了慘了,如今在他的地盤,稍有不慎,只怕是屍骨無存了。
“唉,大人有所不知,我是逃出來的!”搖頭嘆息,我苦着一張臉,忙不迭地和曹操撇清關係。
“哦?”微微揚眉,劉備看着我,波瀾不驚地淡笑。
看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我心裡開始打鼓,恨不能上前將那高深莫測的笑意揉成一團。
他一定在懷疑我,明明上回我還那樣拼了命的要進宮見曹操,如今卻說是逃出府的,鬼都不會信,何況是他……
“曹操那個傢伙,府內妻妾成羣!他居然……居然還想……”我一臉的羞憤,唱作俱佳。
“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裴姑娘何出此言?”劉備揚眉。
“什麼?”我微微一怔,隨即不自覺地握拳皺眉,“愛是不能被分割的!真正喜歡一個人,那便是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飲!三妻四妾那是濫情!那種人完全不懂情爲何物!”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飲……”劉備仍是看着我,嘴角卻不自覺地帶了一絲譏誚的笑意,那一抹譏誚無端端毀了那溫和的面具。
似乎是感覺到我訝異的目光,劉備微微垂下眼簾,密集的眼睫蓋住了眸中的譏誚,只一瞬,便又恢復了那淡然溫和的模樣。
“姑娘所言,真是驚世駭俗呢。”半晌,劉備笑道,“不知今後,姑娘欲往何處去?”
“行遍天涯,四海爲家。”我笑眯眯地張口便答。
“可是,曹丞相似乎已將姑娘的畫像遍發諸州……”他擡起衣袖,自袖袋中取出一副畫像,與車胄拿給我看的如出一轍,“只怕姑娘尚未行遍天涯,便已被曹丞相收入懷中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來,卻始終看不出一絲端睨。
“主公。”不遠處,關羽從微微有些鬆動的吊橋上躍下,走上前,手中提着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那是車胄的頭顱,我低頭看着,有些恍惚,下午他還那般威風凜凜地騎在馬上,此時卻已是身首異處,死無全屍了。
“嗨!”感覺他有些詫異地看着我,我扯起脣角,打起精神笑着揚手招呼。
關羽微微愣了一下,白皙的面孔開始泛紅……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歎爲觀止的變臉,隨即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一日他帶兵在皇宮追捕曹操時撞見的春光外泄。
“二哥?”張飛好奇不已地上前,大咧咧地湊近關羽,“你的臉色好生奇怪!”
關羽微微側頭,面如重棗,卻是無甚表情地甩出一句,“血染的。”
我訕笑。
當晚城門封鎖,客棧緊閉,我在劉備笑吟吟一句“不如請姑娘先到府內歇息”之下,甚沒骨氣地隨着大隊人馬一起重返徐州,住進了劉備的府邸。
每回見到劉備笑意吟吟,我便無端端驚出一身冷汗,於是,從此得知“笑面虎”的真諦。
客房很寬敞,比起之前住的客棧來簡直是天壤之別,躺在軟軟的牀上,我卻是無心睡眠,只盤算着明日一早該如何向劉備辭行。
指尖無意識地觸到懷裡那一枚廉價的玉佩,我彷彿被燙着了一般,猛地縮回手,想了想,又坐起身,拔出髮鬢間那一枝銀簪子,和那玉佩一起,丟進了一旁的斜揹包裡。
順手撈出包內那本簡體版的《三國志》,我略略猶豫了一下,翻了開來。
三國志卷一,魏書一,武帝紀第一:公將自東征備,諸將皆曰:“與公爭天下者,袁紹也。今紹方來而棄之東,紹乘人後,若何?”公曰:“夫劉備,人傑也,今不擊,必爲後患。袁紹雖有大志,而見事遲,必不動也。”郭嘉亦勸公,遂東擊備,破之,生禽其將夏侯博。備走奔紹,獲其妻子。備將關羽屯下邳,復進攻之,羽降。
燭臺上的火芯微微跳動了一下,有風從窗口襲來,屋內忽明忽暗,我垂下眼簾,緩緩合上扉頁,徑自出神。
這羣雄割據的亂世,整體的格局卻是如脈絡一般,逐漸清晰。
而我,如亂世浮萍一般,又該何去何從?
心裡說不出的壓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開門。
門剛打開,便見門口坐着一人,明明是單薄的背影,卻是那般堅定地坐着,彷彿值夜的守衛一般。
我訝異,隨即淺笑。
此時那一個少年的背影,在許多年後,仍令我銘記於心。
在這個亂世,第一個向我伸出援手的少年;在這個亂世,跟我一般孤單的少年……
焦躁煩悶的感覺漸漸變談,消失不見,只餘眼前那一個少年的背影,說不出的溫暖。
“姐姐?”聽到身後開門的聲音,那少年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月華如水,他拍拍衣襬站起身,起到我面前,與我一般高。
“這麼晚了不睡,在我門口做什麼?”我看着他笑,“莫不是怕黑,要姐姐哄你入睡?”
“纔不是!”狗兒急於撇清,見我笑,才紅了臉,吶吶地低頭,“我只是替姐姐守夜,睡在隔壁怕晚上姐姐喊我聽不見。”
“你好可愛啊!”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
狗兒乖乖任我蹂躪,只是微微紅了臉,也不吭聲。
涼風習習,我拉着狗兒一同坐在門口,望着漆黑的天幕上繁星點點。
“狗兒,還怨你娘嗎?”
“不怨了。”
“爲什麼不怨?”
“我有姐姐,我只有姐姐。”側頭,狗兒看着我,緩緩道,彷彿在保證什麼一般。
我怔了怔,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笑了起來,討人喜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