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那後來呢?你朝顧裡鞠的這一躬,沒有讓她當場甩出獠牙把你脖子的血吸乾麼?”顧準看着唐宛如,他兩道漆黑的眉毛擰得像一對NIKE的標誌,讓他那張英俊的臉帶着一種喜感,表情又認真又好笑。

“當然沒有,顧裡是我的好姐妹。”唐宛如色迷迷地把椅子朝顧準那邊移動過去,“我和你說,小帥哥,當時那個場面真壯觀啊,熱滾滾的湯湯水水,就那麼嘩啦啦地從你姐的乳溝裡流下去,你姐臉色都沒變一下,任憑這天地叱吒、風雲變色,她自巋然不動。”

我和南湘愁眉苦臉,我們明白,當時顧裡的巋然不動,完全是因爲那個場面對顧裡來說,就彷彿一臺高性能的計算機突然遇到了一個超出它程序邏輯的高難度運算,於是它就:死機了。

我閉上眼睛,熱辣的陽光照在我的眼皮上,視網膜裡一片滾燙的赤紅,像岩漿一樣。

那天晚上,我們四個擠在外灘茂悅酒店的高級衛生間裡,愉快地洗了澡,廁所裡面有準備給泡完露天泳池的客人沖涼用的蓮蓬頭,並且水質還是經過三重淨水系統過濾的,你要真拿起來喝幾口,也是OK的。當然,顧裡是不愉快的,她拿着蓮蓬頭往自己胸口沖水時的表情,彷彿是一個日本武士正準備拿起武士刀切腹,看起來有一種千帆過盡之後的悲愴美。

比起顧裡來,唐宛如就瀟灑多了,她解開頭上用無數夾子和髮膠固定的髮髻,然後用力地將她的一頭秀髮甩動開來,從小到大她都愛做這個動作,每次都想象着自己就是電視裡洗髮水廣告的模特,有動人的燈光打在她的秀髮上,有慢鏡頭的高速攝影機在捕捉她的完美瞬間,但事實上,每當她這樣閉着眼睛左右來回猛甩頭髮時,她的表情看起來都讓人感覺像是一個去街上買菜的阿姨突然聽到Lady Gaga熱舞了起來──當然,她頭上頂着的顧裡的“晚餐”,也隨着她秀髮的輕舞飛揚而天女散花。

我們在洗手間折騰完之後,已經很晚了,等我們四個裹着酒店提供的浴袍走出來時,外面的客人都陸續離場了,我想大家應該都非常滿意,畢竟,“一個女人尖叫着摔進了蛋糕裡”如此dramatic的場景,不是經常都能看到的。

我們四個坐在那個露天的圓形泳池邊上,四下人去樓空,只有兩個穿着白襯衣黑馬甲的服務生在收拾現場的一百多個酒杯,以及種種狼藉的杯盤。我沒有說話,我甚至連視線都沒有辦法聚焦,腦子裡的酒精還沒有揮發完,天旋地轉的,意識模糊而焦灼,彷彿有一把火紅的大鉗子一直緊緊地夾在我的腦門兩邊,我的手一直用力地揉着我的太陽穴。

在人去樓空的露臺上,在上海外灘江邊最高的地方,只剩下了我們四個,四下寂靜無聲、漆黑一片,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我擡起頭,看着對面滿臉通紅的南湘,刷地滾下了兩行眼淚。從她的頭頂看出去,上海的夜空一片燦然的星光。但我混沌的大腦已經分不清哪些是閃爍的星子,哪些是陸家嘴的航空信號燈。

那天晚上,我們趁着酒勁兒,在凌晨還向酒店的工作人員要了泳裝,然後我們四個就撲通撲通地彷彿四隻白花花的餃子一樣,跳進了池子裡,在池水裡翻騰着。因爲大家都喝多了的關係,每個人都笑得花枝亂顫,並且扭打在一起,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楚誰是顧裡誰是唐宛如(……)。我們就這樣打發掉了顧裡包下來的時段裡最後的兩個小時。

那天晚上除了我哭了之外,我感覺她們仨也哭了。南湘流淚的眸子比頭頂上那幾顆最亮的航空信號燈還要美,就更別說頭頂污染後的大氣層過濾後的星光了。我看得心都要碎了。至於顧裡,雖然她反覆強調她那雙通紅的眼睛是因爲她戴着隱形眼鏡受不了池子裡的消毒水,但是我相信她肯定也哭了。因爲我最瞭解她,她有一張刀子做的嘴──當然了,她也有一顆不鏽鋼的心。

而唐宛如就不用說了,瞎子都知道她哭了,她張着嘴號啕不停,因爲嘴張得太大的關係,一邊哭一邊大口喝着游泳池的水,她哭得太久,以至於池子裡的水線都下降了不少,我藉着酒勁兒一邊哭一邊衝她吼:“你少喝點兒!你少喝點兒,池子裡都沒水了,我的乳溝都暴露在空氣裡了!”顧裡聽到我的話,翻了一個乒乓球一樣大的白眼兒:“林蕭,你別不要臉了,乳溝?什麼乳溝?你哪兒來的乳溝?你知道乳溝長哪兒麼?”

我聽完顧裡的質問,一下子還真答不上來,我醉醺醺地轉頭問南湘:“南湘,你說乳溝長在哪兒?那個位置應該怎麼形容,喉嚨下面?還是肚臍眼兒上面啊?”

南湘剛要回答,就聽見唐宛如特別不耐煩地告訴我:“奶子中間!”

顧裡一個猛子沉到水裡去了,看起來像是受不了這個刺激,自殺了。

爲什麼會哭呢?

後來我總是不斷地回憶起那個夜晚,然後不停地問我自己。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如果他那個凌晨還依然清醒着,如果他那時沒有像我們一樣喝醉,那麼,他在高高的天空之上,清醒地俯視着黃浦江邊最高的那個露臺上的四個女孩子時,他看着她們的淚光,聽着她們平凡而微茫的心跳聲,他會想些什麼呢?

我想可能是因爲那一刻的景色實在太美——漆黑的天幕上點綴着大顆大顆鑽石般的星星,對面陸家嘴無數摩天大樓組成的水泥森林一片漆黑,只剩下零星因爲加班而依然亮着的窗口,摩天大樓頂上一片亂閃的紅色導航燈,彷彿燒燬的黑色森林裡,依然被風吹亮着的無數星火。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陸家嘴看起來像是上帝從脖子上摘下來放在江邊的一條鑽石項鍊。

我想也可能是因爲我們積壓了太多的情緒,我們在內心建築起的高高水壩終於在酒精的衝擊下轟然垮塌。

四年前的這個時候,南湘還沉浸在圖書館裡那些厚重而油墨刺鼻的畫冊世界和愛情小說裡,她依然是一個不愛化妝的文藝女青年,她的油畫每年都會拿獎,她彷彿小鹿般的修長雙腿吸引着無數藝術學院的搖滾青年和工程學院的物理怪物們瘋狂迷戀她;

那時的唐宛如,還是一隻可愛又害羞的肌肉牛蛙,她喜歡在胸口戴一朵巨大的粉紅色蝴蝶結然後快樂地奔跑在操場上,看起來就像在胸口貼了兩片Nu Bra。她爲衛海而癡迷,她甚至拿出當年高中做化學實驗的精神,在寢室的陽臺上搭了一個小小的廚房,用各種匪夷所思的設備和原料,親手鼓搗出了一盒又一盒的愛心便當;

四年前的顧裡雖然已經是一個整天拿着銀行卡和計算器到處行兇的流氓,但那時的她其實並沒有多麼廣闊的眼界,她並不知道兩年後的上海會風靡一種東西叫做“外灘源半島酒店裡香港名媛們一直引以爲傳奇的下午茶”,那時的她依然滿足於學校六十八塊錢的早餐,她當時覺得已經非常高檔了,只要能把學校裡其他的小賤貨們比下去就行,她那個時候的眼光,其實還是被鎖在學校四方的高牆裡;

四年前的我,這樣一個來自平凡小老百姓家庭的人,也完全活在一個玻璃房搭建起來的溫室裡,我是一朵嬌嫩的玫瑰,外面的風雪吹不到我,骯髒的雙手抓不到我,溫柔的王子天天念情詩給我聽,但我還時不時地拿我的刺兒扎他,看着他痛苦而英俊的臉我就越發驕縱做作,越發興奮狂熱,折磨簡溪對我來說就是一管最有用的春藥。作爲林玫瑰的我,渴了有人給我澆水,冷了有人給我開暖氣,偶爾掉一片葉子就驚呼“秋天已經到了冬天還會遠嗎”。

而一轉眼,我就被連根拔起插到了塔克拉瑪干沙漠裡,不要臉的沙塵暴狂野地撫摸着我柔嫩的花瓣,彷彿一個猥瑣的男人淫笑着蹂躪一個哭泣的女童,而且我身邊是一棵棵高大壯碩渾身是刺兒的仙人掌,它們一個個都穿着高跟鞋,和我爭搶僅有的養料和水分。

於是在這樣的狀態下──什麼狀態?就是每天拿着秒錶來掐着時間完成一個又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的工作狀態──我們四個幾乎很少相聚在一起了,不用說整夜整夜地談心,不用說一起貓在同一個臥室,蜷縮在同一張大牀上看演唱會DVD(三年過後,連DVD都不流行了,全世界藍光滿天飛),我們就連一起喝一個下午茶,甚至是簡單地一起吃一頓午飯,都變成了奢望。

無數個白天,我都能看見顧裡在辦公室裡不停地打電話、不停地收發郵件的樣子,她面無表情,但是眼睛裡閃爍的微光看起來就是一片溼淋淋的疲憊,像是下過雨後的人民廣場的磚石地面。我還目睹過她因爲前一天晚上通宵寫計劃案然後第二天一大早再接着開會,因此在會議中途去洗手間直接吐了,我跟去了廁所,在廁所裡幫她撩着她的KENZO絲巾,她吐完回來繼續面不改色地討論着各種提案,我悄悄地在她的咖啡裡倒進了一包宮洺的營養師配給他的高機能營養劑粉末。

而南湘,投了一份又一份簡歷,去了一次又一次面試。有時候晚上我起來上廁所,也能看見她依然坐在電腦前瀏覽招聘網站,她的手邊放着的咖啡杯,早就沒有再冒熱氣了,看起來像一杯味苦性寒的中藥。

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們曾經無話不說、掏心掏肺、彼此扮演彼此的貼身小棉襖、彼此充當彼此知心大姐姐的學生時代,一點一滴地煙消雲散了。

我懷念那個年代。

我真懷念那個年代啊!

那個時代蒙着一層柔軟的灰塵,如同溫熱的絲綢般撫摸着我們還沒有皺紋的臉,淚水可以沿着年輕光滑的眼角流進領口,而不會像現在一樣,把眼影和睫毛膏,衝成一攤難看的烏黑堆在眼袋上。

那個我們混居寢室的大學時代,每個我們一起留校的星期六下午三點半,我們都會打開收音機,聽電臺裡一檔懷舊金曲欄目,那個欄目總是反覆地放着《雪山飛狐》的主題曲《追夢人》,每當鳳飛飛唱到“看我看一眼吧”的時候,我們幾個都會一起放聲高歌彼此對望,做作地伸出雙手,模擬着電視裡女主角的身姿。

也正是在那個夜晚,在翻滾不息的溫熱池水和水面下的高級LED冷光燈裡,我突然明白了之前大人們說的,什麼叫做生活:生活就是不可抗力,它就是合約裡唯一一條、也是永遠都會存在的那一條無人可以更改的霸王條款。

於是在這樣浪漫到永恆的星空下,在江邊高處不勝寒的瓊樓玉宇裡,我們幾個哭着笑着,說了好多的話,我喝醉了,大部分都不記得了,但我終於明白了,唐宛如還是唐宛如,她永遠都是我們心裡的那個如如──對,就是那個寵物。她告訴了我們南湘母親吸毒的事情,是她報的警,她那時完全嚇壞了,她本來是去南湘家找南湘吵架的,結果,滿臉橫肉殺氣騰騰的她一推開南湘家的門,迎面就是南湘媽正往胳膊上扎針的壯烈場景,她當時完全是出於保護南湘的想法,而且她從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出了事,找警察叔叔”。不像我,我已經被成功洗腦成爲了“出了事,找顧裡”的思考模式。只是這個舉動,放在當時“南湘衛海唐宛如的三角愛恨情仇”的低氣壓之下,一定會被誤讀了。其實仔細想想,如果換了是我,知道南湘攪和在和毒品相關的事情裡,我也許也會報警。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下地獄吧,更何況我不是顧裡,能打幾個電話甚至發幾條短信就把事情給解決了。

而說到衛海的時候,唐宛如特別豪邁,兩手一揮:“沒事兒,我當然能理解!換了我是他,我也喜歡你。你那麼漂亮,又會畫畫,而且又豐乳肥臀的,輸給你我特別坦然!”唐宛如估計是這段時間看了點兒書,會用豐乳肥臀這個詞兒了,以前大學一年級剛開學的時候,她形容我們系裡一個巨乳妹可沒這麼文雅:“我靠,你看那女的,奶子像吐魯番一樣!”我當時沒能理解,我還問她:“吐魯番不是盆地麼,凹進去的呀!”唐宛如特別淡定:“是啊,吐魯番就是那女的摔了一跤之後,砸出來的坑。”

此刻唐宛如把頭靠在南湘的肩膀上,歪過頭看着顧裡又及時補了一句:“要是輸給顧裡,我可就想不通了,誰願意跟一個算盤談戀愛啊!”

我被一陣響亮的掌聲從回憶裡驚醒,眼前金燦燦的陽光下,顧準和Neil聽完了唐宛如的英雄事蹟,都忍不住爲她鼓掌。唐宛如看着面前兩個性感男尤物對自己微笑鼓掌,目光迷人,她忍不住呼吸急促,擡起手輕輕地扶住胸口,看起來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想嘔,難以分辨。

空氣裡傳來南京西路上那口歷史古老的座鐘渾厚的報時鐘聲,八點了。

我們幾個人也結束了我們的早晨聚會,紛紛把椅子搬到屋檐下放好,同時回房間各自準備着各自上班需要的東西。

我和南湘拖着椅子往家裡走,一邊走,我一邊問她:“你今天還要去面試麼?”

南湘點點頭:“是啊,找了一個畫廊裡的工作,不過是初級助理。試試看吧。”

我點點頭,伸出手歡迎:“Join the club.助理俱樂部歡迎您。”

南湘喝了口咖啡,看起來似乎是隨口提起一樣,不輕不重:“聽說這家畫廊和你們《》集團也有關係,好像是你們在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我在之前投簡歷的時候好像有看到。”

我愣住了,不知道做什麼表情。

而南湘已經隨着顧裡走進屋子裡去了,她除了留給我一個背影之外,連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沒有給我。她彷彿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一句讓人肩膀發緊的話——儘管這句話看起來輕描淡寫,猶如鵝毛。

對大學生來說,這句話就和“等會兒去喝咖啡麼?我剛聽了一個劉雪鳳的八卦,別提多噁心人了”是一樣的。

但對於我們,已經在這個社會的金字塔底層摸爬滾打了兩年的人來說,聽上去就是:“你能幫我嗎?”

每一天的早晨都是這樣,一到上班時間,我們幾個就雷打不動地開始從家裡四散開去,奔向《》的那棟大樓,如同一羣快樂的小動物,唧唧喳喳手拉着手地蹦跳着跑出森林,跑向屠宰場的懷抱。

其實仔細想來,我們的人生裡似乎真的有一種類似神秘因素的東西,說得文藝一點兒是緣分,說得再噁心一點兒那就是前世的羈絆,但如果要說人話的話,那估計就是上輩子造的孽!二十幾年來,似乎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讓我們這羣人分開了,又合攏,離別了,又重逢。我們彼此攜手度過了初中、高中、大學……但上帝似乎覺得還不夠,我們還要在一起度過更加漫長的人生。也許上帝他老人家越來越發現,我們這羣人是非常有天賦的戲劇化表演者,我們能把人生過得異常精彩,比好萊塢的災難大片都好看──誰不愛看鉤心鬥角、俊男美女、八卦滿天飛的電視連續劇呢?

所以,到底要有多麼低的概率,纔可以使我們這麼多的人,紛紛進入了同樣一家公司。從我三年前去面試《》那一刻開始,上帝就彷彿啓動了一條無法停止的齒輪鏈條,咔嚓咔嚓的,一直到今天,顧裡成爲了我們公司的廣告部總監,顧源成爲了我們的財務部總監,Neil輕描淡寫地進了法務部,顧準握着我們公司那麼多的股份,想進去工作那簡直就是玩兒一樣的事兒,比走進麥當勞買一個甜筒還要方便。而現在,又來了一個潘多拉魔盒──南湘,我隱約地覺得這背後有一條異常詭譎的食物鏈,但我看不真切,也搞不明白。我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事兒還沒完。

──什麼事兒?呵呵,當然是我們的人生。

我停止了胡思亂想,擡手把喝完的星巴克杯子丟進門口的垃圾桶,一擡頭,正好撞見穿着筆挺窄身的黑色西裝準備出門的顧源,他低下頭,對上了我的目光,那一刻,我覺得像是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從我的頭頂當頭澆下。

是的,自從簡溪離開之後,他對我就一直是這種眼神,混合着蔑視和冷漠。我每一次看見顧源,他都用這樣的眼神來時刻提醒着我,讓我知道自己曾經是多麼惡劣的一個賤人。這是他無聲而又冰冷的懲罰。他和顧裡一樣,非常懂得如何用最小的力氣來最大程度地折磨人。

哪怕時間過去已經快要半年的樣子,2009年夏天的那個早晨,就是簡溪和我分手的那個早晨,依然固執地存活在他堅硬銳利的瞳孔裡,依然鮮活得就像是存放在恆溫零度的實驗冰櫃裡的原始胚胎一樣,只要輕輕的一個刺激,就能迅速繁衍分裂,長成一個讓我無法迴避、只能直視的血淋淋的怪物。

我其實特別能理解顧源對我的仇恨,說實話,如果今天換把椅子坐,顧源因爲一個女人而拋棄了顧裡,我想我應該表現得比現在的顧源更加可圈可點,這來自女人體內戲劇化的天賦。我想我絕對不會僅僅只用冷靜的目光羞辱對方,我們這羣瘋子能幹出來的事兒可多了,無論是否喪盡天良,我們只求沆瀣一氣。

顧裡說得對,男女從根本上就是敵對的。上帝沒有把我們彼此放在食物鏈的上下端已經算手下留情了。

就像之前簡溪說的,如果顧裡殺了人,那一定是我幫她的槍裝的子彈;顧裡也說了,如果顧源強姦了唐宛如,那一定是簡溪幫忙脫的褲子──要麼就是唐宛如自己脫的。

在這件事情上,我覺得最艱難的人是顧裡,她站在我和顧源中間,裡外不是人。特別是當客廳裡只有我們三個人的時候,那個場面別提多尷尬了,無論是一個小時,還是一整個晚上,顧源都可以不和我說一句話,甚至是他和顧裡的對話中途,如果顧裡和我搭了一句,他就可以再也不接一句話。我理解顧源,我甚至一點兒都不怪他。我更理解顧裡,我感謝她。

我唯獨理解不了的,是我自己。

爲了彌補我給顧裡造成的困擾──並且我還寄人籬下──我用我一整個月的薪水給顧裡買了雙GUESS的高跟鞋(老孃當然買不起CHANEL或者Dior,我只是給顧裡造成了困擾,我並沒有殺她侄女或者弄髒她的PRADA駝絨大衣),當我把禮物送給顧裡的時候,她賊眉鼠眼地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小心翼翼地接過盒子,動作精準而平穩,如同拆彈專家,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慈悲地問我:“說吧,你要求我啥事兒?”我嗷一嗓子就伸出爪子過去掐住了她的脖子。我滿心醞釀起來的“友誼地久天長”就被這個“顧地魔”給毀了。

當我咆哮着說清楚我的本意之後,顧裡特別內疚,她檢討了自己確實沒有人性,並且發自肺腑地感謝了我,最後,她握着我的手說:“林蕭,但作爲你的好朋友,我必須說實話,我平時幾乎不穿平底鞋,所以……”

我看了看盒子裡那雙6cm的高跟鞋,再對比一下顧裡腳上那雙14cm圓規一樣的細高跟,我認輸了。我扶着額頭,企圖作最後的挽救,說:“這個鞋子好歹有6cm,如果它都不算高跟鞋的話,那我們平時穿的球鞋算什麼?”

顧裡特別羞澀地撫摸着我:“親愛的,怎麼說呢?我平時在《》的時候,一直都覺得你經常穿着襪子就來上班了。”

我:“……”

顧裡用她那張“梅仁杏”的臉看着我,手指把玩着我的兩縷頭髮,繞來繞去,目光特別風塵,就像一個上海灘過氣的雞,她突然眼珠一轉:“呀!我怎麼沒想起來?我可以送給Lucy呀!這樣我就不會每次都因爲她腿太短,感覺她是跪着在給我上菜而覺得內疚了!”

我:“……你趕緊走!”

當我們一羣人都以音速小子的狀態火速把自己從睡衣、短褲轉化成了一個個裹在黑西裝黑短裙裡的職業怪客之後,我們從家門魚貫而出,迅速地鳥獸散了,彷彿一羣奔赴葬禮的黑衣人。但是,我們的目的地都一樣,只不過是離去的方式不同而已。不同的方式在瞬間就把我們分成了三六九不同等級的人。我墊底,踩着高跟鞋小跑着去地鐵站擠地鐵,顧準其次,他走到小區門口,伸手打了輛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西路上。而Neil這個小崽子,開着自己的單門小跑車,哧溜一聲,彷彿一隻耗子一樣躥出了小區。而顧源和顧裡兩個人,走到小區門口,分別鑽進了黑色的奔馳350和寶馬730,兩個站在車邊恭候的司機同時拉開了門。說實話,碳排量就是被他們這樣搞上去的,明明就是去同一家公司上班,還非得坐兩輛車。

我之前還爲此羞辱過顧裡,我說:“有必要麼,一輛車就能解決的事兒,你看你們兩個端的那架子,演給誰看啊,想入圍‘華表獎’啊?”

“這叫專業,好麼?妹妹,公司高層談戀愛本來就不道德,而且還是廣告和財務兩個部門,說得不好聽一點兒,我和他稍微動動腦子勾搭勾搭,就能迅速組成一個產業鏈,你耕田來我織布,那怎麼行!中華民族最基本的傳統美德我還是有的!”顧裡戴着她的Dior墨鏡,完全不屑於看我,她對着空氣裡另外一個方向說,不過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導致她看起來像個瞎子。

於是我惡狠狠地刺激她:“顧裡,顧裡,我在這兒呢,看這邊,你左手邊。”

周圍兩個路人忍不住轉過頭來看顧裡。

我忍不住得意地笑,顧裡衝路人聳聳肩膀,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我不認識這女的,嚇人,我也不知道她怎麼了,可能這裡有問題。”一邊說還一邊擡起她的手指,在說到“這裡”兩個字的時候,使勁兒地在自己的太陽穴上繞圈比畫着。

我:“……”

這是我們現在每一天生活的開始。

雖然和大學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但是,至少最欣慰的一點是,我們幾個還在一起。能夠每天都聽到顧裡各種推陳出新、尖酸刻薄、熠古絕今的罵人寶典,也能夠每天都看着南湘那張美得驚人的面容在我旁邊襯托出我的一臉蠟黃……我還圖什麼呢?

而每天早上我們上班之後,人去樓空的兩層別墅就只剩下唐宛如一個人,在那幾個小時裡,她的人均使用面積能夠瞬間激怒上海幾乎99%的民衆,只要她願意,她甚至可以在別墅裡進行駕車自助遊。要知道,就算是宮洺,也只有一間辦公室而已。

終於在兩個星期之後,唐宛如受不了了,她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意識到了“遊手好閒的人是可恥的”,於是,她發揮她的特長,在“術業有專攻”領域,找了一份家教,教一個十六歲的小男孩打羽毛球。

晚上吃完晚飯,我們大家聚在客廳裡喝茶、看電視、翻雜誌、聊八卦的時候,她向我們宣佈了這個消息。

家有獨子,十六歲,正在訓練羽毛球,現誠徵陪練,週一、週三和週六,每天晚上七點到八點。地點在靜安體育中心。薪水面議。聯繫人,陳先生。

唐宛如給我們唸了一下她在招聘網上看到的這則工作啓事,同時她還告訴我們,下午的時候,她已經打電話和對方聯繫過了,對方是一個四十七歲的中年男子,工作條件非常優渥,而且教養極高,家庭富足。

“那你還考慮什麼?趕緊去面試唄。”

“怪就怪在這個面試時間啊!哪有人約晚上面試的啊!而且約在他們家裡,”唐宛如非常擔心,表情特別焦慮,彷彿一隻羞澀而彆扭的海狸鼠,“不會面試的時候聊着聊着就把我拖進洗手間裡姦污了吧?”

聽完這句話,我們大家都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整理如下:

“姦污?還是在洗手間裡把你姦污?你想得美。多大的人了,還整天做這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天上不會掉餡餅的,你死了這條心吧。”——顧裡。

“幹嗎非要拖進洗手間裡?臥室不行麼?就算在客廳也比洗手間好吧?你口味怎麼這麼重?”——顧源。

“你別把人家拖進洗手間我就謝天謝地了。”——顧準。

“Fuck him!Go Ruby go!”——Neil。

幾個人一時唧唧喳喳,唐宛如也沒聽清楚,只聽到了Neil最後的總結陳詞,她其實沒有聽懂,但是她希望在Neil面前表現得自己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國際化女性,於是她猶豫了半天,試探着回答了一句:“…You are welcome?”

Neil震驚了:“…am I ?”

我:“……”

南湘看着如如依然很焦慮的樣子,忍不住安慰她:“行了,人家上班族,當然只有下班之後纔有時間,而且你本來就是陪練,屬於私教服務,當然面試是在家裡。”

唐宛如擡起手扶住胸口,表情特別委屈:“就算是這樣,那他家裡還有個十六歲的男孩呢,萬一他把我拖進洗手間呢?你也知道,十六歲代表着啥?血氣方剛,春心萌動,對吧,林蕭?”唐宛如得意揚揚,完全沒有聽懂。

我趕緊撇清:“你問我幹嗎!”

顧裡:“得了吧,就你那體重,哪個十六歲的男孩拖得動你啊?而且洗手間的門又那麼窄,再怎麼拖你也得卡在那兒。我們家的洗手間的門已經夠大了吧,你每次不也都是塗了潤滑油才擠進去的麼?不是我說你,平時少吃點兒,你看你,上個月又長高了,你現在是多少來着?有一米九麼?”

唐宛如被對面顧裡彷彿機關槍一樣的語速迎面射來,她側臥在沙發上,目光平靜地直視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打擊太大,沒有緩過來,她呆滯而放空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休克了。

南湘於心不忍:“算了,那兒還有他爸呢,俗話說,四十女人狼,五十男人虎,這種壯男,更要防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

唐宛如彷彿看到了救星,雙眼瞬間綻放了光亮:“就是!還是南湘有文化,看過書!白居易不是有首詩麼,什麼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乾柴烈火,巫山雲雨什麼的,說得多好啊!就是說我們這種青春少女的事情!”

顧裡咧開嘴,優雅地笑了,獠牙上的毒液在水晶燈下閃閃發亮:“哪個雄性看見你能火得起來?而且,你這把柴,也有點兒太乾了吧,塔克拉瑪干都沒你幹。白居易還有一首詩你沒讀過吧?‘若問宛如有多幹,月亮代表我的心’啊!”

唐宛如看着顧裡,用沉痛的表情一步一搖地踉蹌着走到她的面前,彷彿重傷快要死去的俠女:“顧裡,我要嘔了。”

話音未落,顧裡身影瞬間移動,彷彿閃電俠一樣迅速地離開了我們的視線,並且砰的一聲把她房間的門關得死死的。

看來那天晚上唐宛如對她的那一鞠躬,實在是一次血的教訓。

唐宛如賊眉鼠眼地奸笑一聲:“對付顧裡還不容易!衝她嘔!對她撒尿!朝她拉屎!作戰方針真是一套一套的!”

我:“……”

南湘:“……”

顧準:“……”

唐宛如:“You are welcome!”這次她有自信了,問號也變成了歎號。

那天晚上,如如出門之後,一個多小時後就回來了。我們滿心期待她能帶來什麼樣的神鬼傳奇,她告訴我們對方非常禮貌地接待了她,然後一切似乎都很滿意,然後就送走了她,讓她等候通知。這一切聽起來非常順利,但唐宛如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地失落。我想她肯定特別沮喪,因爲別人並沒有企圖把她拖進洗手間裡姦污。

隨後大家嘻嘻哈哈地聊了幾句,就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我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但是睡不着。腦子裡一直反覆出現着崇光的面容──對,現在大衆稱呼他爲陸燒,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現在正在全中國的模特界紅得發紫。明天他要爲《》拍攝一組照片,而我正好負責現場的服裝助理,更要命的是,我需要一大早去他家催他起牀,以免耽誤拍攝。

命運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覺得我的人生一直都在鬼打牆。一年前,他是周崇光,是作家,我因爲催稿的關係,需要去他家砸門;一年後,他是陸燒,是模特,我還是需要去他家砸門。

那種熟悉的味道又若隱若現地浮動在我的鼻息裡。夕陽般溫暖而又迷人的芬芳,帶着一點點凜冽的血腥味道,很甜膩,但也危險。他穿着灰色Neil Barrett羊絨大衣的懷抱寬厚而又安靜,彷彿雨天裡空無一人的寂靜機場。他雖然換了樣子換了名字換了國籍,但是他對衣服的審美依然沒換。他幾乎病態地迷戀着灰色。

自從知道他還活着以來的這些日子,我都儘量地減少自己與他的接觸。當然他找過我很多次,但是,我還沒有從簡溪的世界裡走出來。雖然我知道我和簡溪的感情已經完蛋了,已經被我親手弄得面目全非了,就像從環球金融中心上面丟下來的一顆雞蛋,沒有人還能把它從水泥馬路上拾掇起來。但是,起碼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淨化自己,至少要等我已經可以平靜地面對我們過去愛情裡的失敗和偉大,面對曾經歲月裡的相濡以沫和愛恨淋漓。至少也要等到他留在我生命裡的氣味在空氣裡散盡,在時間的長河裡洗滌如新,我纔能有資格站在崇光的面前。所以我一直避免再見到崇光。

雖然無數個孤獨和無助的時刻,我閉上眼睛總是第一時間想起他低沉的嗓音和他那雙混合着悲傷和甜蜜的眸子。他深邃的眼眶裡盛滿了糖漿般黏稠的情緒總能讓我丟盔卸甲。

但我知道,現在不行。

因爲我已經把自己搞成了一個賤人,我不想再把自己搞成個婊子。

因爲昨天晚上的輾轉反側,胡思亂想,導致我早上起牀的時候腦袋像是塞進了鉛塊一樣沉,我頂着一雙巨大的黑眼圈走到餐桌旁邊拿起咖啡壺爲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我一飲而盡,差點兒被那陣強壯的苦味給砸暈過去。

門外院子的草地上,傳來Neil和顧裡他們談笑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見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看雜誌的顧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整個客廳裡的氣氛格外僵冷。他肯定聽到我走出來了。但是他就是有本事在這種極其尷尬的局面下呈現着一種享受的狀態──一個人在懲罰別人的時候,確實是非常享受的。

顧裡和Neil喝完咖啡走進來,他們倆準備上班。

顧裡一邊把她的手機和筆記本塞進她新買的Kate Moss for Longchamp手袋裡,一邊提醒我:“你別忘記把陸燒抓過來拍照,我下午還要見三個廠商,中午之前必須拍完,我先去公司等你。走了。”

說完,她彷彿白素貞一樣,化成了一縷青煙,消失在了我面前。

聽完她的話,我又倒了一杯咖啡,兩眼一閉,擡頭飲下。我衝回房間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有什麼不能面對的?說白了,不就是曾經的姘頭麼!我怕什麼?!我怕姑奶奶我華麗的黑眼圈嚇着你!

我披頭散髮地衝出家門,沒走兩步,迎面一聲刺耳的喇叭聲彷彿一把刀一樣捅進我的耳膜,剛剛喝完咖啡正在心跳加速的我差點兒直接心肌梗塞。

“嗶──”喇叭又響了一聲。

我擡起頭,清晨清亮的陽光下,已經變成金髮碧眼外國小帥哥的崇光,此刻正站在他的黑色轎車邊上,一隻手伸進車窗裡按着喇叭,一隻手正擡起來,衝我揮舞着。

“小助理!”他唯一沒有太大改變的嘴脣,輕輕地咧開一個我熟悉的弧度,大男孩特有的頑劣的微笑。他站直了身子,漿洗後挺括的白襯衣在他結實的身體上包裹出好看的折線,他胸口前的扣子隨意地開着,露出一小片小麥色的肌肉來。他的手隨意地搭在車門邊上,灰色水晶袖釦在陽光下折射着奢侈的光。

我迎着他金褐色的頭髮和眉毛,以及他碧綠如溫玉的瞳孔走過去。

我感覺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幸福的刑場。

我站在他面前,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握起我的手,也沒說話,只是依然用他好看而微微帶點兒邪氣的笑容繼續看着我,他身上的那股迷人的氣息,變得比以前更加劇烈而鋒利,可能是因爲長大了吧,不再是一個男孩,而是日漸成爲一個更加具有侵略氣息的雄性生物──他現在有點兒像他哥。

宮洺。

然而,上帝並沒有忘記他欣賞戲劇的樂趣,他讓我把手機遺落在了客廳裡,而此刻,他格外體貼地讓唐宛如送出來追我。

如果我能夠居安思危地不那麼盲目地沉浸在崇光迷人的目光裡,那麼我只需要輕輕地轉過頭,甚至只需要微微地側一下視線,我就能看見此刻我斜後方,目瞪口呆的唐宛如。

九點四十七分,設在公司上一個樓層的攝影棚裡面已經人聲鼎沸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已經到齊了,而且還有很多不相關的工作人員,他們都是衝着美貌驚人的陸燒來的。因爲今天拍的是一家做運動品牌的廠商今夏的泳裝系列,陸燒穿泳褲的樣子,足以值得任何女性以及一部分護照上寫着“男性”的女性找各種理由賴在這個攝影棚裡不走,我打賭,就算你讓他們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水泥地,他們也是願意的。

而此刻陸燒已經換好泳褲,裹着浴巾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等待着。一個身材和他差不多的人,坐在佈景前攝影師指定的位置,代替着陸燒開始測光了。

所有人都等着走廊裡打電話的顧裡進來之後,就可以開始了。顧裡是這場拍攝的監督。

我站在佈景邊上,一邊數着衣架上掛着的樣衣,並且記錄下它們的拍照順序,一邊豎着耳朵聽着走廊外面顧裡的動靜。不知道爲什麼,我早上一來就覺得她臉色不好,而且此刻她在走廊裡,打電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吵架。這對顧裡來說,太不正常了。

一會兒之後,顧裡進來了。她走到門口,彎腰操起一個大喇叭,放在嘴前,然後就彷彿一個妖怪一樣嘩啦嘩啦地噴射毒液:“在場的,男男女女,準確地說是女女女女,你們給我聽着,除了廣告部昨天和我開會的幾個人,以及今天的日程表上列着名字的幾個助理,以及攝影師團隊的工作人員之外,其他的人,趕緊把你們的眼珠子從地上撿起來,塞回你們的眼眶裡去,然後趕緊夾緊你們已經翹起來的尾巴或者別的什麼玩意兒,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否則,”顧裡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如何才能致命一擊,“否則,我就打電話,讓宮洺下來。”

話音未落,一瞬間,烏泱泱的人就鳥獸散了,感覺像是顧裡釋放了挪威海怪。

現場清淨之後,顧裡轉身把喇叭往旁邊的椅子上一丟,然後踩着高跟鞋搖曳婀娜地走過來,她看了看我,得意揚揚,彷彿在炫耀她迅速清場的戰果,然後她又看了看坐在燈光下的陸燒,突然就沉默了。

那一個瞬間,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突然襲擊了我。彷彿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躥出來一個幽靈,然後刺破了我的後背鑽了進去。

我心裡陡然升起一種冰涼的恐懼,像被溼淋淋的章魚纏住了心臟。

我看着顧裡,她盯着陸燒的目光一動不動,她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種彷彿發現了什麼不能理解的怪事般的表情,她的臉迅速地蒼白下去。她轉過頭來看着我,目光直直的,也不說話,一秒,兩秒,三秒,四秒。我被她這種直定定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四秒鐘之後,她瞳孔裡閃爍顫動着的光芒突然熄滅,漆黑一片,彷彿被人拉滅的燈泡。

她兩眼一閉,瞬間失去知覺,朝身後直挺挺地仰面摔倒下去。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個巨大的攝影棚裡鴉雀無聲,無數盞高倍數的燈靜靜地照着地上一動不動的顧裡,她的胸膛如湖面般安靜,已經沒有起伏、沒有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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