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歌巖下頷抽緊,想起她不久前纔對他下藥,橫山密書仍在他手上,她仍想取回。或許,她會與六夫人攜手合作,各取所需,六夫人想爲夫報仇,她則要取回祖傳秘籍……
種種猜想,無一能確認,卻令初生的情止步,築起圍籬。
她還會背叛他嗎?他無從確定,但他最痛恨的就是欺騙與背叛,他上過她一次當,絕不重蹈覆轍。
“我會讓姨娘安排你住在我附近的廂房,我還在服用你開的藥,這樣比較方便。”也方便他就近監視她。
“嗯,這樣也好。”他也曾對六夫人把持不住嗎?鄺靈渾然不覺他的心思。
“走吧,我們去找阿衛,瞧瞧姨娘把我的房間安排在哪。”
趙姨娘安排鄺靈入住雅潔的小廂房,與陸歌巖主僕住處只隔一座庭院。她同時命人將家裡的喪事佈置都撤了。
當晚,趙姨娘設宴爲陸歌巖接風,孫二、六姨太、鄺靈也都出席。
趙姨娘心裡有鬼,格外殷勤地招呼陸歌巖,但他無法同樣熱切,冷淡得讓趙姨娘整晚惴惴不安。
隔天,趙姨娘推說頭疼,不能帶陸歌巖上墳弔祭家人。
再隔天,一早就下雪,陸歌巖堅持上墳,趙姨娘若不能同行,他便自行前往。
趙姨娘無法再推託,只得命人準備馬車出城。陸家人葬在城外林中,馬車只能到林子外,一羣人下了馬車,改爲步行。
上墳罷了,六姨太卻也來了,嬌小的她撐着傘,迎着風雪走在陸歌巖身邊。
“你不需要來。”陸歌巖淡淡瞥她一眼。
“亡夫對不起公子的家人,我想代他前來致意。”六夫人麗容堅決,風颳得大了,差點吹跑她手裡的傘,她輕呼一聲,陸歌巖及時替她拉住,因此握住了她持傘的手。
六姨太美目乍亮,又驚又喜又羞,含情脈脈地望向他。
走在後方的鄺靈,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該偷懶的……”她微微嘟嘍,見阿衛拿了一把大傘,她就沒拿了,真可惜。再說這招既然被六夫人用過了,她再來一次未免太着形跡。
她也看見與趙姨娘走在最前頭的孫二,向陸歌巖投來極其怨妒的眼神。
“你說什麼?”阿衛問道。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幸好陸歌巖只是替六夫人穩住傘,立即鬆手。
“……爺對你實在很好。”阿衛忽然有感而發。
“好像是吧!六夫人也這麼說。”
“我不喜歡她。”阿衛皺眉。
“爲什麼?我看你主子好像挺喜歡她的。”
“直覺。她給我的感覺不對。”阿衛沉聲道∶“我跟爺一起長大,即使他不說,我也能猜到他幾分心思。爺對人防心很重,除了師父和我,你是他第一個相處這麼多天的人,他確實挺喜歡你。”
“喔,我受寵若驚。”
“但你要知道,你和爺是不可能的。爺是陸家最後的香火,娶妻生子是他的責任。”
“假如你的爺要在我和六夫人之間選一個,你希望他選誰?”阿衛對主子忠心耿耿,性子憨厚老實,她忍不住想逗他。
阿衛愣住,臉上明顯流露天人交戰的神色。“……那還是六夫人吧!”
“原來在你心中,我不如六夫人啊!”她嘆氣。“要是你的爺選了我呢?先說好,我可不准他納妾。”
“絕對不行!”阿衛斬釘截鐵。“爺要是選你,我力諫到底!”
“你就這麼討厭我啊——”擡槓還沒完,就見陸歌巖回頭望來。
阿衛一愣,爺好像……在瞪他?
陸歌巖瞧了護衛一眼,望向鄺靈,沉聲問∶“你怎麼不撐傘?”
“我肩膀痛。”她無辜道。她的左肩還是隱隱作痛,才與他護衛共享一把傘,難道也礙着他了?
“痛得無法自行撐傘?”
她頷首。其實沒那麼痛,不過此刻也不便仔細解釋。
“到我傘下來。”他低沉地命令,握傘的手微擡,形成足供她容身的空間。
她愣住,一陣狂喜涌上。他替六姨太拉住傘,卻特地要她到他傘下,這一舉止,已分出在他心中她與六姨太的分量。
她竭力佯裝若無其事,但嘴角還是彎起了,前後左右的人當然也都聽見這句話了,所有視線投向她,她渾不在意,根本也沒心思在意,滿心滿眼唯有眼前男子,連六姨太向她投來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後,走到趙姨娘身畔,她也沒察覺。
她走到陸歌巖身邊,腳步從不曾如此輕盈,見他瞅着她似笑非笑,她微窘,隨口道∶“你是不是應付不了六夫人,扯我過來擋?”
“沒什麼人是我應付不了的。”陸歌巖低笑,傘不夠大,他稍稍調整位置,替她遮住飄落的雪。
“那爲什麼要我過來?”
他轉頭望向前方,嗓音含着難以解讀的情。“只是想要你在我身邊。”
她心一跳,也望向前方。一路上,他們不曾再交談,她芳心卻整路輕顫不休,直到抵達目的地。
一行人來到陸家墓地,墓地修在隱僻的樹林深處,以致密的石材砌成,拱衛的樹在隆冬已掉光了樹葉,但可以想見在春夏之際,此處是草木扶疏的幽靜之所,修墓之人顯然花了一番心思。墓碑上,刻有陸家雙親與雙生子之名。
“我本來想修四個墓,又想姐姐生前疼愛孩子,兩個孩子離了父母也會寂寞,於是將他們葬在一起。”趙姨娘忐忑地解釋。
陸歌巖不發一語,鄺靈感覺他竭力壓抑着激動。他繞着墓地緩緩走了一圈,仔細觀察每一處,神色淡漠,瞧不出情緒。短短的片刻裡,趙姨娘如坐鍼氈。
陸歌巖忽問∶“這墓修好多久了?”
“將近二十年了,那日我回來,發現家中慘狀後,就儘快將他們葬了,讓他們入土爲安。”
“所以墓地旁這些樹,也栽了二十年?”
“是——”
“種了二十年的樹,怎麼纔跟我一樣高?樹身怎麼只有碗口粗細?”
趙姨娘臉色霎時蒼白。糟了,她只顧催人趕工,竟忘了這些細節!
“墓石修得很整齊,也打磨得很光滑,放在這裡二十年,竟然沒有半點風吹雨淋的痕跡……”陸歌巖望向趙姨娘。“這裡是你讓人趕造的,爲了讓我回來弔祭,是吧?我家人根本沒葬在這墓裡,是不是?”
趙姨娘腿一軟,跪倒在地。“你、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騙你——”
“他們究竟葬在何處?”
“他們——那時候宅裡處處是屍體,我吩咐人全部收拾了,但其中沒有你爹孃和你弟弟,直到幾年後,清理庭園的幾座湖,才發現湖底有幾具骨骸,有大人也有孩子,還撈到幾個配飾,是你爹孃隨身的物品……”其實當時一夥盜匪懶得處理屍體,全數丟入湖中,將湖填平,一年前她聽說陸歌巖現身江湖,才命人趕這座墳。但這當然不能照實說。
陸歌巖聽着,心如刀割。他的家人死後竟被沉在湖底,被魚蝦啃食?
“趙夫人,你說你自覺愧對陸家人,有補償之心,既然如此,應該好好安葬他們,爲何反而造了假墓來騙人?”趙姨娘的心虛太明顯了,鄺靈暗暗鄙夷,這婦人必定還隱瞞了什麼。
孫二扶起趙姨娘,向陸歌巖道∶“那些骸骨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夫人不想驚擾死者,所以就地把湖填平了,將骸骨葬在一起。這墳確實是一年前修的,夫人是想陸兄早晚會回家來,爲了讓你有個安慰,絕非有意欺瞞。”
趙姨娘忙向陸歌巖道∶“是、是啊!我怎麼會騙你呢?”
“姨娘,你說你在二十年前曾尋找過我,一年前我下山來,江湖上漸漸有了我的名號,你難道不曾聽到過?爲何你沒有聯繫我?”陸歌巖沉聲道。這假墓、姨娘閃爍的眼神,似乎另有隱情。
返家以來,他心情混亂,此刻雖然總覺不對勁,卻如霧裡看花,看不清捉不住,真的有什麼不對嗎?或是糾纏他二十年的夢魘,令他疑神疑鬼?
“這……你這一年來殺了好多人,我、我會怕你……”趙姨娘強笑,她是怕,怕死了他得知她參與滅門,宰了她祭奠慘死的家人。
她飛快瞥了孫二一眼,低下頭去。
感覺陸歌巖的目光瞧來,孫二不敢回望,只是對陸歌巖尷尬一笑,別開眼去。
陸歌巖微皺眉。姨娘爲什麼要看孫二?他看得出姨娘與這男子關係不單純——莫非,姨娘是擔心他因爲她養了小白臉而怪她?
在他記憶中,姨娘是個膽小溫和的女子,這幾年,姨娘佔據他的家,以主人自居,如今他歸來,她難免心虛愧疚。她一個女人家,想要有個男人倚靠,也是情有可原,他並不怪她。
他嘆口氣。“姨娘,你不必怕我。我的劍只殺仇人,不會對付家人和親人。我瞭解你的苦心,但我要的不是一個憑弔之處,我想見我爹孃真正的埋骨之所。”
鄺靈聽得暗暗皺眉。他怎麼了?疑點這麼多,這麼顯而易見,他何等精明,怎麼可能毫無所覺?他怎麼會對趙姨娘沒有絲毫疑心?
陸歌巖問道∶“所以,他們其實在大宅裡?”
“是、是啊,等等我們回府,我立刻就帶你去——”趙姨娘的話還沒說完,便有人急急奔來,一路驚惶地叫嚷。
“夫人,不好啦!不好啦!”是陸府總管。他臉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顯然是一路急奔來的。
趙姨娘沒好氣地斥道∶“什麼事不好了?”
總管一臉恐怖,喘口氣,顫聲道∶“府、府裡——出人命啦!”
一行人急趕回陸府,總管在路上向趙姨娘稟告。
“府裡衆人本來各自在做事,我也按日常規矩到處巡視,忽然馬廄那邊哄亂起來,馬伕來報,說是馬一匹匹倒地暴斃,我剛過去察看,沒想到廚房也亂了,廚子、廚娘陸續倒地不起,一探口鼻,全都沒了氣……”
衆人趕抵廚房外,就見外頭放着十來具屍體,都蓋了白布,長工們圍着議論紛紛,幾個丫頭聚在遠處哭泣。
趙姨娘見着屍體,手足無措。“這、這是怎麼回事?”
屍體全都臉色發黑,顯然是中了劇毒,陸歌巖只瞧了一眼,問鄺靈道∶“你看如何?”
鄺靈俯身檢視屍體,取出白布包指,翻開屍體的嘴脣和眼皮察看,嗅了嗅四周氣味,瞧瞧空無一人的廚房,問唯一活下來的廚娘∶“當時是什麼情狀?”
廚娘啜泣道∶“我們大家本來在做今天的點心,忽然有人大叫起來,聲音痛苦,有人去扶他,可是他倒下後就動也不動,接着大家陸續倒下……”
鄺靈點點頭,向陸歌巖道∶“是‘牙木桂’。一種從海魚提煉的毒素,這毒溶於水就能用,但略帶腥味,一般人會以爲是魚蝦的味道,不會留意。”她望了廚房一眼。“裡頭都是這種氣味,要查出毒下在哪裡,得花一番工夫,而且這毒容易殘留,最好是把廚房燒了。”
趙姨娘立刻尖聲命令總管去安排,一面惴惴地問∶“爲什麼有人要害這些人?這些人只是給我燒飯的啊!”
“說不定是有人想害我們。下在用水之中,下人不知道,拿水去煮飯,送給我們吃,我們就中毒了。”孫二皺眉道。
六姨太問那廚娘∶“今天有陌生人來過廚房嗎?”
“沒有……”廚娘瞧向鄺靈。“只有鄺大夫一早來過。”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集中於鄺靈,陸歌巖與阿衛的視線格外複雜。
她淡道∶“我一早餓了,等不及送早飯,就來瞧瞧有沒有東西可以果腹。”
陸歌巖忽問∶“你的箱子裡有‘牙木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