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的樣子,估計纔是真正的一夜沒睡。
“還行。”我說。
她朝裡看看:“她還在睡?”
“是的。”我說,“讓她多睡會兒吧。”
“恩。”麥子說,“早飯我已經買好,您下去吃點?”
我點點頭。
和麥子剛走到樓下,門鈴已經響起。麥子去開門,迎進來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剛進門就問:“七七怎麼樣?”
麥子說:“就是情緒不太穩定。所以只好請你來。”
“哪裡的話,”他轉頭看我,“這位是……”
“這是林先生,七七的朋友,七七出門在外,多虧他照顧。”
他雖然微笑,卻用銳利的眼光看我,看了我大約三秒鐘,這朝我伸出手說:“叫我Sam,我是七七的心理醫生。”
她們到底還是叫了心理醫生。
她們到底還是把她當做病人。
我們在客廳坐下,他第一句話就問我:“七七和你在一起,都說過些什麼?”
我搖頭。
“沒提過她的家?”
“沒有。”
“沒提過她的過去?”
“沒有。”
“沒有任何過激行爲?”
“有。”
“什麼?”
“是否我一定要告訴你?”
“爲了七七好,那是當然。”
“好吧。”我說,“她試圖自殺。”
“幾次?”
“兩次。”
“爲何沒出事?”
“第一次被我朋友發現,第二次我想跟她一起死,結果就都沒死成。”
“你爲何想死?”
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對不起,時間到了,我該回家去了。相信你們能把七七照顧好,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隨時來電話。”
也許我有偏見,但我就是看不慣優諾和麥子把心理醫生看成什麼仙丹,在我的概念裡,他們就是一幫江湖騙子,有且僅有的本事就是用一些玄乎其玄又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新名詞來掙你的錢——掙得還不算少。
如果七七真有什麼病,爲什麼她跟我跟怪獸跟張沐爾在一塊,能過得好好的?那兩次所謂的“過激”行爲,也都是和她的往事有關,不是嗎?
或許這些人,纔是她真正的病根也不一定!
“Sam是我多年的朋友,”麥子似乎看出我心思,“七七也很信任他,他是七七唯一能吐露心事的陌生人。”
“那我就放心了。”我多少有些無奈地說。
“如果要走,還是跟七七道個別吧。”麥子說,“然後我送你去車站。”
“也好。”我說。
我們三人一起走上樓,麥子推開門的那一剎,我們沒有看到七七。觀察了半天,才發現她縮在屋子裡最黑暗的一塊角落,用垂下來的窗簾裹住身體。
“七七!”麥子喊,“你幹嗎蹲在那?”
七七的回答是用窗簾把自己裹得更緊,只露出一張臉,戒備地盯着我們。
Sam走上前去,要把窗簾拉開,七七開始尖叫:“不要!”
但Sam沒理,窗簾被他硬生生地拉開來,陽光剎時透進整個房間,七七捂住自己的臉,無助地蹲在那裡,像只受傷的小獸開始嗚咽。
“夠了!”我一步上前,把窗簾整個拉起來,房間裡再次陷入半黑暗狀態,七七跳起來,抱住我就不肯鬆手。
“沒事了。”我安慰她。
她卻又推開我,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問我:“你是誰?”
倒。
我小聲答:“我是林南一。”
她歪着脖子問:“林南一是誰?”
我的天。
麥子走上前,拉住她說:“七七,來,Sam來看你了。”
“你是誰?”她茫然地問麥子,“Sam又是誰?”
麥子驚慌地說:“七七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回事?”
Sam給我們做手勢,示意我們先出去。
這個時候,還是聽醫生的比較好,我和麥子出門來,她疾步走在我前面下了樓,我到樓下的時候,看到她紅腫的眼圈。這個女人到底在林家扮演着什麼角色,我猜來猜去猜不明白,但她身上自有她的磁場,讓人忍不住想要繼續對她猜想下去。
我們在樓下充滿擔心地坐着。沒過一會兒優諾也來了,陪着我們坐。麥子跟她說起七七的現狀,優諾拍拍她,安慰她說:“沒事,會過去的。她可能只是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罷了。”
麥子嘆息:“在的時候整天吵啊吵,現在……”
她說不下去,一句話咽回肚子裡,滿目心酸。優諾輕輕拍着她的手臂,眼神裡充滿關懷和安慰。
看得出,她們都是真心關心七七,相比之下,我始終是個路人,卻也無法輕易說出離開。也許這一切只因爲,和七七相依爲命的那些日子,早已經在我心裡刻下烙印揮之不去吧。
好幾次我都想起身離開,卻總是不忍,再等等吧,等到七七安好的消息,我才能走得安心。就這樣心急火燎地又過了一個鐘頭,Sam終於下樓來,臉色讓人捉摸不定。
麥子問他:“怎麼樣?”
他回答:“難講。”
“什麼叫難講?”優諾在旁問,“她到底怎麼了?怎麼會忽然不認得人了?”
“很難說她是不是真的失憶,”他耐心地說,“這和遭受外在傷害比如撞擊造成的失憶不同,七七的情況更多是心理上的障礙,她不是想不起來,是不願意去想。”
“有沒有什麼辦法?”優諾問,“你有沒有把握治好她?”
Sam搖頭:“這樣的事很難說有什麼絕對的把握,我們需要的,是多一點耐心吧。看來她父親的死,對她的刺激實在太大。”
“我想去看看她,”優諾說,“可以嗎?”
“好的。”Sam說,“其實她剛纔跟我說很多話,雖然聽上去有些亂,但是我想她需要人談心。”
“那我去!”優諾聽罷,立刻上了樓。
一分鐘後,我們聽到七七的尖叫聲。我和麥子不約而同的衝上樓去,只見七七順手抓起一個靠墊就扔向優諾,聲嘶力竭地喊:“滾,都給我滾出我的房間,都給我滾!”
我站在那裡,看着完全失控的七七,心痛得不可開交。
優諾要過去抱七七,被她一腳踢開。優諾再去抱,她已經俯下身要咬她的肩膀,麥子見狀又要給她打針,我失聲喊出:“不要!”
麥子回頭看我,七七隨着她的眼光看過來,看到我,奇蹟般的忽然鎮定下來,輕聲喊:“林南一,是你嗎?”
她認得我,她喊得出我的名字!
我差一點要掉眼淚,上前一步:“七七,是我,是我。”
“是你。”她靠着我,整個身子都倒在我身上,很累很累的樣子。
“是我。”我說,“你記起來了,是嗎?”
“是你剛纔告訴我的。”她說,“我覺得我認識你。”
那一天,我又沒有走成。因爲事實證明,什麼都不記得了的七七,唯一能叫出的,只有我的名字。張沐爾打電話給我,我告訴他不行,我走不掉。他好像生氣了,口不擇言地說:“富商的女兒就那麼吸引人麼?”
我掛了電話。
十分鐘後我接到他短信:“那個小姑娘對你來說,真的比什麼都重要?”
我想了想,爲了避免他再糾纏,乾脆回過去:“是。”
因爲我肯定不能走。連心理醫生Sam也這麼認爲,他說我可能喚起七七記憶的鑰匙,所以我必須每天保持在她眼前出現幾個鐘頭,不管有用還是沒用。
大概是爲了雙保險,她們還召來了另一把鑰匙,它叫做暴暴藍。
我記得她,她就是那個寫《小妖的金色城堡》的少女作家,那本不知道講了些什麼的書卻滿網絡亂飛的書,我記得七七一口氣買了一百本。
書裡的彼七七,應該不是此七七。
此七七是不可複製的,她深入骨髓的孤獨,桀驁不馴的眼神,沒有人可以像她。
儘管我對一個少年成名的女作者的飛揚跋扈已經作了充分的想象,但暴暴藍出場的時候那股拉風的勁頭,還是讓我的想象力自愧不如。
她居然是開着一輛迷你寶馬來的,我看見她的車停在院子裡,她跳下車使勁地和優諾擁抱。
“七七怎麼樣?”她急切地問。
“在睡着,”優諾說,“不過她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希望她會記得你。”
這位暴暴藍小姐點點頭,鬆開優諾,跟着,不客氣地打量着我。
我也不客氣地打量她,她穿着看上去很昂貴的牛仔褲,韓版的套頭衫,頭髮亂蓬蓬有些發黃,眉眼大大咧咧地透出一股凌厲之氣。我不能不承認,她也很漂亮,但是這種漂亮,抱歉,不在我欣賞的範疇。
“你就傳說中的林南一?”她抱着雙臂問我。
“是。”我謙虛地答。
“七七出走的這些天,都是你跟她在一起嗎?”
“是。”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盤問。
“那麼,請你告訴我,你爲什麼現在才把七七送回來?”
“如果你不學會有禮貌地說話,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她愣了一愣。
“我認識你,”她舉起一隻手說,“有些事,咱們待會再聊。”然後她轉頭對優諾說:“我想去看看七七。”
不送。
她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上樓,我不想湊熱鬧,獨自留客廳,順手拿起一本雜誌翻。
音樂雜誌,等等,周杰倫,新人?我翻到封面,雜誌嶄新,日期卻已經久遠。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所別墅裡時間停滯,真像一座失去了記憶的古堡。
沒過多久,有人走過來一把把我手裡的雜誌搶下。這麼沒禮貌的,除了那位暴暴藍小姐,還能有誰?
我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她意欲何爲?
“我在A市有很多朋友。”她坐到我面前,直視着我的眼睛,像在審犯人。
“嗯哼。”我說,“看出來了。”
“他們在七七出事以後查遍了每一間醫院。”
“你去問問他們有沒有查A大的校醫務室?”
第一回合較量,林南一勝出。
只是,她有什麼資格盤問我?
“七七的情況很不好。”她又說。
“我知道。”
“你爲什麼被學校開除?”
“請注意,”我提醒她,“我是辭職,不是開除。”
“差不多的,不是嗎?”她嘲諷地看着我,“怎麼回事,你和我都清楚。”
我暈,看來她在A市,的確“朋友”不少。我無力爭辯也不想爭辯,是怎麼樣,我自己心裡清楚。
第二回合較量,暴暴藍勝。
“你現在沒有工作,管理着一家生意很差的酒吧。”她乘勝追擊,“你很缺錢。”
“有話請直說。”我不是傻子,已經明顯聽出她語氣裡的敵意,當然也明白她的潛臺詞。
“我在麥子那裡看到了七七這些日子的賬單。”她不客氣,“她在你那裡,花了很多錢,是不是?”
接下來的話我可以幫他說下去:林南一,你很需要錢,而七七很有錢,所以,你才遲遲不肯送她回來,對不對?
她的眼神已經在這麼說,這種眼神裡充滿不屑和輕蔑,那一剎我明白她已經把我定位成一個爲了錢不擇手段的小人,接下來,我的每一個舉動,都只會更加證明我就是那種人。
認識到這一點我就懶得和她爭了,轉身往樓上走。
“你去幹什麼?”她在我身後警覺地問。
“去看看七七。”我說。
“你去看也沒有用。”她尖銳地說,“她已經不認識任何人了,我想,也包括你。”
“你肯定?”我實在忍不住刺她一刺,“是否她如果記得就算我贏?”
“你以爲你會贏?”她反脣相譏,“你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記住,我和優諾就已經是七七最好的朋友!你瞭解她什麼,你能給她做什麼?在這裡,”她用不屑的眼神畫一個大大的圈,“你完全多餘,明白嗎?”
“你憑什麼說,我不瞭解她?”我氣得夠嗆。
暴暴藍把下巴擡得很高:“那,你告訴我,她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啞口無言。
後來我才知道,七七的生日是十二月三號。
那一天沒有電閃雷鳴,也沒有天降瑞雪,也沒有任何的突發事件,我已經完全記不起我們當天在幹什麼,多半是我在酒吧唱歌,她在家裡上網,吃一份簡單的外賣,沒有蛋糕,也沒有蠟燭。
她居然就那樣默默無聲地,與我度過了她的成人禮。
暴暴藍說得對,我瞭解她什麼,又能幫她做到什麼?
我忽然很灰心。
暴暴藍得理不饒人,還給我做了個“洗洗睡吧”的表情,走開了。正好Sam推門進來,我趁她們七嘴八舌跟他聊“病情”,獨自跑上樓看七七。
那一天的發作之後,她變得嚇人的安靜,可以整天穿着睡衣在房間,整天不說一句。
我進去的時候,她沉默地站在窗前,瘦了很多很多,寬大的睡衣在身上飄來蕩去,看見我,她還懂得用眼神招呼一下,但但那眼神空茫,看不出悲喜。
我和她並排站一起,風吹着她的長頭髮掃過我脖頸。“七七,”我說,“爲什麼我沒有早一點遇見你?”
她用詢問的目光注視我,我繼續低低地說:“我多希望,可以在很久很久以前遇見你,那時候你還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我還有機會保護你,還有機會讓你健健康康,單純快樂地過一輩子。”
我知道我說的話很肉麻,也知道,她可能不會聽見,不會明白。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不說我會悶死,難過死。
但是,說了就會好些嗎?她一無所動,只是那樣沉默地看着我,她黑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讓我心慌。
“七七。”我說,“你聽好,我要走了,不過,隨時需要,你都可以打我電話,或者是回去找我。”
“是嗎?”她轉頭問我。
“是的。”我在她的房間裡找到一張白紙,用筆寫下我的手機號碼,壓在她的書櫃上:“這是我的電話,我放在這裡。”
“林南一。”她清晰地喚我的名字,“這些天都是你陪着我的,對吧?”
“是。”我說。
她很費勁地想:“爲什麼我們會在一起?”
“那天晚上,你救了我。”我說。
“是嗎?”她忽然微笑,“這麼說我還是一個英雄?”
“那當然。”我說。
“好吧,林南一。”七七說,“如果非要走,就一起吃頓晚飯吧。我請客。”
“不必客氣。”
“一頓晚飯而已,說不定以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她的眼睛看着我,輕柔的語言讓我心碎。
說不定以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
圖圖是否也是這樣,在某個遠方,忽然失憶,忘掉我們曾經有過的所有歡樂。我們曾經擁有的一切是否都會這樣,在某一天某一刻忽然消失,如壞掉的鐘,再也走不回最最美好的時刻,這多麼遺憾。
那天晚上七七帶着我們去了“聖地亞”。一家不錯的西餐廳。同去的人有麥子,優諾,暴暴藍,還有Sam。
我始終感覺尷尬,感覺所有人看我的目光猶如利刃,我只能把自己當透明。不管有多難,陪七七吃這最後一頓飯,紀念我們的相識,這是必須。
話最多的人是Sam。但是響應的人並不多,整個飯局顯得沉悶而低調。七七忽然用叉子敲敲桌邊:“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優諾鼓勵地看着她。
“我家那棟房子是誰的?”她問。
麥子猶豫地答:“以前,是你爸爸的,現在當然是你的。”
“噢。”七七低下頭,像在考慮什麼,所有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包括我在內。
“我不喜歡它,”她終於冷冷地說,“我要把它賣掉。”
“七七,不要這麼任性!”優諾忍不住出聲責備。
七七用詫異的眼光看她:“你憑什麼發言,我跟你很熟嗎?”
“七七,爲什麼賣房子?”麥子耐心地說,“你如果不喜歡住這裡,可以再買一處啊。要知道你有足夠的錢。”
“我有必要跟你解釋嗎?”七七用手指一指我,“你馬上去給我找人來看房。”
“跟我無關吧!”我氣惱地喊出來。胡鬧也應該有個限度。
“我幫你找。”麥子冷靜地說,“林南一對這裡不熟。”
“好,謝謝你。”七七面無表情,“我希望儘快。”
“明天,”麥子說,“你好好吃點東西,行嗎?”
“好,”七七終於滿意地說,“最好不要讓我等太久。”
暴暴藍重重地哼了一聲,諷刺的意思很明顯。我擔心這兩個問題少女會打起來,但是還好,七七似沒有聽見,暴暴藍也陷入沉默。
“這裡的西餐不錯。我以前常來吃。”七七忽然說。
一桌子都人都看着她。
“你們看着我幹嘛?”她說,“都吃吧,吃飽了再慢慢跟我介紹,你們各自都是何方神聖,OK?”
暴暴藍忽然就把面前的盤子一掀。
“你脾氣有點壞。”七七評價她,“或許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沒有分到遺產?”
我心情再壞也笑出來。
“笑你個頭!”暴暴藍趁勢把氣出到我頭上,“你的賬我還沒跟你算!”
“他有賬麼?”七七說,“如果有,都算到我頭上來好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林南一。”七七又發話了,“你今晚不許走,等我明天賣完房子你再走,不然我要是被人騙了,誰替我做主?”
“那就別賣。”說話的人是Sam。
“你又是誰?”七七說,“我拒絕和你們談,我要和律師說話。”
“我就是律師。”Sam說。
“呵呵。”七七冷笑,“你明明是醫生。”
“夠了!”暴暴藍說,“受夠了!”說完她已經起身走掉。但在她起身的時候,我卻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淚水。
都是愛七七的人,這又是何必。
那晚我真是又沒走掉。因爲吃完飯,七七點名要我陪她走走。
走就走。
我想起七七的話:也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忽然悲從中來。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脆弱的人,活該受這些折磨。
我陪她走到半夜,送她回家。她伸出手,柔若無骨的小手,拉着我上樓,我有些身不由已。就這樣一直到了她的房門口,她繼續拉着我,一直把我拉進她的房間。然後她說:“很抱歉,你昨晚一定沒睡好,我一會兒請人搬個沙發來我房間,好嗎?”
“三萬八的嗎?”我嘗試着問。
她用大眼睛看着我,不說話。
我走近她,雙手放到她的肩上:“聽我說,你得勇敢些。你爸爸已經走了,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難受,但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她很費力地想,然後說,“我很想知道我過去是什麼樣子,你可以告訴我嗎?”
“很抱歉。”我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你應該去問優諾,或者麥子,或者暴暴藍,或者Sam。”
“不。”七七堅決地說,“我不會去問他們。”
“爲什麼,其實我能感覺出,他們是真的很愛你。”
“就算是吧。”七七嘆息說,“可是都過去了,我也都忘掉了,有何意義呢?”
我哄她:“你累了,先睡吧。”
“那你呢?”她問。
“我陪你。”我說,“不用搬沙發了,我在椅子上就就可以。”
“那隨便你吧。”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真的累了,晚安,林南一。”
“晚安,七七。”
我沒有食言,又守了她一夜。早上醒來,發現身上蓋着被子,可是七七仍在安睡,如果不是七七,給我蓋被子的到底是誰?
我忽然感覺到一絲寒意。
麥子言而有信,一大清早,她就找來了一個房產代理。當然,這和房子本身也有關係,麥子說:“建的時候花了三百萬,現在升值了五倍不止,而且門前馬上要修商業街,再升值多少,都很難估計。”
“那麼現在出價多少?”那個西裝革履的小子彬彬有禮地問。
麥子看向七七。
“你姓什麼?”七七問他。
“姓陳。”
“你有三百萬嗎?”七七說,“我看你的熊樣,連三十塊都不一定拿得出。”
可憐的房產代理看看麥子,氣憤地摔門而出。
一個上午,七七趕走了來看房的三個人。
“她不是存心要賣。”麥子最後生氣地說,“她只是藉機發瘋。”
而所有的人,除了看着她發瘋,居然什麼都不能做。
等七七蹬蹬蹬衝上樓後,麥子整個人陷進沙發裡,疲倦地用手捂住臉。
“這棟房子是林先生親自設計裝修,”她的指縫裡透出聲音,“裡面很多東西都是他的心愛之物。如果真被七七賣掉,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你可以阻止她。”我說。
“不行,”她講,“我們都是外人,如何幹涉?林先生把一切都留給她,這是她的權利。”
我吃驚,從來沒見過這樣溺愛女兒的父親,更何況,他只是她的養父。
我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對。從一開始就不對。他不該給她一切她說出來的東西。他越是給,她只會覺得他越不在乎。
她想要的,也許一直都沒有說出口。
當天下午,又有買主來看房。
只是那人我很看不上眼,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沒多少技術含量的暴發戶,看着屋裡的一件件陳設,眼睛瞪得老圓。
“這些東西賣不賣?”他就差沒有掉口水。
“賣,”七七說,“你開個價。”
他開出來的價格讓我犯惡心,500塊就要買走一隻古董花瓶。
七七居然說:“沒問題。”
暴發戶開心得嘴都合不攏,一路看一路買,恨不得連痰盂都買進。最後他停在一幅畫面前,是齊白石的一棵白菜,畫得雲捲雲舒,沉着俊逸,一看就知是佳作。
那幅畫掛在客廳最顯要位置,應該是林煥之的心愛之物。
“這個我也要買。”他腆着臉說。
“這個不賣!”麥子終於喊出來。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七七,眼神裡終於有了真實的憤怒和疼痛,“七七,這是他最心愛的東西!”
七七說:“你開個價。”
“……八千。”暴發戶喜孜孜地說。
那一刻,我在麥子的臉上,真的看到絕望。
“你不如去死。”七七平靜地說,“買的時候花了十二萬。”
“我出一萬!”他還不知死活。
七七沉着地命令他:“滾出去。”
暴發戶沒有反應。
“滾出去滾出去!”七七忽然暴怒,“你給我滾!”
暴發戶好像也怒了,張嘴要罵人的樣子,我抓緊時間,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出了門。
做完這一切我回來,七七站在樓梯上,直直地看着麥子,神情捉摸不透。
“這個送給你。”她忽然指着那幅畫對麥子說。
“七七……”麥子說,看得出來,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七七就像沒聽見,轉身上樓,這時候一個人衝到她面前,使勁一推,七七一個踉蹌坐到地上。
是暴暴藍。她的身後,跟着驚慌失措的優諾。
“葉七七!”暴暴藍指着七七的鼻子,“你到底要裝到什麼時候?”
“別這樣!”優諾去拖暴暴藍,暴暴藍用力掙脫。
“優諾你沒有聽到嗎?”暴暴藍失控地喊,“她其實什麼都記得!她甚至記得那幅畫的價錢!”
七七慢慢站起來,臉色平靜得嚇人,沒有傷心,也沒有憤怒。
“你搞錯了,”她緩緩說,“我不認識你。”
暴暴藍也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神色裡有傷心也有憤怒,眼淚在她眼眶裡轉悠,但她忽然掄起胳膊,往七七臉上狠狠地來了一下!
“這一下是替所有人打的!”她尖叫,“葉七七,你這個冷血動物!你給我醒來!醒來!”
這一下實在太突然,所有人愣在原地,七七面無表情地後退一步,這樣子更激怒了暴暴藍,她擺出,我衝上一步死死抓住她的手。
“你瘋了!你給我住手!”
“你管不着!你算老幾?”暴暴藍掙扎着,反手給了我一肘子,撞在我肋骨上愣生生地疼。
“我算老幾?”我也豁出去,“你又算老幾?你敢打她?別以爲我不敢揍你!”
“住手!”優諾喊,她也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大家都是爲了七七好,你們吵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爲七七?”暴暴藍大聲冷笑,“他爲的什麼,還不清楚呢!”
“你們都閉嘴。”七七用手捂住臉,眼睛卻看着我,“她說得對,我就是冷血動物。我不需要你們任何人爲我。”
“現在,我只求你們讓我安靜。”
她說完這一句話就不再理我們,上了樓,樓上是死一樣的沉寂。
我們打成這樣雞飛狗跳,除了讓自己丟臉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我忽然心灰意懶。
暴暴藍正趴在優諾懷裡抽泣,好像捱打的是她自己。
我起身告辭。
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只願七七記得我放在她書櫃上的那個號碼,不管她是不是能夠恢復記憶,有一天,她還能憑着它給我一個電話。或者不忙的時候,還能來探訪一下我這個老友,足矣。
我們有過相遇,但終究要回到各自的生活。
我親愛的七七,沙優啦啦。就此別過。
但上帝知道,我會一直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