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莊是附近十幾個村子裡最顯眼的一個,莊裡都是陳姓,有兩百畝的族產,這一代又出了不少能文能武的強人,在縣裡府裡都能搭上關係,平時宗族械鬥能拉出幾百號男女,即便是縣裡的望族大戶都不願招惹他們。
只是現在的陳家莊內卻是一片肅殺之色,鄉間的道路根本看不到幾個人,男女老少都上土圍子的寨牆,不但張弓搭箭,甚至把珍藏多年的鳥槍和土炮都架了起來,還準備好擂石滾木,只是大家的神色一點也不敢放鬆。
幾百條人都在圍子裡,陳姓整個家族的命運就懸在這幾個強人的一念之間,他們凝視着土堡之外,一點也不敢大意。
往日裡車水馬龍的大路上根本看不着人,只有凜冽的北風吹過,遠遠望去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寨牆上插了許多面白旗,只是大家都離這些白旗遠遠得,生怕招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來了!來了!”
幾個鄉勇頭目都站了起來,他們聽到那轟鳴的馬蹄聲,接着幾騎健馬風一般地奔了過來。
在屬於亞熱帶的溫州府,找這麼幾匹快馬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所有人看到他們手持黃旗,頭扎紅頭巾,心都懸到嗓子眼上去,不少老人都低聲議論起來。
“呯!”一個騎兵朝天放了一槍,接着馭馬一陣小跑就奔了過來,朝着土堡上瞅了一眼,就吼開了:“陳家莊好膽子,到現在還掛清妖的白旗,是準備替孫家老賊賣命到死嗎?”
寨牆的幾個鄉勇頭目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可是面對這一騎紅巾的喊話,卻是沒人敢開口,那馬上健兒冷笑一聲,朝後叫道:“給他們長長膽識!”
有人架起了一根長木棍,寨牆上的女人們已經尖叫一片,有個鄉勇頭目大聲叫道:“這是孫大少啊!”
“孫詒谷孫小賊帶一千多團勇和我們紅巾軍作對,被我們殺得乾乾淨淨半個不剩,可憐他們家中的孤兒寡母啊!你們陳家莊是鐵了心跟着孫家老賊和紅巾軍作對了?”
孫詒谷的人頭高懸在木棍之上,寨牆上的鄉勇頭目膽氣已經去了大半,這位大少爺可不簡單。
人家的父親和叔叔都是中過進士點過翰林,平時在鄉里縱橫連知縣老爺都不敢管,可現在就這麼無聲無息沒了。
他們早就聽過白布會這次受了挫了,死傷了好幾千人,送下來的屍體和傷員就從陳家莊附近過境,流言把紅巾軍形容成三頭六臂一般:“槍打得象雨點一般,我們過千人才一刻鐘就被全被打死了!”
在這個時代,家族重於一切,陳家莊雖然能拉出幾百號男女來,可是紅巾軍這般巨寇,連縣城都開過,陳家莊能擋得幾刻鐘,若是紅巾賊開了陳家莊,那莊裡的男男女女又是怎麼個下場。
一個平時被認爲很有膽略的鄉勇頭目在寨牆迴應了:“兄弟,這位兄弟,給個面子,不是我們不想掛黃旗,實在是倉促找不到黃布,我們已經派人到縣城去買了!”
下面這員輕騎冷笑一聲:“不管你是怎麼個說法,你們陳家莊若是還不把黃旗掛出來,等到大兵殺到之時,開了莊子後我們該幹就幹什麼?知道永嘉縣的楊善人府是怎麼個結局吧?到時候可不要怪我不給面子!”
鄉勇頭目趕緊說道:“兄弟,兄弟,千萬給個面子,娶了娘子沒有,我給你介紹個好媳婦,我就立即找幾塊黃巾來,把你們的黃旗掛出來!”
“掛旗的規矩知道?”
“知道知道,全掛白旗是要破了莊子不收刀,全掛黃旗是一心跟着貴軍幹,保證秋毫無犯,一半黃旗一半白旗是兩不相幫,但要替大兵支差支糧!”
“那便好!等會我們就回來!那時候若是還不掛旗,便只能請柳絕戶的龍槍哨來了!”
說着,這幾騎輕騎已經馭馬飛馳而去。
幾個鄉勇頭目在寨牆上都擦了擦冷汗,族中有見識的老人連聲叫道:“找幾塊黃布來,找黃旗來!咱們雖然是世代忠義人家,跟三位孫老爺有交情,但也不能把幾百條人命都填進去!趕緊把黃旗掛出來!不然柳絕戶就上門了。”
有些人問道:“白旗拔不拔?”
“不拔不拔,咱們哪邊都不靠,也算是對得起三位孫老爺了,誰過來咱們都支差支糧!”
“找不到黃布怎麼辦?家裡找不着黃巾,怎麼辦?”
“馬上去買,不管花多少錢都給我買來,買不着就現染,一定要把這黃旗掛出去!”
不過一天時間,原來全是白色旗幟的瑞安縣大爲變色,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村子已經掛出了旗子,雖然往往白旗多些,黃旗往往只有零星幾面,卻也代表着一種傾向--這場大戰和他們沒關係,誰來他們都是好生侍侯着。
越是靠近紅巾軍,掛黃旗的村子越多,而且連柳暢都沒想到,居然還有三五個村子把白旗全拔掉了,只掛黃旗,還裹上紅頭巾,這是願意跟着紅巾軍一起幹的意思。
柳暢稍稍打聽了一下就清楚了,不是這些村子有多高的覺悟,他們也不是要跟着紅巾軍殺官造反,而是和民間的宗族矛盾有關係。
孫家和在縣裡最有威望的幾個宗族可以算是白布會的中流砥柱,但幾百年風光下來,自然有無數仇家,更不要提農村最容易引發衝突,不論娶妻嫁女,爭地爭水,甚至是芝麻大的小事,都能引發成百上千人的宗族械鬥。
平時處於弱勢的這些村子好不容易逮到了復仇的機會,就乾脆樹起黃旗跟着紅巾軍大幹一場,準備把過去幾十年受的委屈都還回去。
不過在地方上有了接應,紅巾軍的聲勢大震,結果進兵速度不快,但是已經多了上千新兵前來投效。
只是這樣一來,縣城幾家布店的生意就紅火得不行,只是掌櫃的眉頭卻緊鎖着,黃布平時用量少,不到半天賣斷貨了,從哪裡調黃布來?
頭腦靈活的人就想着從府城甚至福建調黃布過來,而黃布的價格漲了五六倍,在市面上還是買不到,幾家染坊也停了所有的生意,就全心染黃布,官府管了幾回,卻怎麼管不了。
連被視爲白布會骨幹的不少家族都在偷偷在收買黃布,衙門裡的雜役們自己都受了不少請託,讓他們幫忙多采辦一些黃布,這樣下來怎麼可能管得好,現在要染幾匹黃布,光有銀子不成,非得有門路才行。
有心的人已經盯緊了現在還無人關注的紅巾,準備偷偷囤一批紅布備用。
即使是太平軍兵圍桂林的時候,孫鏘鳴也不曾這般氣急敗壞:“紅寇惡毒到這般程度,實出於我意料之外,我如何向兄長交待!”
雖然他兄長孫衣言正值壯年,還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年齡,而且幼子聰慧,一直隨父在京讀書,但這種喪子之痛,又豈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旁邊孫嘉言好聲勸慰兄長:“紅賊惡毒之處更勝於髮匪,這一應手段,據說皆是那柳絕戶給瞿振海出的毒計,只要我等兄弟捕獲此賊,必然將其千刀萬剮,替詒谷侄兒報仇雪恨!”
“柳絕戶,柳絕戶!此賊可恨之至!”孫鏘鳴恨得咬牙切齒:“他若犯瑞安城,必叫他有去無回!”
旁邊徐牧謙安撫道:“親家公,莫氣過頭了,瑞城攻防,皆在你一人之身!”
他又說了一句:“還有,臺勇方面,我已經和人聯絡過了,三百壯勇只需要兩千七百銀圓就願意替朝廷效力!”
“多謝親家公了!”孫鏘鳴咬了咬牙:“有這三百臺勇,又多了幾分勝算,我這就派會中首腦前去聯絡。”
這三百臺勇一直在瑞安附近活動,算是給錢就是孃的角色,但是戰鬥力還算不錯,這對孫鏘鳴來說是個不錯的消息。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盡力想從侄兒陣亡前軍盡沒的打擊中清醒過來,卻聽得遠處有幾騎快騎奔馳而來,嘴裡還叫道:“康正基身爲守土之官,不戰棄城而走,罪無可赦,斬立絕,傳首全府!”
那是康正基的首級到了,一同來的還有運司、道臺、知府和總兵等一應府縣大員的一道密令。
徐牧謙在城牆上倒是鬆了一口氣:“親家公,看來援兵已經出了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