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老嫗
一間宅子,幾畝良田,一個溫良有志的夫婿,她光想想,就覺得美啊!
那一夜,多少旖旎風光,多少山盟海誓……
一夜纏綿後,那人拿着她的銀兩戀戀不捨而去;而她繼續倚門賣笑,苦苦盼着他高中之日。
三年後,宅子有了,良田有了,他也高中進士。
只是,曲江設宴的當天,他便做了別人的乘龍快婿,過後輕飄飄的丟給她一句:
“殘花敗柳之身,也配做我的妻?賤人!”
夏媽媽突然咯咯咯笑起來,忽的擡起手。
“啪——”
“你纔是賤人,你們讀書人一個個都是賤人,是騙子,比娼妓還要下賤百倍,千倍,萬倍。”
這一巴掌打得又急又狠,謝知非避之不及,捱了個結結實實。
他心裡正盤算着要怎麼開口問夏媽媽,誰真正替逝水贖了身,這一巴掌,讓他突然靈機一動。
“說到底,你還是比不上逝水。”
他沉聲道:“誰能騙得了她?她纔是個聰明人!”
一提這茬,夏媽媽胸口尖銳創痛,最後一分殘存的清醒都給激沒了。
她一把揪住謝知非的前襟,“你懂什麼?啊,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她被人贖身了。”
“贖身?”
夏媽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聲音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那個李三是什麼人?他連姓什麼,叫什麼都是假的……統統都是假的……什麼山盟海誓,什麼甜言蜜語……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謝知非心口一陣晃,“李三是假的,那麼誰是真的?”
誰是真的?
“沒有什麼是真的,都是影子,我的影子,你的影子,他的影子。”
夏媽媽醉眼朦朧地看着謝知非,倏的打出個酒嗝,然後蘭花指一繞。
“夜聽琴勾起了女兒的心事,曉窗寒神思倦,脂粉庸施,懶得擡身一聲長嘆息……”
她聲音陡然拔高了許多,咿咿呀呀,竟唱起戲來。
“輕勻粉臉隨意挽青絲,奩中珍物常閒置,卻原來一道斷腸詩……”
斷腸詩……
斷腸人……
聲音漸漸低下的同時,夏媽媽再支撐不住,緩緩倒地。
她慢慢蜷縮起手和腳,慢慢翻一個身,慢慢蜷縮成一個嬰兒在母胎裡的姿勢。
嫡母的算計,生母的憎惡,父親的瘋癲,還有同胞弟弟嘴角涎出的口水……
媽媽的嚴苛,公子的多情,公子的無情,還有小娘子們一雙雙嫉妒的眼睛……
“老爺,六姨娘懷的是雙生子,其中有一胎,必是男子。”
“好,好,好,我們傅家如今最缺的就是元寶,這對雙生子就叫傅元,傅寶吧。”
“恭喜老爺,頭一個出來的是個女兒,老生從未見過如此白白淨淨的孩子,將來必定是美人兒一個。”
“美人兒?那就叫傅寶,如珍似寶。”
夏媽媽輕輕地闔上眼睛,醉得不醒人事。
謝知非低頭看着她,良久,他彎腰把人從地上抱起來,放到牀上,又拿起牀邊的錦被替她蓋上。
燭火吹滅,一室黑暗。
他皺了皺眉,轉身離開。
……
夜風涼涼;
笑語陣陣。
一盞宮燈一盞宮燈的走過,照在晏三合的臉上,將她白玉般的臉鍍上了一層柔色。
只是這柔色遠不及她眼底的憂色,來得更爲明顯。
晏三合還真就在憂心三爺。
夏媽媽和珍姐兒不同。
珍姐兒一輩子都在和孃家人、婆家人爭鬥,見過的,聽過的,經歷的都有限。
夏媽媽在風月場裡混了幾十年,那可是條最滑手的泥鰍。 哪怕是醉了,謝知非想要從她嘴裡挖出所有逝水的事情,都不太容易。
“我家五十還是個沒開叫的童子雞,”
小裴爺幽幽開口:“那老女人一看就是曠了很久的,會不會把我家五十吃得連個渣子都不剩啊?”
晏三合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
她不可思議地看着裴笑:“你們不是……”
“都是逢場作戲的。”
小裴爺一臉後悔:“都怪我啊,總在他耳邊灌輸什麼十滴血,一滴精,害得他……咦,三合,你臉怎麼紅了?”
“……”
“你是神婆啊,按理這種事情在你眼裡應該很平常啊。”
“……”
神婆今年剛剛十七!!!
晏三合在心裡咆哮。
就在這時,有聲音突然炸起,“你個腌臢貨,離老子遠一些……真他孃的晦氣……”
十幾丈開外。
老嫗一個勁兒地衝面前的貴人磕頭道:“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小的沒瞧見貴人在這裡。”
貴人是個五短身材,油光滿面的胖子,肚皮像懷了六個月的身孕。
“你眼瞎啊?知不知道老子這衣服值多少銀子,十兩銀子,剛穿上身的。”
老嫗顫顫伸出手,“老奴幫貴人撣撣。”
“撣你娘!”
胖子擡腿就是一腳,“滾開!”
這一腿正中老嫗心口,兩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下去。
那胖子還不解氣,對着一旁的兩隻恭桶連踹兩腳,捂着口鼻一邊走,一邊罵:“老賤貨,活該倒一輩子恭桶。”
恭桶應聲而倒,裡頭的屎尿潑了一地,臭氣頓時熏天。
小裴爺忙臉頰繃了繃:“走,走,走,薰死了。”
晏三合本來想走,見那老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反而改了念頭。
她大步走過去,蹲到老嫗面前,伸出手探了探鼻息。
“小裴爺,我要怎麼喚醒她?”
小裴爺趕忙捂着鼻子走過去:“掐人中,用力掐。”
晏三合用力一掐,再掐,幾下之後,老嫗身子一抽,才睜開了眼睛。
“朱青,給我五兩銀子。”
還給銀子?
小裴爺頓時不耐煩了,“晏三合,幹嘛管這個閒……”
“裴大人,何處最傷心,關山見秋月。”
小裴爺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句,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
沒錯。
吳關月愛民如子,周也愛民如子,可關鍵裴大人只想混吃等死,憑什麼要出手相幫?
朱青把碎銀子遞過去,晏三合接過來,扶起老嫗,把五兩銀子塞她手裡。
“別和瘋狗一般見識。”
那老嫗轉過頭,怔怔地看着晏三合,兩行濁淚緩緩從她眼裡涌出來。
晏三合也不多說,只把她慢慢扶起來。
老嫗站穩了,衝晏三行深深行了個禮,便彎腰去拎恭桶。
死胖子踢的時候,卯足了勁,一隻恭桶竟被他踢到了草叢裡。
晏三合剛要轉身,忽的,目光凝住了。
“裴明亭,你看她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