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師兄
他不過是讓她沒摔着,她卻是救了他的命。
不一樣。
陸時誠懇道:“我還欠着大小姐的。”
女孩兒笑道:“那便欠着吧,下次我要再從馬背上摔下來,你好歹先救我一救。”
人這一生,如果細細回味,總有那麼幾個瞬間的決定,好像是被鬼附了身。
比如此刻。
陸時突然覺得做唐岐令的學生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眼前這女孩兒就十分的有趣兒。
“大小姐應該稱呼我一聲陸師兄。”
“爹,他真是我師兄?”
唐之未眨了下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唐岐令沒回答女兒的話,而是撫須看着陸時。
陸時覺得自己這二十二年來,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厚着臉皮出爾反爾過。
“請先生賜字。”他深深揖了下去。
古往今來,一個男人的字都是由長輩或者先生賜下。
唐岐令深思片刻,“山石二字可喜歡?”
陸時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唐之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爹,爲何不用攻玉二字。”
唐岐令皺眉,搖頭,“攻不妥。”
“山石,山石……”
女孩兒勾脣一笑,“陸師兄,我爹這是在嫌你話少呢。”
陸時脣動了動,卻聽唐岐令道:“耳邊已經有一個聒噪的,再來一個,你爹的老命還要不要?”
“誰說爹老,我就跟誰急。”
女孩兒拉唐岐令坐下,神情拽拽的,“京裡多少大姑娘小媳婦都還想嫁給爹呢。”
唐岐令伸手,衝她點點。
“爹,再娶一個吧,能陪你說說話也是好的。”
她託着下巴,眯着眼,“爹只要在聘書上多添一行字:須善待我女兒。”
“你說這話,也不怕娘半夜來找你。”
“那敢情好,我正好和我娘說道說道,讓她點頭同意,否則我爹爹命苦呢。”
“唐之未。”
“哎,我的爹爹,女兒在呢,您有何吩咐?是要女兒幫您斟酒,還是要女兒幫您佈菜。”
“你……”
“你真是個調皮精,搗蛋鬼,太不像話了。”
女孩學着唐岐令的口氣。
“明兒罰抄一百遍春秋,一百遍太多,十遍吧。林壁,你給我盯着,夜裡不許她抄,仔細眼睛。”
“你啊!”
唐岐令一臉無奈,“你娘把你寵壞了。”
“就我娘一個人嗎?”
女孩兒底氣十足,“就沒有其他人的功勞嗎?”
“等老爺、小姐把這嘴上官司打清楚,黃花菜都要涼了。”
圓臉丫鬟端着酒壺走過來,給唐岐令斟酒,又問:“陸公子也喝一點吧,這是你們南邊的米酒,溫了喝,不上頭。”
陸時:“……”
“林壁,我也想喝一點。”
“哪有姑娘家喝酒的。”
“爹……爹爹……”
“就給她倒半盅吧,今天除夕,喝一點也沒事。”
林壁一跺腳,“就半盅,多一滴都沒有,老爺也不能多喝,喝多了傷身子。”
“我苦命的爹爹啊,連喝酒都要被人管着。”
女孩兒一邊笑,一邊嚎,“這日子,活不成了噢!”
“你……”
林壁又跺腳,恨恨道:“老爺,你快管管她吧,無法無天了。” 唐老爺一本正經:“今兒除夕,明兒再管,明兒一定管。”
女孩兒衝林壁擠眉弄眼,笑得一臉得意。
屋是暖的,酒是香的,唐老爺的笑是寵溺的,女孩的笑是甜的,陸時的世界是石破天驚的。
他忽然想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女人。
如果她出身在一個好人家,如果有個疼她的丈夫,那她是不是也會用手揉着陸時的腦袋,溫柔的說:
“兒子,今兒除夕,你就喝半盅吧!”
“陸師兄。”
女孩兒忽然扭過頭,“今天你陪我守歲吧,我爹他有忙不完的公務,往年都是我娘……”
“好。”
陸時沒等她把話說完,就低眉順目的應了下來。
“好什麼?”
唐岐令重重咳嗽一聲,“先去做篇文章來,八百字,爲師的題目是: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爹,今兒個是除夕。”
“除夕就不能做文章了?”
“哼,爹對殿下也沒這麼嚴厲過。”
“殿下也沒有二十二歲才拜在我門下啊。”
女孩兒吐了下舌頭,身子湊過來,捂着嘴低聲道:“陸師兄,這話出自四書文,意思是……”
“我知道。”
陸時看着女孩兒的長睫,“等我做完了,再陪你……”
“這文章你沒有兩個時辰是寫不完的。”
女孩兒笑:“我讓林壁陪吧,放過你了。”
她能說出四書文,陸時已經相當震撼了,這會又說兩個時辰……可見這文章她是做過的。
陸時二話不說,走到外間去寫文章。
先生話裡的意思很明顯,二十二才拜在他門下,起步已經很晚了,哪怕是除夕夜,你也得讀書。
我是得讀書,而且還得讀出點名堂來,否則,哪配得上女孩兒左一口陸師兄,右一口陸師兄。
文章寫到一半的時候,暖閣的除夕宴散了。
她走到他身邊,低頭看了會,自言自語地點評了幾句:“開篇不錯,破題也算新穎,就是這一筆字……”
他停筆,擡頭。
她立刻收了話,衝他莞爾一笑:“陸師兄,新年快樂。”
……
陸時成了唐岐令的學生,之前,他只收過太子一個學生,換而言之,他成了太子的同門。
陸時從來不覺得自己的身份,其實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依舊住在後院,依舊白天養馬。
唯一有改變的,是傍晚時分,唐岐令從衙門裡回來,會把他叫到書房,喝過一盞茶後,便開始授課。
唐岐令講課的時候,那女孩兒一定準時來,她甚至比他聽得還用心,偶爾輕聲問幾個問題。
讓陸時再次感覺到石破天驚的,不是唐岐令的滿腹詩書,而是那女孩兒的聰慧。
其實聰慧二字,還不足以形容。
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她幾乎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陸時自詡是個聰明人,但他那點聰明,在女孩兒面前壓根不夠看。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孩兒?
好像老天爺把她扔到人間的時候,格外的多了幾分厚愛。
從那天開始,陸時原本夜裡睡三個時辰,縮減了一個時辰。
深夜困得實在不行時,他就吊一桶井水,洗一把冷水臉,繼續埋頭苦讀。
書讀完,他還要臨半個時辰的帖。
除夕她沒有說完整的一句話:就是這一筆字,太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