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稟辰沒有催問,他端起茶壺掂了掂,從裡面倒出半杯溫水來遞與方尚宮,不管渴不渴的先潤潤喉嚨,也能醒醒神兒。遞完了水,他又看到了屋角的盆架,試了試水溫,擰了溫手巾遞了過來。
他現在雖然是有權有勢有人伺候,可是這些活計他早年也沒少幹。
雖然剛纔李署令在屋裡,可人家畢竟是官身,這種伺候的人活計人家肯定不幹,也不會幹。
方尚宮擦過臉,精神比剛纔看着又好了一些。
“現在最少也有三起人在盯着胡宮人過去的事。”
胡宮人死都死了,也就是說那些人其實是盯着方尚宮。
謹妃那裡算一撥,內宮監的人現在也盯過來了,還有就是弄死胡宮人的那一撥。
就周稟辰知道的已經有這些了,說不定還有他不知道的。
方尚宮聽到了他的話,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周稟辰往外呶一呶嘴:“剛纔那一位,說不定也有人盯上他。”
誰讓方尚宮的病一直是李署令在診治呢?想打聽消息的人多半也不會略過太醫署。
周稟辰本來不想在方尚宮病中擾她清靜,但這件事就象滾雪球一樣,捲進去的人會越來越多,只怕最後的造成的傷害也會越來越重。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藏得再深的事也有被挖出來的一天。方尚宮倘若還是針工局的一個小人物,誰也不會費心去挖她舊時隱密。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永安宮,不能從貴妃身上下手,就從方、週二人身上找紕漏。
周稟辰一向圓滑,想抓他的錯處可不容易。
但方尚宮……
周稟辰很快也從屋裡出來了,正好膳房把熬好的粥送了來,青梅端了進去服侍方尚宮吃了一碗粥。說是粥,其實裡面連一粒米都尋不見,膳房把米都快熬化了,米汁濃稠,盛的全是湯汁。
青梅想喂方尚宮吃粥,方尚宮卻說:“我還沒病到不能動的份兒上,給我自己吃吧。”
青梅可不大放心:“您這都餓了幾頓了,光喝這清湯寡水的也不頂餓啊,您還想吃什麼點心不?或者來點小菜?”
“不用了,這就行了。”
青梅不敢違逆方尚宮的意思,服侍她吃了粥,又餵了藥,這才收拾了出來。
她出了一身汗,一摸脖子後面就是一手的水。
還沒到偏殿,就聽見殿裡傳來二皇子歡快的笑聲。
天氣熱,二皇子最喜歡的就是洗澡了。
說是洗澡不如說是玩水,一把他放進大木盆裡他就亂撲騰,滑溜的讓人抓不住。平時看起來笨笨的小胖墩,一到水裡靈活的跟小魚一樣,簡直恨不得在水裡翻江倒海,撲騰得一地都是水。
隔着窗子還可以聽見玉瑤公主的聲音:“別動!別亂動。”
回答她的是二皇子更歡快響亮的笑聲和嘩啦嘩啦的水聲。
夜幕低垂,這笑聲傳的很遠。
皇上的筆停了下來,後殿的聲音傳到這裡來已經聽的不那麼真切了,斷斷續續的。
可皇上喜歡聽。
這樣精力旺盛無法無天,在永安宮除了二皇子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白洪齊悄悄將手裡的名單呈上,就躬身退到一旁了。
長窗敞開着,紗簾被晚風吹的鼓漲了起來。飛蛾在紗簾外頭撲撞個不停,試圖突破這一層薄薄的簾幕衝到屋子裡來。
皇上翻開了白洪齊送上來的那份名單。
他臉上輕鬆的神情漸漸消失了。
白洪齊一個字不敢多說,頭深深低下去。
事涉皇上的出身隱密,知道的每多一分,危險也就更多一分。
皇上手上那張有些泛黃的名單可以看出是從一本冊子裡頭拆下的一頁,邊緣處還有縫線的孔印。
皇上看的很快,緩緩將名單放下了。
就在這間書房裡還有一張名單,皇上已經不用再翻出來比照。因爲那張名單上的所有名字他都記得牢牢的,他曾經無數次在心中描摹着那些名字的筆劃,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
鳳彩軒的宮人……
紙上登載着這些人的死因是因爲伺候賀太妃出了錯漏,賀太妃小產,她與其他幾個宮人太監一起受了杖刑,受刑當晚就死了。但這些被處置的人當中,並沒有方尚宮。
方尚宮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行蹤不明。
皇上之前並沒有將鳳彩軒的這些人放在心上過。賀太妃小產的事情是確鑿無疑的,出了這麼大的錯漏,那些宮人太監被處置的事情也很明白,衆人都知道,方尚宮也應該是是因此獲罪,只是僥倖保住了一條命。
賀太妃一倒,這些伺候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這件事並沒有什麼稀罕,也漸漸要被人遺忘了。
如果不是現在方尚宮成了貴妃身邊的紅人,這件事也不會有人再去尋根究底。
但是這件事情事隔多年又被翻出來,胡宮人這麼一個小人物,當年在鳳彩軒也只幹些跑腿打雜的粗活,她能知道什麼了不得的秘密,爲什麼會有人滅她的口?
也就是說,賀太妃小產的事,那些被處刑的人的事,還有當時不知什麼原因成爲漏網之魚的,活下來的人……
皇上半晌沒有出聲。
後殿這邊,玉瑤公主身上都被濺溼了,也被郭尚宮領去沐浴。餘下衆人好不容易把樂不思蜀的二皇子從水裡撈起來放在榻上,擦淨身上頭上的水,乳母取了一盒子粉,熟練的一取一蘸,給二皇子身上撲上了一層,肥肉打褶處多撲一些。不仔細一些不行,二皇子太胖,肉都要疊起來了,天熱出汗會淹着皮膚,還會長痱子,孩子該多受罪。
抹了粉的二皇子身上更滑溜了,謝寧坐在一旁看着他,二皇子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頭,烏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趁着他這麼一會兒安靜,乳母趕緊把肚兜給他套上。
青梅進來時,就看見二皇子趴在榻上,大概是剛纔鬧騰夠了,這會兒難得的安靜。謝寧輕聲哼着小曲哄他入睡。
青梅在一旁等了片刻,二皇子睡的很快,謝寧一首曲子哼完,他已經睡熟了。
謝寧轉過頭問她:“方尚宮怎麼樣了?我這兒又不缺人使,晚上你還是到方尚宮那兒去照應一二吧。”
“方尚宮才喝了碗粥,還用了藥,看着精神已經好多了。李署令也說方尚宮的病沒有大礙,多休養兩天就好了。”
“那就好。”謝寧點頭說:“我不能過去看她,你替我給她說,讓她別心急,好好養病,身子好了比什麼都重要。缺了什麼你只管來回我,或是跟周稟辰說一聲就是。”
乳母把二皇子抱走安置,謝寧也拆了頭髮躺了下來。
青荷眼都不眨的盯着,直到她躺好了,這才鬆口氣。
謝寧一直迷迷糊糊的沒睡實。
一是熱,二是因爲皇上還沒回來。
直到聽見殿門又傳來開合的聲響,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謝寧才心裡才終於踏實了。
皇上洗漱之後動作輕悄的上榻臥下,謝寧熟門熟路的靠過去,皇上伸出手臂讓她枕靠着。
平時她明明怕熱,可是這會兒又不怕了。
謝寧帶着睏意的聲音問:“明天初幾?有大朝吧?”
“有。”
皇上望着帳子頂出神。
爲了遷就謝寧,殿內沒有用冰,皇上也就跟着一起熱着。如果在長寧殿裡,那麼寢殿裡起碼要擺設四個冰盆,一進寢殿就會感到一股森森涼意。
可現在他一點兒也沒覺得熱。
那些人名就在心中一個接一個的滑過,最後,定格在一個名字上不動了。
許多凌亂的猜測一起擠到眼前來,好象就缺一根線就能將它們全都串起來。
隔了一會兒,皇上聽見謝寧問:“您有心事?”
皇上有些意外:“你還沒睡着?”
謝寧也說不上來自己怎麼到現在也沒睡着。
皇上躺在那兒一動也沒有動,就是怕擾着她不能安睡。
“難得皇上會爲了什麼事情這樣心煩意亂。”謝寧輕聲問:“臣妾幫不上什麼忙,也不會出什麼好主意……可皇上要是願意,可以同臣妾說說。”
皇上握住了她柔軟的手指:“要是同你也不能說,那這世上就沒人能說了。說來你可能會覺得可笑,朕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你記得朕和你說過的事吧?就是先帝明光廿一年前後的事。”
謝寧萬萬沒想到皇上要說的是這件事。
“記得。”
“太后那時候爲了借腹生子,安排了好幾名宮人服侍先帝。這些人多半都是太后身邊伺候的人。朕也是往這上頭去查的。那時候鳳彩軒賀妃也有身孕,太后不會容許她生下來,所以後來賀妃在臨產之前就意外小產了。伺候賀妃的人也都處置的七七八八……”
賀妃?
懷孕之後謝寧覺得自己想事情似乎比以前遲鈍了。
她聽到這名字之後過了好一會兒纔想到賀妃是哪一個。
是方尚宮曾經伺候過的舊主啊。
皇上的言下之意,是指方尚宮應該是賀妃小產之事的知情人嗎?
難道,難道賀妃小產另有蹊蹺?皇上的生母難不成是……
賀妃?
難道她小產是假?其實她生下了孩子被太后抱走了?
可皇上接下來的話就讓謝寧知道自己想錯方向了。
“賀妃當年小產是確定無疑的,只是……她小產時方尚宮並沒有在她身邊服侍。那一年她根本不在鳳彩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