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雁冥雲山

時光最最冷漠無清的,它不會理會到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更不會對這些有絲毫地留懋興回顧,那怕人們想以生命來交換昔日消逝的光陰,然而,劫仍舊捉不住它虛幻飄渺的一丁點,一絲絲。

天空是黯的,彤雲堆集得彷若是一層層腐舊的棉絮,又像是沈重地鉛塊似的,壓得人們心頭幾乎喘不過氣來。

飄雪了。

雪花柔軟而輕靈的自空中落向大地每一個角落,繽繽紛紛,綿綿密密,如飄灑的純白花瓣,又似空中飛舞的小精靈。

於是,有色的大地,逐漸變成一片銀白,皎潔極了,悅目極了,也清雅極了。

世界原本便是純潔無瑕的,或許偶而有些微的罪惡,也會被這一片片,一朵朵的雪花兒所遮掩,雪花不停的飄下,連接着茫茫的天地,而天地,原來就是混沌不分的啊。

戰宅的敞廳,這時已嚴密的將門窗關閉起來,廳內獸盆中,生有熊熊的炭火,室內,與室外,截然是兩個不同的景界一個修長而瘦削的背影,正獨立於窗前,室內的溫暖氣息,好似並沒有影晌到他寥寂的心情,這背影孤單的癡立着,微微仰首望着綿綿飄落的雪花,那雪花好似每一片都落在他的心上,沁涼的,冰冷的。

這背影對我們夠熟悉了,是的,朋友們猜得對,他是。

季節的變換,或者能使一個人的感觸受到過敏的反應,然而,卻亦能使這位大名鼎鼎的火雲邪者感到鬱悶興傷感!

室中的炭火“劈啦”爆起一聲輕晌,緩緩地轉過身來,行到爐火旁一張錦墩上坐下。

火光映得他那挺逸的面孔似染上一層嫣紅,伸出隻手烤了一下,他想:“今天早晨間始飛雪了。唉,我怎能忘懷那‘第十個飛雪的日子’啊?但是,我又怎能揹着蕙妹妹去紫花巖與全玲玲相聚呢?設身而想,自己難道也會饒恕蕙妹妹在此時此地,去約晤另一個男子麼?”

痛苦而迷惑的抽搐了一下嘴角:“只是,我已答應了全玲玲這次約會,我能背信不去嗎?她一定會去的,而且,啊,記得她曾經說過,這是次死約會——不見不散……”

想到這裡,全身機伶伶的一顫,瞳孔因驚懼而大睜:“假如……假如她看不見我,等不到我,她會頹然而返麼?不,這是不可能的,說不定她會……她曾往傷心之下,尋找一處永遠沒有痛苦的地方……全玲玲做得到的,她說過,是的,她說過,這是死約會……”

“天啊!”以手緊扯看頭髮:“當我得不到愛的時候,我渴望被愛,但是,當我果真被人所受時,這痛苦卻又是如此深沈……難道上天有意在折磨我嗎?抑或是我早已註定不能得到這貿然而來,卻又超過負荷的感情呢?”

又站起身來。煩燥的在室內往來蹀躞躁,他下意識的望了望窗外輕輕飄落的白雪,又想:“在昨天以前,自己猶能強作歡笑,不被任何人看出破綻,但是,在今晨落雪時開始。卻無論如何也鎮定不下心神,這是全玲玲情感的力量,還是我自己把持不住自己的情操呢?”

“莫非……”有些可怕的想:“莫非我真愛全玲玲愛得如此深沈麼?在我的自剋制下尚不自覺?而我日常對蕙妹妹的一切保證,難道全是我昧着良心的謊言不成?不,我愛夏蕙,這是千真萬確的。無庸置疑的,但是,我卻不該再去引發全玲玲那可憐而純真的情感啊,不論是誰先主動。這都是罪惡的……”

忽然——

一聲細碎的輕晌,打斷了的思潮,房門口,正俏生生的立着雲山孤雁夏蕙。

她穿着一件純兔皮的絲絨裡子皮襖,內襯深紫色的衣衫,面孔被凍得紅通通的,像一隻熟透的蘋果,嬌豔極了。

夏蕙滿面喜色的神態,卻在目光掃及那落寞而冷寂的形色時頓時凝結,她微張若小嘴,有些驚愕的道:“青哥……你……你怎麼了?”

盡力裝出一付微笑,強顏道:“我沒有什麼呀,哦,你與小娟兒母女倆玩得還好吧?只是後園太冷了。你的傷勢又痊癒不久,當心凍出病來。”

夏茁面孔上涌起一層幽怨,她緩緩將門推合,深刻的凝住着:“青哥,你有心事?別瞞我,你的神色已告訴我太多了。”

故意走上前去,將夏蕙緊緊地擁在懷中,輕柔的吻着她水涼而滑膩的面頰:“傻丫頭,又在瞎疑心了,我那有什麼心事?只是情緒有些煩燥罷了。”

夏蕙任由吻着。她微微仰看頭,以便自己的面孔、頸項,能在灼熱的嘴脣下,享受更多的撫娑。

良久——

夏蕙嗯了一聲,半閉着眼睛,櫻脣微微嗡合,柔弱的低語:“青哥……你沒有騙我?”

費了極大的勁力,才痛楚的迸出兩個字:“沒有。”

夏忘滿足的吁了一口氣,悄語道:“青哥,假如你心裡有什麼煩悶,請告訴我,讓我爲你分擔,永遠別瞞我,就像我永遠不瞞你一樣……”

血液中起了一陣急驟的震盪,他感到無比的羞慚。就像一個偷食的乞兒被人發覺,而那人又相信了他的美麗謊言一樣,這種寬恕,比直接加諸於身上十倍的懲罰,更要來得令人難以消受。

“但是。我能破壞蕙妹妹對我完美無瑕的愛戀與信賴麼?這比殺死地更要殘忍。我不該有那種卑陋的想法,對蕙妹妹,對全玲玲,都是一種侮辱……是的,我要做到我以前說的話:縱使我會愛上別人,這愛,也永遠不會超過我對蕙妹妹的愛……”

他正想着,夏着已輕輕擡紅頭來,雙頰酌紅,語如遊絲般道:“青哥……我的心聲,由我的嘴脣傳出,而你……也一樣,哥……你……”

緊了緊擁着夏蕙的雙臂,目光中含有催詢。

夏茁羞澀的閉上眼,彷佛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青哥……用你的心聲……無言的接納我的心聲……”

輕輕的低下頭,凝視着懷中人那美得誘人的面龐,那如絲的雙眸,以及,那傳達心曲,柔軟而鮮紅的樓脣。

於是,在不覺中,在極自然的氣氛下,四片嘴脣緊緊膠合了,周遭是沈靜,安諡的,而且在沈靜安諡裡,尚包含有無限的甜蜜,自然,或者也有着一絲兒苦澀。

彼此的心聲,在娓娓地傾訴,沒有音律,沒有平仄,但是,卻深刻而雋永。

忽然——

夏蕙喘息了一聲,將頭埋在懷中,像喝了太多的醇酒,面龐嬌紅得似五月的花榴,顯得十分倦慵,又有些迷醇。

輕撫着她柔黑如波浪似的秀髮,輕輕說道:“蕙,假如……假如我……”

夏蕙嗯了一聲,低弱的道:“哥,你有什麼話,可以直接告訴我,把我當成你身體的另一半,難道說,你這一半身捏有什麼事,還難於向另一半身軀表明嗎?”

艱辛的咬着下脣深沈的道:“蕙,假如……假如我日內要單獨出一次遠門,而出去的目地,又是去做一件你最不喜歡的事情,……你會生氣嗎?”

夏蕙像是驟而被人推到一個冷酷的冰窖中一般,她覺得全身猛然一顫,一種天生的敏感,使她忽然擡起頭來,有些痙攣的道:“青哥……你……你可是去……去會見另一個女孩子?”

急忙將夏蕙擁得更緊,他似乎要用雙臂的熱力,向情人表露自己對她純擊而深厚的愛意。

“蕙,我不瞞你……是的,我是去會見全玲玲,但是,你千萬不要誤解我的心意……我只是去與她見見面,絕對沒有另外的因素存在,請相信我,情人,請相信我,在這世界之上,沒有任何一個少女能使我愛她甚至超過愛我的蕙。”

夏蕙美麗的眸子中,蘊着晶瑩的淚光,像兩粒珍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她全身毫不停息的顫抖,臉色蒼白得嚇人。

低啞的喊着:“蕙,你說話呀,你千萬不要這樣,我……我沒有其它意思,我愛你,我永不會背棄你的……”

望了夏蕙一眼,夏蕙默默垂首無語。

戰千羽一瞧之下,心中已自有數,他故做不解,哈哈大笑道:“罷了,罷了,小兩口聚在一起,總有些體己話聊聊,小爭執麼?難保不免,呵呵,待到了好日子那天,只怕親熱還來不及哩!”

白孤世故極深,戰千羽一席話,明是在打圓場,暗裡已等於告訴白孤人家小兩口私人談心,小小不然,豈能追根究底?裝個胡塗算了。

於是,白孤呵呵一笑,拉着夏蕙二人,天南地北的閒扯起來,戰千羽亦忙着在一傍說些好笑之事,二人極力要打破這不調合的沈悶氣氛,來爲這一對冤家解開心頭之“結”,這兩位之用心也實在太苦了。

然而,顯然這是困難而不易的,劍眉深皺,若有所思,夏蕙亦低垂粉頸,時而拿起手中絲絹,輕印眼角……

空氣中充滿着一股說不出的尷尬,而且尷尬裡,倘包含着一股說不出的悽苦。

大旋風白孤說完了一則自認十分可笑之事,然而,卻沒有人應和着笑,便是在一傍湊趣的紅面韋陀戰千羽,亦僅能咧開大口乾聲哈哈兩句。

於是,二人相視搖頭,連苦笑也裝不出來了。

夜深沈。

寒風吹得淒厲,滿園子的梧桐葉在飛舞着,然後,又彷佛一片片飄零而落寞的心,悠然灑落於皎潔的雪地上。

忽然——

一個嬌嫩的嗓音在寒風中呼叫起來,叫聲中有着驚惶與焦慮。

片刻間,戰府各處的燈光紛紛燃亮起來,三條人影,自大廳側面的一排精舍掠起,如飛似的奔向叫聲來處的後園。

同一時間,幾乎更快一些,一條碩長瘦削的身影,亦如一頭大鳥般,快逾閃電的躍至屋頂,卓然凝眸四望。

鼎鼎大名,雄據餘杭的紅面韋陀戰千羽府中,難道發生了意外之事麼!

不久之後——

那先前的三條人影又疾奔而回,略一張望,其中之一已用蒼勁的嗓音叫道。”四弟,快下來,事情不好了……”

原來,屋頂之人,敢情正是!

他先時還以爲府內發現了夜行人,此際一聽到屋下大哥招呼之聲,不覺心頭一跳;因爲他知道,若僅是發現了夜行人,紅面韋陀戰千羽絕不會慌亂至此,那麼,難道是發生了更爲嚴重之事?否則,這位素來鎮定逾恆的紅面韋陀,不會如此焦急的。

如一道天際的金蛇閃掣,在戰千羽語聲適停之際,已飛身落在戰千羽面前,站立一傍的,則是大旋風白孤與祝頤二人。

三個人俱是滿面焦急之色,神態中透出極度的不安。

竭力澄靜心神,故意閒暇的問道:“大哥,有什麼事發生麼?”

大旋風白孤一望戰千羽那欲言又止之態,不由急得一跺腳,大聲道:“大哥,此刻不說,更待何時?難道我們還瞞得住四弟一輩子麼?”

白孤不待戰千羽示意,又回頭向道:“四弟,夏姑娘竟於夜間不辭而行,甚至連一封信函亦末留下,直到與她同房而住的裴姑娘驚醒之際,始才發覺,她除了一把青鋒佩劍外,餘下衣物一件末帶……”

白孤話聲尚未說完,立時如遭雷極,狂吼一聲,滿口鮮血,噴了面前三位拜兄一頭一臉!

紅面韋陀戰千羽顧不得抹拭臉上溫熱的血漬,急步上前,緊緊地扶住,語聲悽顫的道:“四弟,鎮靜一點,你如此激動殘身,便不怕使爲兄等心中悲痛麼?”

他說到這裡,又回頭道:“二弟,三弟,事不宜遲,你們實時分往各處追尋夏姑娘蹤跡,若裴姑娘發覓得早,想必她現在尚未出城……”

白孤與祝頤二人答應一聲,同時回身掠走。

二人身形甫逝,十多名青衣下人已掌着風燈,紛紛來至廳前,天星席姑錢素與裴敏二人,也在戰望龍夫妻的陪同下,冒看寒風趕到。

天星麻姑淚痕未乾,一見,便顫看嗓子道:“公子,小婢該死,居於外室,竟不如夏姑娘悄然而去,小婢已與裴姑娘尋遍後園,俱末見到夏姑娘蹤跡……”

宛如全身已經麻痹似的,錢素的話,只不過使他蒼白失神的面孔上,更增加了一絲苦澀,而這苦澀,卻又滲含在多麼失望淒涼的瞳孔中啊!

他似一個木塑的人一般,毫不移動的站立當地,口中喃喃低語:“走了?她真的走了?就這麼孤孤單單的走了?”

此刻的形態極爲駭人,如玉也似的面龐,變得如同白紙,彷佛已失去了一個活人應有的生氣,嘴角殷紅的血漬一片殷然,襯着那經過深刻痛苦組成,彎曲的線條,令人有着一種寒慄與驚悚的感覺,如果不是一個人的心已瀝滴着鮮血,這種感覺又怎會觸染到別人?又怎會使周遭的空氣中充滿了悲槍?

這隻有一個在驟然間失去一切的人,也只有一個面臨着無限悽苦的強者,纔有如此強烈的痛楚啊。

紅面韋陀戰千羽老眼含淚,以手掌握揉着胸腹,邊回頭叱道:“你們這些狗才,還不趕快出去尋找夏姑娘,卻個個呆在這裡作甚?”

十幾個青衣下人齊齊恭聲轟喏,迅速地向外蜂涌行丟,片刻間已消失於樹影之中。

戰千羽又慈靄的道:“四弟,隨爲兄入內休憩一陣吧,夜寒風悽,弄壞了身子可不是玩的,夏姑娘不會走得太遠的,杭州地面她並不熟悉,稍停爲兄將親自出外相尋……這件事,卻不好驚動了武林朋友,以免謠言外傳,影響你興夏姑娘名聲……”

天星麻姑亦上前道:“公子,你便進內養息一下吧,你這模樣可真叫人害怕,唉,夏姑娘也是想不開,憑她與公子之間,又有什麼不好說的?何苦如此不告而別?”

一傍的裴敏,怯怯的說道:“江大俠,你千萬要愛惜自己,我想,夏姐姐不過一時生生氣,決不會認真的,她怎能離開你而單獨的他去?我們一定可以把她勸回來……”

忽然,轉過頭去,向戰千羽沈緩而沙啞的道:“大哥……謝謝你們對我如此關心,這件事,還是讓我自己去辦吧……別人不一定有用,裴姑娘說得對,蕙妹在感情上,幾乎是不能沒有我的……她如果萬一失去了活着的勇氣,而又不願回來,那麼……她會去追尋一處永遠沒有痛苦的地方……”

戰千羽何等老練。聞言之下,不由全身一震道:“四弟,你不要胡思亂想,這件事由爲兄作主,無論如何,也要將夏姑娘接回來,她是聰明人,不會做那種傻事的……”

慘然一笑,彷若是自語,卻又那麼深刻而真摯……

“她做得到的……我知道……她做得到的……”

錢素與裴敏似乎也先得夏蕙那美麗的軀體,已浮沈在死亡的邊緣上,自低沈的語盤中,二人直覺地感到全身發冷,不由自主的機伶伶一顫。

有些孱弱的推開戰千羽的雙手,苦澀的道:“大哥,我去了,請你放心,我絕不會倒下去的,尋着蕙妹,我即刻便會轉回……”

戰千羽顫聲道:“若萬一尋不着呢?”

呆了一下,垂首無語。

戰千羽不由老淚縱橫,啞着嗓子道:“四弟,爲兄出道幾逾五十年,自來便不曾掉過一次眼淚,四第,你要看在爲兄這偌大一把年紀上,更要傾念我們兄弟金蘭結義之情,不要因爲一時的悲痛而摧殘自己,四弟,記着爲兄的話,爲兄年齡耄矣,只怕經不住你的意外或惡耗……”

咬緊牙關,淚珠順頰而下,他一字一字的自齒中迸出:“大哥,我記得的,不論事情如何演變,我一定會活着回來見你!”

天星麻姑在一傍急道:

“公子,小婢也要與你同去,留下小婢在此,怎能……”

不待天星麻姑說完話,苦笑一聲道:“錢姑娘,你連日來也夠勞累了,而且,我興蕙妹之事,還是由我親自解決,你如此待我,我必將永懷於心,只是,這並非任何人可以幫忙的事……”

裴敏忽然悄聲問道:“江大俠、你與夏姐姐到底發生什麼爭執呀?”

蒼白的臉上掠過一陣痙攣,低聲道:“一件懋人之間,最尋常的誤會,但是,她卻將這誤會看得太認真了。”

戰千羽深深搖頭太息:“唉,我今晨已看出你們二人神色不對,卻料不到會演變到如此境地……”

緩緩的行出兩步,望着各人微微拱手,道:“大哥,我去了,請轉告二哥,三哥,不要爲我擔心……”

戰千羽忙道:“四弟,你的兵器及盤纏可曾帶着?”

身形如電,一掠而起,在空中沙啞的道:“大哥放心,愚弟皆已隨身攜帶……”

語聲搖曳,嫋嫋而逝,留下的,卻是一聲蒼老而憐惜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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