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卡西姆也獲得了神諭?”
王宮內,剛剛驅逐了梅瑟的法老頭頂紅白雙色的王冠微微晃動。
與之前在梅瑟的面前不同,此刻他的聲音冷冽而冰寒。
在赫麥努的人間,埃及人歷來被分做上下埃及,就如同後世的很多國家有東西、南北之分那樣。
而在更古老的歲月裡,紅冠往往是下埃及之王所佩戴的冠冕,白冠則屬於上埃及的統治者。
但自從上下埃及在神的意志下統一,王朝時代的埃及法老便佩戴起這樣獨特的紅白雙冠。而在這象徵着神賜的權柄面前,衛兵不由暗暗嚥了口唾沫。
“是的,陛下,聖城傳來的急報是這樣寫的。神賜下神諭,還留在赫利奧波利斯的人都親眼見證的散發大日之光的神蹟……所以大祭司閣下傳信過來,希望您能去聖城與他相見。”
“……”
身前似乎一陣沉默,但衛兵沒敢擡頭。
雖然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對政治的瞭解幾乎等於沒有,但不代表他意識不到此刻的法老好像不怎麼高興。
但這是爲什麼呢,神靈降下神諭,這應該是一件好事纔對……衛兵想不太明白,但作爲法老忠實的守衛,他還是等待着君主的吩咐。
“又一個神諭……”
剛送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而且這個很可能是真的。
神色平靜,拉美西斯二世看上去對此並沒有更多的反應,但他卻在心底反覆衡量。
這個時間點,與這詭異的天象相對……最好與他無關。
“卡西姆還說了什麼沒有,比如是,神諭的內容?”
不急不緩,拉美西斯繼續問道。
“有的,陛下。”
“神諭有命,流有罪血的人是邪神的爪牙,也是源自混沌的災厄。至高的拉神因此命諸神降下天災,覆滅這些污穢,以及訓誡至今沒有消滅他們的凡人。”
恭敬的迴應,其實衛兵之前是打算說的,只是法老的態度一時讓他有點緊張,以致於忘了這件事。
“大祭司轉達了拉神的旨意,並希望陛下能儘快執行命令……以及前往赫利奧波利斯,在神殿中向拉神爲自己的失職做出解釋。”
“……失職?”
心中鬆了一口氣,拉美西斯的語氣卻十分淡定。
心中的些許不安散去,雖然神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給作爲法老的自己傳達指令,但他很快爲此找到了解釋。
可能確實是自己前幾年做的還不夠好,而那些希伯來人就在城外,或許這就是拉神不願意到這裡來的原因。
畢竟邪神……他還真是很少聽到這樣的稱呼。
“稍後,在這一點上,我會在我的宮殿中向神禱告的,作爲人間最近神的法老,我在任何地方的祈禱都能被神聽到。至於聖城……等拉神再次降臨人間,我會去前去覲見的。”
平靜的說道,拉美西斯從衛兵的身旁走過。
他可不會去聖城祈禱那和承認法老與神的聯繫不及大祭司有什麼區別。
他不知道那個和他一樣年邁的老傢伙是無意提出這種建議,還是有意爲之,但他都不會給對方這個機會。
只要完成好神諭交代的內容,以埃及諸神歷來的性格,大概率也不會在乎這點小事。
“這些老傢伙來的倒是挺快,比往日裡勤快多了,怕是一個個被天象嚇得不輕。”
走到了王宮之外,乾燥枯敗的氣流在天空中呼嘯,水汽不斷消失。毫無疑問,這就是九柱神靈之一舒的權能。
拉美西斯二世曾經和這位神明見過不止一次,這位拉神的傳令者對他很是欣賞,所以法老也大致能猜到對方製造的天災會產生什麼效果。
既然這針對的對象不是自己,那一切就好辦了。
不遠處,之前召見的大臣正紛紛從車架上走下,往王宮的方向靠近。他們是來向自己彙報希伯來人最近動向的,只不過相比起往日的速度,今天他們可以說來的出奇的迅速。
“衛兵,讓他們不用過來了。”
輕輕擺手法老平靜的吩咐道:“告訴他們,大祭司對神的祈禱得到了迴應,神因這些罪民而震怒,於是拉神命令諸神降下天災。”
“然而舒神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固然會懲戒這些罪民,但也會波及埃及的子民……當然,作爲法老,我肯定會解決這些大祭司能力以外的事情。”
“命孟斐斯的人民前往尼羅河取水吧,舒神的力量會使井水枯竭,但尼羅河是上下埃及唯一不會枯敗的母河。至於那些被神懲戒的希伯來人……讓他們繼續勞作,但也給他們送水,以表示我們的仁慈。”
“不過記得,你們只要送三分之一就夠了。”
作爲後世傳頌的君主,拉美西斯二世確實比他那在後世某些經文的記載中,除了‘剛硬’就沒別的優點的後代要強得多。
幾乎只是瞬間,他就想到了如何藉助這場神罰順利解決那些罪民,又不至於造成太大損失的辦法。
儘管埃及沒有成體系的兵書,但一生的經驗總結下來,拉美西斯二世還是知道什麼叫‘哀兵必勝’‘圍三缺一’的。
打擊敵人,就不能將它逼到牆角,不然臨死的反擊會讓他們受到巨大的創傷,還有可能在絕境中讓他們找到生路。只有給他們一線希望,然後挑撥內部的關係,最後再動用刀柄,才能兵不血刃的解決問題。
直接派出大軍圍殺,那是最愚蠢的行爲。這不僅會造成巨大的損失,而且很容易被人察覺逃走,遁入荒野。幾十萬人,到底不是那麼好圍困的,何況還有那能施展巫術的領頭者,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仁慈的法老在天災中都不忘給這些罪民帶來解脫,而且他給出了‘足夠’的資源。至於爲什麼只有三分之一……誰知道呢,也許被你們希伯來人的領袖自己貪掉了吧,比如剛剛見過的,叫梅瑟的就很有可能。
總之這與法老無關。你們是要選擇用生命面對軍隊的刀劍,還是從自己人手裡搶奪維持生命的資源。想來絕大多數的罪民,都一定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
······
法老的命令順利傳達開來,在天災下,孟斐斯城中短暫的混亂也被輕易遏制了。
如今的埃及存糧衆多,尼羅河的水位雖然下降,但這貫穿世界的母河也沒有乾涸。
所以當法老出面安撫民衆,諸位大臣促織人手前往運輸水源,騷亂很快就被安撫下來。
舒的神力給人間帶來的災難很可怕,可他畢竟是在遠離人間的地方宏觀的撼動世界的氣象,而這種單純的天災雖然有效,但還遠不至於瞬間摧毀一個王朝。
不過埃及人沒有事情卻不代表城外的希伯來人沒有事情。
之前梅瑟從城中逃離,讓亞倫趕緊聚集起自己的族人。他告訴他們,法老拒絕了自己的請求,而且很可能會對他們訴之武力。
結果武力沒有等到,加重的勞役和天災倒是接踵而至。
於是人民間的怨憤四起,其中有部分是針對法老的,但更多的卻是衝着梅瑟而來。
之前作爲奴隸,他們大多已經被迫習慣了這種生活。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能帶他們脫離困境,那自然能令他們感恩戴德。
但如果來者不僅沒能立竿見影的緩解,反而讓他們的苦難加深,那相比起殘忍的施暴者,絕大多數的人恐怕更願意去怪罪做的不夠好的好人。
而這一怨氣更是在隨後的日子中日益加重,因爲隨着井水一口又一口的乾涸,恐慌開始在希伯來人中蔓延。
這個時候,法老竟意外的對他們伸出了援手,可剛剛鬆了一口氣的民衆很快發現,自己的水還是不夠用。
漸漸的,質疑開始在民衆間傳遞開來……這一天,站在城外一處山坡上,梅瑟望着遠方的尼羅河心中嘆氣不已。
“亞倫,交涉的結果怎麼樣了?”
沒有回頭,梅瑟就知道了身後的來者,迴應他的只是又一聲嘆息。
“衛兵拒絕了我的要求,他認爲放任希伯來人去尼羅河打水不僅是對埃及諸神的褻瀆,也是在延誤工期,更有可能有人趁機逃跑,他們宣稱自己已經給我們運送了足夠維生的資源。”
“我試圖告訴他們這完全不夠,我也試着對民衆解釋,但你要知道,絕大多數人只能看到一桶又一桶的水被拉進營地,它們成千上萬,可他們的計算能力卻根本沒法分辨,這看起來很多的數字對幾十萬人而言究竟夠不夠用。”
“……我知道了,亞倫,這也不怪他們。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靠自己覈算出幾十萬人需要的資源究竟有多少。”
面色沉重,梅瑟其實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之前儲備的水還有不少,可是亞倫,我聽說人們中最近有一些不好的,對主不滿的言論。”
“……是的。”
點點頭,亞倫肯定了梅瑟的話。
“這纔是必須要被制止的,亞倫,這是一場災難!”
轉過身,梅瑟直視自己兄弟的雙眼:“神給我的啓示告訴我,希伯來人想要逃脫永世的奴役,就必然要先經受苦難。虔誠的信徒也有死去的可能,而不虔誠的——”
“我知道,梅瑟,但你來的時間還太短了。神和你,都沒有建立起足夠的威信。甚至還有很多人覺得……你和伱的信仰沒來之前,他們明明過得更好。”
“……”
一時無言,梅瑟知道,自己其實可以解釋很多。
比如身爲奴隸,怎麼能因爲主人扔來一根骨頭,就忽視自己奴隸的身份。比如現在的苦難只是暫時的,只要虔誠的信徒團結在一起,他們一定能在未來得到解脫。比如對神的信仰怎麼能用短時間的利益衡量……但梅瑟最終什麼也沒說。
因爲他知道,有些話,對那些學習過知識,見到過世界的人是有意義的,但它們對絕大多數的平民毫無意義。
和他們講這些,不如給一口飯,給一碗水。
“……所以全能的主啊,這不是他們有意的褻瀆,這只是無知,是人性生來的惡。他們需要後天的教導脫離野性,需要聆聽神的教誨來向善,才能洗脫這因無知而帶來的罪孽,只是我沒有這麼多的時間……”
“……原來這就是神看到的未來嗎,祂並非一定要讓我們經受磨難才能獲得解脫,祂只是看穿了歲月,知道一切終將走向這樣的結局。”
拿出神賜的手杖,梅瑟感知着其中的力量。
雖然它已經變強了很多,但還遠不足以誕生真正的大能。
他無法用它召來大雨,或引來尼羅河的支流。他可以敲擊石頭,讓大地下潛藏的水分上涌,但此刻手杖的神力卻遠不足以製造滿足數十萬人的水源。
這一刻,梅瑟好像再次瞭解的神的深意。
手杖的神力因磨難而上漲,同樣的,那些不虔誠的,心智不堅定的,也會在磨難中死去。
神把大能賜給自己,且沒有限制自己去使用,但最終,自己還是隻能用它拯救最虔誠的臣民。
“再想想辦法,”他說:“我們會想到辦法的,至少,不能在一開始就死去這麼多的人。”
“我儘量。”
微微搖頭,亞倫不知道自己二人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枯燥的風在天空中吹拂,大地的遠處開始泛起黃沙。如果再這麼下去,恐怕尼羅河兩岸最肥沃的土地,也有三分之一要變成黃土了。
在這種情況下,能有什麼辦法……
“嗯?梅瑟,那是怎麼回事?”
一聲驚疑,亞倫突然指向不遠處的一顆小樹。
這些日子以來隨着天災的橫行,植被早就枯黃落葉,但不知道爲何,在那裡,唯獨有着一顆翠綠的樹木。
明明兩人之前登上山丘的時候根本沒有見到過——而且在那棵樹下,還有着一道人影。
一道,美得不似人間的身影。
“咦,看來終於注意到我了嗎?”
“那就過來吧,在……嗯,在‘主’的感召下,我將指引你們渡過這場天災。”
似乎感應到了遠處的目光,少女的臉龐上泛起一抹笑容。
她輕聲開口,向梅瑟二人發出邀請。
她說自己受到了感召,自然不是假的。因爲就在幾天前,在她親眼目睹那天空上九道天柱升起,巨大棋盤籠罩人間的時刻,她就確實‘被感召’了。
至於具體的過程……那就是作爲曾經的神,她感受到了那自穹天與世界之外,落到人間的一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