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我就知道……”
艾加里奧山脈,無名的水潭旁邊。
蒼老的臉龐再次僵硬了一下,儘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當阿特洛波斯親耳聽到‘沒聽說過’的時候,她依舊有些難以接受。
是的,她一直很清楚,在卡俄斯的人間,命運女神從來就不受人喜歡。
無論是地上的凡人,還是不朽的神靈,哪怕是對他們禮遇有加的宙斯,也依然本能的厭惡與排斥她們。
畢竟命運是不能改變的,命運三女神更是更是如此。
他她們帶來的從來不是喜訊,只有讓人日夜難眠的惡報。
一個預言,人間的君王釀成殺父娶母的慘劇。
爲了規避命運,三代神王父子相殘。
阿特洛波斯明白這一點,沒人會喜歡無法避免的厄難。
可每當她來到人間,她還是願意說出自己的名字。
命運女神曾經在心中許諾,任何一個能一眼認出她的人,她都將給予對方應有的獎賞。
然而很遺憾的是,世間至今沒有人能得到這份殊榮。
“……咳咳,一位匠人嗎……能夠年紀輕輕掙下這樣一份家業,想來也沒少努力吧。”
“這樣看來,我這個老傢伙確實是不中用了,咳咳……”
咳聲不斷,被命運的反噬所摧殘的軀體如此脆弱。
阿特洛波斯毫不懷疑,雖然她也是神,但在那可怕的侵蝕下,恐怕她的身軀連一個強壯些的凡人都比不過。
簡單的謙虛兩句,命運女神話鋒一轉,準備進入正題。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一旁的萊恩卻煞有介事的接過了她的話頭。
“這你倒是說的不錯,畢竟看你的樣子恐怕已經離死不遠了吧。”
“一把年紀了還要爬到這裡來……這樣看來,除了雅典以外的紡織業確實沒什麼前途。”
“……”
話未出口就被噎住,阿特洛波斯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想要脫口而出的呵斥。
從凡人的角度,這個人類說的其實沒有什麼問題。
畢竟雅典娜是智慧女神,也是巧手的明眸少女。
她所編作的織物連天上的星辰都要爲之動色,雅典人也素來關注紡織的傳承。
沒有哪個國家能在這方面比過雅典,哪怕阿特洛波斯也承認,單以技藝而論,即使是編織命運的克洛託相比雅典娜也大有不如。
“……年輕人,我想你可能有一點誤解。”
“雖然我們確實只是製作一些織品,但我們姐妹所編織的織物,可不是尋常的東西。”
沉聲開口,命運女神拄着柺杖。
此時此刻,阿特洛波斯的理智告訴自己,她沒必要和一個凡人辯論這種事情。
壽命不過百年,朝生而暮死,弱小的沒有資格對命運造成任何足以感知的影響。
命運女神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必要在意他的看法。
但不知爲何,今天的阿特洛波斯感覺自己格外的爭強好勝。
好像無論如何,她也不想被面前的凡人給比過去。
“我們的絲線有形,它在我的妹妹的手中變化出千萬色彩;我們的絲線無形,除了克洛託的巧手,沒人能夠拖起它的真形。”
“無論長窄和寬長,拉克茜絲永遠能畫下最完美的形狀;不差一尺或一毫,我握住剪刀的手從不動搖。”
“那地上的人和天上的神啊,只要是我給他們織成的成品,就沒有不想見到它面目的……我們也因此被人尊崇。年輕人,讓日月與繁星爲我作證,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不虛的事實。”
“那麼現在,你還認爲你比我更強一些嗎?”
阿特洛波斯的話音落下,蒼老的臉龐揚起。
水潭不遠處的一處灌木裡,有東西微微搖晃。
到了……自己等待的人就在那。
然而此時此刻,命運女神卻直直的盯着萊恩的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
這個人類的出現是個意外,按照原本的打算,她本不應該在這裡爭論這些無用的東西。
然而此刻的阿特洛波斯就是想要聽到這個凡人的低頭與認可……哪怕這很沒有理由,但作爲卡俄斯的神,她就要這樣。
卡俄斯的神就是如此,只要想做,那就做好了。
哪怕凡人的認可對她毫無意義,也依然如此。
“嗯……聽起來是有點本事,但即便這樣說,也沒什麼區別吧。”
“作爲一個辛勤了多年的匠人,怎麼能被一個紡織工比了過去呢。”
微笑開口,像是將阿特洛波斯的話當成了自吹自擂。
遠處的灌木叢再沒有動靜傳來,萊恩也權當未曾注意。
反正再過一會,就輪到他登場了。
······
嘩啦啦……
微風吹拂,水潭的聲響清脆動人。荼蘼花的香氣在鼻尖環繞,可帕里斯卻沒有絲毫享受的心情。
帕里斯,特洛伊國王的二子,赫克托爾的兄弟。
他更是有着世所公認的俊美外表,能輕易讓別人爲他動心。
然而此時此刻,躲在水潭旁邊的灌木中,帕里斯的心情格外的興奮。
也許是因爲定數的參差,也或許是其他的什麼影響。
這位原本命運中影響了整個世界的凡人至今沒有什麼太大的名氣,至少沒有什麼神明給予他青睞。
本應被女神選中,作爲決定金蘋果歸屬的人;本應直面三個獎勵,在智慧、權利與美人中抉擇。
一笑令數十萬大軍消去殺意的海倫本應該是他的妻子,赫克托爾死後,他也一度有資格繼承特洛伊的王位。
然而現在的帕里斯什麼也沒有,甚至爲了讓他遠離危險的戰場,還提前被打發離開了要塞周遭。
這看似是保護,但這同樣是一種恥辱。
沒有哪個王國的繼承人會逃避戰爭和生死,至少在表面上,這個時代的王族沒人會這麼做。
憤怒卻又無力改變,畢竟自己確實沒有什麼實力。
於是惱怒的帕里斯離開了給他準備的營地,漫無目的的遊蕩在山間。
也許是巧合,當午睡過後的醒轉的檔口,帕里斯卻意外的發現,在自己的身邊好像多了兩個不一般的傢伙。
“……”
“……那地上的人和天上的神啊,只要是我給他們織成的成品,就沒有不想見到它面目的……”
每一個字都是這麼清晰,帕里斯不由趴在灌木叢的縫隙中對外偷看。
一個醜陋蒼老的女人,以及一位黑衣銀飾的青年人。
但無論是哪一個,帕里斯都知道這恐怕不是常人。
在那個老女人的身上,在阿特洛波斯的眼神間,他清楚的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高傲與不屑,就像貴族看待腳下的平民,又或者國王對待身邊的侍從。
不等於殘忍或邪惡,也可以寬容和仁慈。
只是這種‘仁慈’的理由,絕對不是善良。
“真沒想到,只是一次午睡,居然能夠遇到這種事情……”
“他們是什麼人,這個男的莫非是某位鼎鼎大名的半神英雄,只是我沒有見過。”
“至於這個老傢伙……莫非她是邪惡的巫師嗎?”
默默躲在一旁,在帕里斯的印象裡,神官們所描繪的巫師就是這樣的。
或高傲,狂妄的在某些方面妄圖和神靈媲美。
或陰冷,醜陋的面容下藏匿着禍心。
又或者骯髒孤僻,數十年不洗一次澡,以泥沼和穢物爲食。
用鼻子嗅了一下,空氣中隱約透露的腐朽與直達靈魂的惡臭再次印證了這種可能。
難怪會出現在這些偏僻的地方,果然巫師都是如此邪惡。
“……不過不管是什麼人,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要是天上能掉金子就好了。”
努力藏好,帕里斯默默豎起耳朵。
這個老巫婆的本事他聽過了,那這個年輕人的呢?
哪怕是隻是互相吹捧攀比,也權當打發無聊的時間。
“……”
“……至於我,你既然宣稱自己的織品如此出色,那作爲一位優秀的匠人,我的作品又怎麼遜色呢?”
聲音從小譚便傳至灌木,萊恩的聲音清晰可聞。
“給泥俑點上眼睛,諸神就無法將他們與生靈分開。”
“在天上畫一個盤子,光明就真的來到夜晚的人間。”
“搭建一棟屬於我的屋子,世間知道的都爭先效仿……阿特洛波斯,這就是我辛苦多年的技藝了。”
依舊沒有謊言,就像命運女神只是描述了自己的實情一樣,萊恩也同樣如此。
只是最初的‘泥俑’誕生,世間纔有生命存在。
如果沒有他畫的盤子,也不會有太古時夜空中的光明。
至於他建起的房子,世上至今也不過只有一個合建的仿品,只是阿特洛波斯大概沒有是無法從命運中窺得了。
“……年輕人,有的時候,還是實事求是比較好。”
眼神漸漸無法維持虛假的溫和,阿特洛波斯確定,面前這個人類就是在瞎扯。
開玩笑,不要說做到他話中描述的超凡技藝,哪怕他只是一個聞名一國的知名匠師,也不可能在命運中存在感弱的如同沒有。
“尊敬年長者,有時候不是一件壞事。”
眼神撇過一旁的灌木,阿特洛波斯緩緩的說道:
“說話謙虛一點,或許能少給自己惹來些無端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