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都是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性子?”死巫活了一把年紀,倚老賣老慣了,也懶得繞彎子,說話愈發直白。
房間裡並沒有人立刻響應,隔了快五秒鐘,才由前面幾乎沒怎麼說話的康士坦茨,一語中的:“空間扭曲層疊……幾乎完美。”
“幾乎而已。”
星巫下意識槓了一句,他擰着眉毛,蒼白臉色幾近透明,裡面卻流轉着一層如虛似幻的微光。看似盯着屏幕投影,其實已經放出精神感應,努力觀察那邊情況。
“上層給吞掉了,讓下面的擡起來……不對,是直接擠壓一起。然後是開放式的空間斷層,與本地時空的聯繫很微妙。”涉及到時空移換,常規經驗幾乎沒了意義,星巫能說這些,就證他的眼光見識都是一等一的。
而且,真還讓他給挑出點兒刺來:“虧得光線打得亮,否則以後面‘幕牆’的扭曲程度,早就露餡了。”
確實如星巫所說,在重合的展臺後部,實體和光影結構有明顯的扭曲,那是新開闢的、暫時吞掉的上層展臺的空間斷層,與擠壓扭曲的本地時空互相干涉造成的結果。
而他所指的“瑕疵”,本來就是吹毛求疵。這樣看上去,視覺效果其實更驚人。
且不管怎麼樣,設計僅僅是設計,施爲纔是最關鍵的。
“本地時空局部扭曲,配合空間斷層的收納隱藏,近乎炫技。這種手段,現在還有誰能做到?歐陽辰?亞波倫?還有……康妮?”
艾布納點出的都是裡世界有名的空間大師,都具備空間扭曲移換的建構能力,其中就包括身邊的康士坦茨。
“我需要時間。”康士坦茨很坦然,“另外,如果僅僅是不計後果,暫時錯亂的話,拉比也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那個小丑……”艾布納想想都要皺緊眉頭。
不過,想到這麼多可能性,多多少少分薄了羅南這種“魔術”帶來的震撼力。
另外,他也記得情報上講,羅南一到翡翠之光號上,就去了展臺施了手段,中間隔了五六個小時,也應該是預先做了準備。
艾布納給自己做了心理調節,卻又發現,星巫在盯他:“這種超凡力量的展現,相應的推牆力度,有些不好解釋了吧。”
“還好,輕描淡寫,看不出煙火氣啊。”艾布納微笑着用了一個很東方式的形容。
星巫就是冷笑。
把艾布納與死巫一前一後兩個評價綜合起來看,或許更接近現實一點兒。
但落在羅南本人這邊,他身在局中,還真的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樣一種心態,他只是站在臺前,讓自己成爲視線焦點的同時,也評估現在以及接下來需要達到的展示效果。
羅南前面的招呼,並沒有完全生效。
拍賣場裡,還有些混亂。除了參會者們驚訝惶惑間,製造的聽覺上的噪聲以外,還有視覺上的干擾。
前方最近的位置上,就是站着的河原真知子,以及坐倒在地的河口俊。這還好,而在後方,以頌堪爲首的目瞪口呆的研究人員們,還有那些後臺工作人員,未免就有些雜多了。
尤其是他們還處在鋼結構開裂的縫隙中,羅南在臺上走來走去,還要小心別踩中這些腦袋,未免美中不足……
早知道剛剛就一併收到空間斷層裡去。
羅南稍微感慨一下自己匱乏的經驗,隨即以目示意。目視的對象當然是離得最近、身份也相對比較合適的河原真知子。
後者怔了一下,再看了下羅南,雖無言語交流,竟然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欠身之後,便繞過了河口俊這個現場監督,向後臺工作人員發出指令,讓這些如墜夢中的人們,快速撤出,順便帶上那些研究人員。
這種時候能往哪兒撤?
展臺這邊的人們,可是能看出來,後方區域的扭曲狀況,事實上他們在那邊位置的同事,根本沒給帶上來,也許是留在了下層,也許是給吞掉……這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只能是在河原真知子的指令下,順着展臺兩翼和中間的裂隙,往拍賣場的緊急通道方向撤出。
頌堪本來還想掙扎一下,但看了下羅南的背景,終究是沒了勇氣。
二三十號人,加上一些設備,要退出去還真的聲勢不小。就算是從緊急通道出去,也要經過一部分與會者所在區域。
現場上百位億萬富豪和專家們,就這樣呆呆地看着,這些與破碎展臺一起,突兀出現“替換”的人流,從身邊經過。
冷不丁地,前排忽然有人伸手,拽住了一位經過的工作人員衣角——真的拽住了!
拍賣場裡的喧譁聲,驟然提升一個層級。
場中畢竟是有一部分人,仍固守日常經驗範疇,將眼前奇景與當今世界發達的視覺技術混爲一談。
驚訝是驚訝,卻並沒有打破常識的衝擊感。
可就在衣角被扯住的這一刻,現實與非現實的邊界徹底打破。嗡嗡的噪音,一下子紛亂乃至尖銳起來。
很多人需要再調整、再適應。
羅南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思路更加明確:果然,當代AR、VR技術大流行,視覺衝擊見得多了,越是純外行,可能越會把關鍵的東西忽略過去。
面對這種情況,手段還要更直白一些。
羅南暫時也不再控場,任喧囂持續,他也有充裕的時間做更好的準備。比如,把裝着筆記本和畫材的手提箱,從空間斷層中取出來。讓那冊筆記本歸於“原位”,和拍品目錄上顯示的位置一模一樣。
另外,他也必須要承認,隨着上層展臺被“挪走”,原展臺倉促上位,後面的大型屏幕不見了,下方本來設計好的全息投影設備又撤走,空間交疊的混沌在後,視覺效果不說,後續的演示方式,也要費些心力。
羅南看了看手提箱裡,塞得滿滿的“黑布”,也就是血妖稱之爲“密契書”的東西,又有了個新想法。想到便做,他打了響指,手提箱裡的“密契書”便如活龍般升騰起來,接續相連,撲到展臺後方那片扭曲混沌的背景“幕牆”上,轉折鋪開,加以遮擋。
裝滿一個小手提箱的“密契書”,總共纔有多少?以展臺後方的面積,它無論如何都覆蓋不住,事實上,羅南只用它們打了一個對角,就基本用盡。
不過這種號稱由密契尊主手製的獨特畫材,自然有它的神異之處。其上黑沉的顏色,在羅南意念催化之下,竟然向“對角線”的兩邊滲透開來。
其實這就是“密契書”的特殊結構規則向外蔓延之故。周圍又有羅南驅使調動的暗色混沌與之攪在一處,承接呼應,以至於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將展臺後部的幕牆,徹底“染”成了黑色。
羅南意念抹過,點點頭:這“黑板”還行,就是怎麼越發地像在變魔術了?
他自顧自搖頭一笑,也不多說,手中拿起以特製粉末凝固而成的畫筆,直接揉碎了筆頭,使之重歸粉末狀態,隨即就以意念凝束,凌虛成筆、作畫。
“嗞嗞”的微響聲中,“H4-a”型有機粉末跟隨着羅南的意念,形成了最靈活的筆觸,可描可勾可刷,轉眼之間,就有圖形布就。其間似乎還有細密的電火閃爍,又有點兒激光刻印的效果。
現場的觀衆,幾乎沒人明白,羅南究竟想幹什麼,可人們終究是視覺動物,圖像清晰,腦補自然而來。
首先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幅世界地圖,太平洋版的那種。精準不精準另說,總之是那個意思,甚至照顧到了地球的表面曲率,隱約呈現出相當的立體感,以及從左向右,自西向東緩慢轉動的動感效果。
如此畫法,必須要使部分圖形隨滅隨生,相似相續。除了羅南,世界上怕是再沒有一個畫師,會有如此快手——羅南也不是用手,而是以靈魂力量干涉現實,纔有這般能耐。
地圖輪廓一成,羅南就在上面的太平洋中北部區域,東西經180度線偏右位置,畫了一個小圈兒,顯然是標識出在座與會者當前所在。緊接着又從標識的小圈兒中,扯出一個極其直接的線條,仍然遵循着地球曲率,如同新近規劃的航線,直指舊大陸內陸中南部高原地帶。
在那裡,羅南又畫了一個圈,隨即線條粉末收攏,剛剛成形的世界地圖一下子抹掉,隨即重組再分化,形成了新的輪廓,很快就能看出,是當地概略的地形地貌,而且還在持續細化之中。
這就又有點兒沙畫的味道了。
果然,大手子就是任性。
“用投影不行嗎?”死巫老太婆吐槽。
這次沒有誰響應,因爲包括死巫在內,都想到了一個問題:羅南對那方天地,掌握得很細緻啊!
艾布納看了羅曼努斯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打出投影,調出來一套衛星地圖,與羅南在“黑板”上的畫作遙相比對。
“精度很高。”康士坦茨喃喃發聲。
衛星圖像也不過就是如此,但羅南層層趨近,層層細化,每當一個比例尺的輪廓基本成形,就又重新抹去,做放大處理。
要說他是比照着衛星圖像畫的,也說得過去,可取捨之得宜,運用之巧妙,又絕不是單純的搬運,而是真正的瞭然於心,再形之於外——是人之法度,而不是機械的復刻。
就這樣,羅南版地圖的比例尺,一直打到1:500左右,竟然還在繼續放大,這個比例尺下,視野中已經裝不下稍微大點兒的社區了。但在這個隨滅隨生的圖像顯化過程中,即便羅南一句話不說,大家也都確定,在他筆下,定有一個明確的焦點,並在不斷地趨近之中。
羅南正是這樣,用極簡略又極神奇的畫技,營造出了栩栩如生的情境。彷彿是帶着拍賣場的人坐上了一架客機,正急速降落,直指那個荒無人煙的原野深處。
理智上,幾位超凡種又確信,這不是單純畫技的問題,還包括羅南精神層面的導向。受影響的,不只是現場那些,也包括他們在內。
他們都感應到了某種指向性,這是一種催眠引導的功能結構,只要注視,就很有可能中招,也是普通投影無論如何都不具備的功能。
這樣來看,羅南堅持用繪畫的方式,倒也能解釋得通。
終於,羅南繪製的圖像,定在某個比例尺下,此時幾乎已經是1:1了。從觀衆的視角來看,差不過只是在稍遠的位置上,眺望一處水岸,像是某個湖泊的邊緣。
沒錯,羅南繪製的圖像中,給予了越來越多的細節支撐:水波靜而微暈,遠處高山聳峙,天空陰雲四合,還有到這裡覓食飲水的野生動物,甚至一些具備明顯畸變特徵的物種,都在周邊點綴。
羅南的速寫技術,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雖是簡筆,卻極見神韻,觀者稍微有些想象力,便有身臨其境之感。有人在想,按照這個視角,他們應該是在湖泊中心——這就有點兒虛擬實境的意思了。
這時候,甚至都不需要羅南開口,絕大多數人就能猜到,與拍賣設備綁定在一起的實驗室地址,就在這處荒原上某個位置。其實這一點,也有很多人事先就得到風聲,但被羅南這麼一比劃,真好像下一步就能直擊實驗室大門洞開的一幕……
已經有人開始暗中記憶圖畫所展示的種種細節,或者乾脆就是拍照,準備借用一些超算資源,快速還原、比對,搶一個先機試試。
事有其一,必有其二;一人帶頭,盲從者衆。即便大家都很清楚,羅南沒理由輕易地將實驗室地址,以這種方式公諸於衆,可架不住有人“作表率”,很快,專心繪畫的羅南身後,各種閃光燈就閃成一片,而會場及周邊的數據傳輸量也是劇增。
“嗯,這種專注度,是我需要的。”
羅南評價了一句,在他的意念控制下,幕牆上的圖景,仍然保持了那種看似尋常,又極度奢侈的動感效果,雖然山不動、水不動,湖岸邊上飲水的野生動物們,卻呈現出豐富的活動細節,尤其是岸旁數目可觀的野驢羣,擁攘不休,沿着湖岸慢慢移位,逐漸顯露出被它們身影遮蔽的新細節。
也在這時,羅南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