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瑩瑩感覺在上哲學課或神學課,又或者之前羅南賣力的授課階段,她錯過太多了?
壓下對自家智商的置疑心理,她試圖結合羅南的講解,再一次、認真地、仔細地去觀察“沙妖33號”的單一兼無窮模式。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當她的視線再度集中到那一灘脫卻水分,幾乎快要看不清楚的沙粒堆積體上的時候,那最上面,依稀還有“沙妖33號”輪廓的沙層,似乎是動了動。
就像一面迷彩布料,順着海風吹拂的方向,顫抖並移位,速度較其正常狀態慢了至少三倍,但卻有一種微妙的韻律感。
羅南點頭評價:“節能模式的移動方法,看起來它很清楚自己現在的境況。”
“你是說它很聰明?”
“只能說它很靈敏。”羅南示意章瑩瑩的鏡頭跟上,給“沙妖33號”此前呆過的區域一個近景,“看這裡,表層的這些沙粒,事實上是經過加持的……但現在它們基本構形崩潰,算是‘死’掉了。”
章瑩瑩移動腳步,跟在“沙妖33號”側後方,懟上鏡頭,同時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也湊上去,卻實在分辨不出,這些細白沙粒之間的差別。
“這些沙粒個體的‘死亡’,並不是無意義的。它們通過‘死亡’,將某種信息,傳遞到尚存活的‘同伴’那裡……”
What?
章瑩瑩無辜地瞪大眼睛,連進一步詢問的勇氣都失去了。
算了,你羅教授說啥是啥。
幸好這個時候,羅南開始凝結水汽,將他的表述,用構形的方式作以表達。
這樣我就……更有理由聽不懂了!
好吧,其實章瑩瑩是有些明白的。
羅南的大意是,“沙妖33號”這個沙粒堆積體,其羣落中的個體,正在嘗試“低能量供給”狀態下的生存方式。
因爲它們因能量構形而生,所以在“低能量供給”狀態下,所做的維持生存的第一選擇,就是減少本體能量的消耗,要給自己做減法,脫去不必要的消耗結構,在“存活”與“節省”的雙重紅線中,求一個平衡。
換句話說,它們正給自己動刀。
幾刀下去,又節省還能保持基本構造功能性的就留下來,其他的自然就完蛋。
“沙妖33號”的萬千個體,就是以這樣一種簡單又慘烈的方式,進行內部淘汰;被淘汰的自不必說,成功者還要通過一種高效機制,將成功經驗快速傳導到整個羣落中。
“這麼複雜,等於是構形設計師了吧……你還說它們沒有腦子!”
“最先質疑它們的是你。”
羅南輕描淡寫地擡了一句,又瞬間轉移話題,“但我還是要說,這和腦子沒關係,只是一種感應作用的疊加,嗯,最多是傳感的效率。而這些,也不是它在出坑後短時間內學會的……這個我已經講過了。”
“哪有!”章瑩瑩本能地質疑。
“真的講過了。只是沙妖33號自己,在沙坑中未成形時,其內部競爭階段的十多個聚合體,就至少經過了40到50輪類似的篩選,所有傳感效率跟不上的,統統都被淘汰。
“事實上這種作用機制,在沙妖20號之後,就已經嵌入了基本構形裡面,算是人工選擇式遺傳,後面的只是不斷地強化罷了……喏,相關的構形記錄都還在那邊飄着呢。”
羅南伸手指向沙坑後方某個區域,那裡的系列圖形,已經快要堆積成一個大型迷宮,只是掃那麼一眼,就讓章瑩瑩頭暈目眩。
章瑩瑩有點兒犯傻,首次調轉鏡頭,讓自己面對全球觀衆:
“真有這事兒?”
(¬?¬) ?
明知道章瑩瑩看不到,全球各地,猛點頭者,還真不在少數。
章瑩瑩終究是從朋友圈裡收到了一些反饋,但都是“蠢哭了”、“丟人到全球”之類極其負面的東西,甚至還有丫的“一孕傻三年”……
“啊呸,話說我辛苦養育……培育它們的時候,你做了不少事嘛。”
羅南眯眼而笑:“種善因,得善果。”
“得了,本來就神神叨叨的,再擺出神棍的架勢,你準備開山立教?”
章瑩瑩心態快要崩了,也不準備追根問底,她只要一個敞亮話:“你就說清楚,蠢沙接下來是要做什麼吧!”
“蠢沙?”
“嗯哼,我兒子蠢沙。”章瑩瑩乾脆破罐子破摔,回答得理直氣壯,“我要養它,當然要給它起個名字,挺形象吧?”
“我覺得吧,你……”
“說重點。”
羅南叉起腰,腦袋擺了兩個位置都覺得不是地方,末了只能無奈苦笑:“好吧,我猜測,‘沙妖33號’,咳,蠢沙正確的行爲改變方向,應該是知道單純地謀求體量對它來說毫無意義,需要去追逐更實際的東西……”
章瑩瑩挑起眉毛,再次確認前面已經得出的結論:“能量?”
“就是能量。”
目前沙妖……好吧,蠢沙的行爲目標,以及相應的傳感構形變化,已經非常明確了,羅南就在“板書”上添加了簡單幾筆,然後解釋:
“你是目前它唯一的能量供給方,而大多數時間都比較穩定,可以算成一個定量;但它越來越複雜的傳感作用模式,明顯需要更多的攝入,這就形成了能量缺口,也就形成了慾望導向……”
“導向誰呢?我?”
“某種意義上,你,或者說你的能量供給,已經是蠢沙系統的一部分,而且是它傳感、變異效率最低的部分,按照它的行爲模式,它不會在這上面白費功夫。”
章瑩瑩的鏡頭繼續跟蹤蠢沙的移動軌跡,信口又猜:“那就是你了……呃,繞開了?”
鏡頭中幾乎已經攤成薄薄一層的蠢沙,似乎乘着一股較強勁的海風,整體上打着旋兒,從羅南腳後跟處繞行開來,幾乎沒發生任何接觸。
“嗯,可能是害怕吧,畢竟我一直作爲強幹涉力量存在。”
“你給它加戲!內心戲!”章瑩瑩立刻抓到羅南的話把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羅南卻是理由充分:“恐懼是很基礎的反應,在慾望端、經驗端都具備雛形之後,發展出類似的迴避機制是可能的。
“特別是現在,蠢沙的內部機理已經很複雜了。我們能夠解讀的,只是有清晰脈絡的一部分,更多都隱藏在混沌中。
“也許只是瞬間的靈光,能夠尋覓到相對穩定的結構載體,長時間地儲存下來,也未可知……這需要最後做更詳細的還原切分。”
章瑩瑩的眉毛豎起來:“切分?回頭你還要把它切掉?”
“呃,這是後續研究。”
“它這麼蠢,你還要切它!”
……邏輯呢?
“別想了,我說了這是我兒子,我要養它!”章瑩瑩的表態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羅南張口結舌。
就在這場小小爭執發生之際,極低位格的蠢沙,根本無法理解頭頂上涉及它或者“它們”生死存亡的爭論,只是按照既定的行爲模式,以“節能”狀態,甚至藉着海風的推力,緩緩向前。
“它究竟要去哪兒?”視頻會議場景內,赫爾曼忽然提出了這個問題,“不只是現在,之前它試圖前往海水中,受到傷害之後,才折返回來……如果羅南說的都靠譜,它通過什麼方式,或者希望通過什麼方式來獲取能量?”
提出這樣的問題,證明赫爾曼聽得很認真,而且有自己的思考。
然而並不是誰都這種涉及超凡力量的技術性問題感興趣,更多人還是關心更直接的投資回報問題。當下就有某個代表挾着火氣懟過來:
“得了吧,赫爾曼先生,我們今天開會,就是爲了讓人嘲笑我們在科研領域的無知嗎?”
“嗯,雖然我是專業科研人員,但我沒有任何嘲笑的意思。”
光頭傑夫坦率無畏地介入到爭執中,他也無視了各方投射過來的異樣眼神,徑直進行下一輪操作。
只隔了半秒鐘,深沉嚴肅的視頻會議場景驟然爲之一變,海風沙灘、薄霧細浪,如同古典派的油畫,將無限接近真實的光影格局投射到每個人的眼前。
而且很快,與會者們就發現,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是依照各自天然的節奏在細膩運動的,更不用說沙灘上還有那麼二三十張眼熟的面孔,或立或走,顯現出一派熟悉景象。
赫爾曼暫時忘了和人吵架,有點小驚喜:“沸石海灘的虛擬實境?這種實境所需的素材,章瑩瑩一個鏡頭,怕是支撐不起來吧。”
沒錯,所有的與會者,都進入了由直播畫面制就的虛擬實境中,如同跨過數千乃至上萬公里的路程,來到已成爲焦點區域的沸石海灘。
他們本人則轉化爲無形的魂靈,滲入其中。除了無法過分趨近、直接碰觸,一切都恍若真實。
“一個機位的素材當然不夠,然而羅南所需的‘實驗器材’已經過去不止一波了,就是外圍這批人,他們可都閒得發慌呢。還有,現在沸石海灘上空,無人機已經紮了堆,感謝血焰教團,沒有把它們直接打下來,倒是空中撞車事故隨時可能發生。”
光頭傑夫展現出比“前任”遠超百倍的控場能力,同樣是技術性解說服務,他就能玩出不一般的花樣來。
他打造這個虛擬實境,可不只是增強與會人員的感知效果……怎麼也要再進一層!
下一秒,類似於AR效果的標識光環,就投落到那似乎正裹在海風裡行進的“沙妖33號”身上。
哦,現在叫“蠢沙”了。
與此同時,還有一條虛線,從標識光環上延伸向前,跨過十米左右的距離,抵到一片幾乎快要被遺忘的“前重點區域”。
“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的問題,赫爾曼先生,這個怪物的行進目標就在那兒,一個對我們來說,已經失控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