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知道,平時的他絕不會無緣無故說出什麼表白肉麻的情話。
於是每次聽到時,先前什麼不愉快都一掃而光,心軟得幾乎沒法跳動,抑制不住脣梢輕輕上揚,勾着男人的脖子在他快抿成一條線的脣上輕吻了下,“知道了,你快去上班。我好睏,別吵我睡覺……”
“嗯,你睡。”男人爲她蓋好被子,又把窗簾的縫隙全部合攏,這才轉身出了門。
關門前最後看了她一眼,女人的長髮像栗色的海藻般均勻而大片地鋪在柔軟的枕頭上,她側身背對着他躺着,看不清臉。
江臨輕輕掩上房門,當臥室的光線重新暗下來後,女人才睜開了雙眼,久久盯着牀頭的燈,出神。
吃過早飯後,司機來接他,男人上了車便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出去。
那頭嗓音冷冷清清的,“什麼事?”
男人望着窗外飛逝的街景,黑眸裡閃過一抹深沉的色澤,“傅三,網絡上那條和貝兒有關的長微博,是她的公關團隊發的?”
江臨不沉溺於網絡,更不像傅言似的,身在娛樂圈,有必要的工作需求,偶爾會上網關注一下娛樂風向。
若非今天早晨悠悠把這條微博拿給他看,他還不知道評論下面那麼多人在罵新晉的江太太是橫刀奪愛的小三。
始亂終棄的負心漢這個名聲,他擔了也就擔了。那些圈外人不理解他爲什麼和貝兒在一起,但他這些年在公衆面前確實扮演着一個盡職盡責的好男友的角色,不管是爲了彌補愧疚還是當時沒認清楚感情就盲目被她身上和悠悠相似的地方吸引,現在的局面,總歸是他引起的。
他看得出來,悠悠其實還是在意。
這一點在幾個月前傾城《母帶》被盜時,他就知道了。
她從小都是個活在寵愛之中的、清白又驕傲的人,連在洛杉磯進一次警局都覺得是人生的污點,這麼多人戳着她脊樑骨說她是小三,她心裡不可能理得清、放得下,只是不想讓他爲難,所以才用吃醋的方式讓他來哄哄她。
又聰明又傻,又讓人心疼的女人。
那邊頓了頓,很快道:“我昨天看到的時候,已經問過她了,不是她本人,可能是哪個爲她抱不平的粉絲吧。”
這件事情上姚貝兒沒有必要說謊,她到底骨子裡還是清高的。而且她清楚得很,這種手段不會讓江臨回到她身邊,只會讓輿論暫時倒向她,讓公衆們說幾句同情她的鬼話,但——她從來都是傲慢得目中無人,最是不屑別人的同情,絕對不會在前男友結了婚以後,換個小號去發什麼長微博來博取眼球。
“不管是誰。”江臨擡手捏着發漲的眉心,沉聲道,“今天中午之前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說出什麼傷害她的話。”
傅言當然知道他話裡的“她”指的不是姚貝兒,而是段悠。
他略沉吟了幾秒,“我盡力。”
男人遠山般淡漠的眉峰忽然皺了皺,看着已經被掛斷電話、暗下來的手機屏幕,心裡掠過一絲深邃的考量。
藍月影視是娛樂圈裡近幾年來最具影響力的新銳影視公司,傅言作爲藍月的幕後掌權者,又是傅家的三少爺,處理一條小小的微博居然還用“盡力”二字?
雖然娛樂圈的事和他關係不大,但他還是隱約有了些不對勁的感覺,正要上網查一查最近出了什麼事,手機裡突然進了個電話。
江臨接了以後,臉色頓時沉下來,冷聲對司機道:“掉頭,先去研究所。”
*
段子矜不知道江臨晚上是爲什麼事情而應酬,他也很少和她說,但她明白,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他會盡量在家裡多陪她。
所幸的是米藍今天好像不怎麼忙,過了傍晚時分,自己開着車過來看她。
段子矜這才察覺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從頭到腳都已經被各種各樣低調的名牌裝飾了。
都說人靠衣裝,但段子矜覺得,穿衣打扮也要撐得起氣質纔好。
印象裡,她和米藍初次見面時,米藍穿着《傾城》裡那個盛氣凌人的女二號的戲服,也是一身名牌,但她整個人卻撐不起那種氣場,顯得過於單薄纖細,此時此刻她卻完全能夠駕馭這樣一身加起來夠別人一年工資的衣服,並且淋漓盡致地凸顯出那股隱形的張揚和冷銳。
真的像在談判桌上舉足若定的女商人,一家企業的女董事長。
米藍見悠悠這樣看她,莞爾一笑,“看什麼?是不是覺得我又變漂亮了?”
以前的米藍被人多看一眼都會臉紅,哪裡是會這樣自我解嘲的人。
段子矜沉默了片刻,亦是笑道:“我讓廚師做幾個你喜歡的菜,今天留下吃晚飯吧?”
米藍坐在沙發上,端起傭人送來的茶,不像曾經那般溫聲細語地道謝,反而習以爲常般,轉頭來看着段子矜笑,“留下吃飯倒是可以,就怕你家老公嫌我打擾你休息,讓人拿笤帚把我打出去,那就難看了。”
段子矜被她逗得笑了笑,細想起來,江教授確實是做的出來這種事的人,“他偶爾還是挺愛小題大做的。”至少在這方面是。
米藍瞥她一眼,“你這是在秀恩愛?”
段子矜垂眸吹着茶水,誠懇道:“是抱怨。”
“你抱怨的時候能不能收一收語氣裡那點甜得我牙酸的膩歪勁。”
段子矜虛懷若谷地表示:“我下次注意。”
米藍擡手在她身上輕輕打了一下,兩人很快笑成一團。
過了很久,當外面天都快黑了時,米藍才問:“江臨今天不回來吃飯?”
“他有應酬。”段子矜道。
米藍點了下頭,倒也沒細問,像江臨這種身份的人,沒有應酬纔不正常。她當了董事長之後才真正體會到了上位者的不易,如何步步爲營,如何斟酌取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想到身上繫着千百人的飯碗,她更是不敢大意。
不過她還是調侃了一句:“老婆都懷孕了還捨得出去應酬,江教授這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你平時不忙嗎?”段子矜輕輕翻了個白眼問,“不需要應酬?”
米藍微怔,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半晌,纔回過神來,唾棄道:“行啊你,這就開始幫着你老公埋汰我了。”
事實上,儘管她手底下是整個Ultramarine,但真正需要應酬的時候,很少。
因爲有一次她在酒桌上喝多了,差點被老男人佔了便宜,第二天那個人就消失在了圈子裡。從此以後,和她合作的人,每次談生意都不會主動約在酒桌飯桌上。米藍心裡隱隱約約能猜到這是誰的手筆,但那個男人始終沒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說起過這事,好像他全然不知情似的,這她覺得很煩躁,卻無法警告他少管閒事。
段子矜見她失神,就知道她心裡又有事,但她仍是什麼都沒問,只淡淡道:“你今天是來陪我吃飯的,還是來發呆的?”
“都不是。”米藍道,“我是來告訴你,網上那篇微博我看見了,已經找專業的公關團隊開始給你洗白了。上次在美國時你說,她舉報阿青的事讓你心裡過不去,所以我想來問問你,要不要藉此機會讓她徹底無力翻身。”
段子矜倒是沒想到她還記得那件事,皺了下眉,“有這個必要嗎?你和她有仇?”
“沒有。”米藍回答得很坦然,靠在她家沙發的靠背上,輕聲道,“當初你能爲了我和陸七七鬥舞,我爲什麼不能?姚貝兒針對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也看不下去很久了。以前是我無能,沒法幫你報這一箭之仇,但是現在……子衿,我可以了。只要你一句話,我能讓她明天就銷聲匿跡,退出這個圈子。”
她的話多少還是觸動了段子矜心裡的那根弦,她覺得有些微末的感動,更多的確實空蕩蕩的不安,“米藍,你身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米藍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束燈光被捲入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卻照不亮她黑漆漆的眼瞳,“傅言,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哥哥至今還躺在病牀上不能自理。子衿,不是誰都有你那麼好的命,被江教授捧在手心裡。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只能靠自己。”
她再也不會讓身邊的人受到一丁點傷害。
再也不會。
這幾乎成了米藍心裡的癥結之所在,或者說,保護她身邊的人,已經成了她病態的追求。
哪怕現在姚貝兒只是簡簡單單發了條微博,甚至可能都不是她本人發的,她只是手滑點了個贊,只要米藍覺得這件事稍微傷害到了她的朋友,她立馬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去反擊。
因爲再也失去不起了。
米藍的話讓段子矜覺得無比震撼,若非親眼看到昔日好友帶着如此之大的改變坐在她面前,她幾乎無法相信傅言,竟會害得米藍——家破人亡?
怎麼可能?
那兩個月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段子矜想問,卻又清楚地在米藍眼中看到了一層氤氳的霧氣,於是所有的問題便堵在嗓子裡,怎麼也問不出口。
她只能握着她的手,嗓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麼,“米藍,我還好好的坐在這裡,姚貝兒沒把我怎麼樣,至於那些捕風捉影的網民,他們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什麼。網絡時代信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聊着這些事情頂多是不痛不癢,不會真在背後議論一輩子的。我還能因爲一些素未謀面的人幾句閒話想不開嗎?你把我想得也太小氣了。如果姚貝兒針對我,讓你覺得她恃強凌弱、你看不下去,那就不要做和她一樣的事情,嗯?”
米藍靜靜地看了她幾秒,也不知聽沒聽進她的話,“你真的不會覺得生氣難過嗎?”
“早晨的時候,是有一點不開心。”段子矜笑道,“後來想了想,他們說的也沒錯,本來江臨是和她在一起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我把他搶走了,破壞了公衆心中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這場戰爭是因江臨而起,既然這個男人我已經得到了,何必再去傷害她?”
Nancy的話是對的,寬容是勝者的權利。
姚貝兒舉報阿青的事確實讓她很不能接受,但那畢竟是阿青違約在先,她不能怪任何人。
米藍聽她這樣說話,突然覺得有些恍惚,短短一瞬間,她竟覺得她們兩個的性格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對調了。
曾經她纔是一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好脾氣,而子衿,向來傲慢受不得委屈,別人潑了她一盆涼水,她就必須燒開了潑回去。
如今,子衿好像收斂了渾身的尖刻薄冷的鋒芒,身上那些傷人的鋒利全都在寵愛中沉澱了下去,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養尊處優、溫和又沉靜的豪門太太的氣息。
而她自己,反倒是走上了一條死路,不停和別人鑽着牛角尖,變得瑕疵必報了起來。
米藍不禁笑了,擡手點了下段子矜的額頭,“你啊,就是被江教授寵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