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聽了他的話,皺眉思索了一會兒。
然後遲疑着開口:“心哥兒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倒不是別的,而是……你現在狀態不大好。”
他一邊這樣說,一邊伸手在李雲心身後提了提他的袍子一角被踩在腳下,李雲心竟毫無覺察。
李雲心便愣了愣。他平日裡雖放蕩不羈,但卻是個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如今連自己身上的這種細節都忽略了,可見是被亂了心。亂了心就很容易得出錯誤或者片面的結論劉老道就是在擔心這件事吧。
他體會到了劉老道的好意。
也意識到自己身邊的這一位,大概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跟得上自己的思路、能夠與自己“好好談”的人了。他的心裡略有些真誠的感動。因此試着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再冷靜下來、再將事情撿劉老道可以聽的,說了一遍
“這事兒……我打個比方。”
“好比說咱們在洞庭這些妖魔搞了一個小妖魔保護協會,現在要去搞垮道統。老劉你呢,就先潛伏進道統裡去了。”
“然後,咱們的人也要潛伏進道統裡搞事。譬如說神龍教的口令是神龍教主、仙福永享。現在一個妖魔跑去道統裡、你見了妖魔就說神龍教主那妖魔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仙福永享。於是你們就在道統裡確定了彼此的身份,對不對。”
劉老道想了想:“那麼……道統就好比咱們這天下,道統裡的‘我’,就好比黑白閻君?”
李雲心點頭:“是。至於那一個個潛入道統的妖魔,就好比是在我之前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先不要驚訝。我也是最近才曉得從前還有其他和我類似的人來到這世上。然後問題就來了老劉。”
“現在你在道統裡,曉得道統裡都是人。一旦你辨別出了一個妖魔,你會怎麼想必然覺得是咱們小妖魔的人。”
“可是有一天你發現道統裡又混進了一個妖魔是妖魔啊。你必然覺得是咱們小妖保的人來搞事了。於是你對他照顧有加。而那個妖魔呢,實則壓根不是咱們這邊的人。只是隨便野地裡成了道行的,自己無意中闖進了道統老劉你照顧他,他也覺得,唔,這老劉看着也是要在道統搗亂的。那麼我們自然是天然同盟。”
“直到有一天老劉你對他說神龍教主可他壓根就不曉得這話是什麼意思!”李雲心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妖魔。如今就是這樣子的狀況。但問題是我已經知道了很多的秘密……一旦被發現我並不是那個人,我不曉得自己會怎樣。”
聽他一番話之後劉老道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然後搓搓手:“如此呀……”
“還真是個麻煩事了呀。心哥兒打算怎麼找那個……真太子?”
李雲心在陽光中又走了幾步,擡手搓一搓自己的臉:“你問到點子上了。”
“就是因爲想到了你問的這個問題,所以我剛纔忽然意識到一些事。然後這些事就讓我更糊塗了。你看,如果我想要找一個和我有類似身份的人,我該怎麼做。”李雲心想了想,“我得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很多暗號、印記只有那個我想要找的人才看得懂。”
“我想到了這個法子,再細細一想這事有人做過了。畫聖做過。還有一羣人做過共濟會。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因爲我已經發現了他們留下來的暗號。”他說到這裡,擡眼向殿中看了看。
“這意味着可能還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受夠了我這個人一點都不喜歡猜謎。現在我的眼前千頭萬緒那麼那麼多的線索,似乎每一條線索之後都能牽扯出一大堆的謎團和答案。但是我不想再貪心。而是在想至少先搞清楚一件事。”李雲心深吸一口氣,“比如先搞清楚,共濟會究竟是羣什麼人。”
老道一向尊重李雲心的決定,但這時未免有點兒擔心。便略一遲疑,道:“但心哥兒做事也要小心。那畢竟是……閻君呀。”
“是啊。是閻君。”李雲心沉默一會兒,遺憾地說,“之前他幫我很多事,我曾經以爲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我們還會和諧相處。但現在知道……蜜月期結束了。”
“但也知道另一件事黑白閻君並非無所不能。至少他們搞錯了我的身份。而且有些事情還得需要借我的手去做。他們或許算是神,但不是那些世俗人眼中的神。”
“真正的神應該是規則的制定者。但是他們兩個在我看……也僅僅是實力強大的、善於玩弄規則的人罷了。他們並不是主宰。當然也許壓根兒就沒什麼主宰。”李雲心眯起眼睛向遠處看那裡有一個身影正在迫近,“從這一點上來說,這也算是這個世界有限的公平大家都只是玩家罷了。她回來了。”
說話之間遠處的人影已經出現面前,正落在殿中的廣場上。
白雲心走了幾步到李雲心面前,往殿內看了看。
“已經搞定了。”李雲心對她笑了笑,“外面什麼情況?”
白雲心似是放了心。便正色對李雲心道:“睚眥在外面。但一時還進不來。邪王沒有來。”
“啊……早晚都要來。辛苦了。”李雲心對白雲心擺擺手,“那麼我回去問問那女妖精她家大王現在如何了。”
但白雲心伸手攔住他:“李雲心。我要取龍魂了。”
李雲心便微微一愣:“現在?今天?”
“你先前說叫我等,到如今已等了很久了。你的事情算是已經料理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白雲心語氣平靜,髮絲在夏末的微風裡輕輕拂動。至少在這時候身上看不到屬於妖魔的陰森恐怖,倒顯得很溫和。
李雲心微微皺眉,看着面前的美麗女子:“但是洞庭禁制是依靠那龍魂來的。你將龍魂取走了禁制也就不在了我的處境會變得很危險。”
白雲心忽然笑起來:“你不知道嗎?龍魂早被取走了。如今這洞庭的禁制不是依靠什麼龍魂,而是依靠洞庭水下那些蛟龍骸骨當中殘存的神龍之力支撐起來的。”
“……什麼?”
白雲心笑了笑,撥開李雲心向前走了一步。而後忽然化作一陣疾風衝進中殿內堂,一把捉住了紅娘子。
中殿當中有李雲心佈下的禁制。但他略微猶豫了一會兒不曉得這白雲心此刻發難到底爲何。然而就是這麼一會兒,白雲心已提着紅娘子出了門。她抓着洞庭公主的手腕、以靈力鎖住她的關竅。兩人站在中殿的飛檐上衣袂飛揚像是兩個即將乘風遠去的仙女。
白雲心看着廣場上的龍子:“龍魂就在她的身體裡。龍魂被封印在一段建木當中而那段建木被洞庭君煉化進他女兒的身子裡了。李雲心,你當真不知道的麼?”
李雲心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知不知道呢?
他看到洞庭君用一根樹枝串了一條魚在一堆火上烤。後來知道那魚就是紅娘子的真身。
還記得之前紅娘子對他說,殺了自己就可以解開洞庭禁制那也是在暗示此事吧!?
……
他站在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將那口氣吐出去,擡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然後沒有放下來、擋着陽光仰起頭對白雲心無奈地大聲說:“就算是那樣子你也用不着這樣子。我還以爲我們算是關係還不錯……嗎的。今天怎麼總出這種事兒爲什麼不好好談?你這樣子是要做什麼?綁架?劫持?我不是已經答應你、要幫你悔婚的麼?”
白雲心微微仰頭看了李雲心一眼,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冷卻不知道是不是冷給李雲心的。
“我也很想信你呀。但是這種事情……怎麼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別人呢?”
白雲心一邊說,一邊擡手理了理紅娘子被弄散的髮髻,像是在撫弄一個玩物:“她身上有龍魂。我帶了她走、想法子將她身上的龍魂取出來我自己亦可與我那義父周旋了。”
李雲心皺眉:“我沒記錯的話,上一次我問你爲什麼要聽鵬王的話,你的回答是他畢竟是我義父呀?”
“因爲那時候不曉得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啊,妖魔。”白雲心看着他,“現在略微曉得了,就更不放心。一邊覺得你當真會爲了我去找我義父。另一邊又覺得,你也很有可能轉手就將我賣給神龍。所以……我怕。”
李雲心放聲大笑起來:“怕?三個月前我還膽戰心驚地怕被你一口吃了,如今你說你怕我?”
白雲心微笑着看他:“所以才更怕你。”
“另外……”她想了想,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真龍很快就要到這兒了。所以我纔要急着走。一旦被他攔下、我可就走不掉了。”
李雲心悚然一驚:“你如何知道的?”
白雲心奇怪地看着他:“我縱橫天下千年,義父又是金翅大鵬王你當真覺得我的手段你都是知曉的?”
李雲心想了想,嘆口氣:“你說得對。你也是個縱橫天下的大妖魔我之前還想着怎麼叫你變成我的臂膀。到如今再看的話……果然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裡的主角我又用主角視角去看別人了。也許在你的世界裡,我纔是配角呢?”
白雲心聽了他這些怪話、微微皺起眉。
但李雲心又笑笑:“可你要拿她怎麼辦?”
到這時候紅娘子纔開口說話:“李郎不必擔心的。”
她因爲被身體關竅被鎖住、說話顯得有氣無力但實際上她從前說話也是這樣的狀態:“龍魂確在我體內。但要取出來也是很容易的。我且隨她去了,金鵬公主與我又並無仇怨、同爲陰神。取了龍魂自然不會爲難我,沒什麼好擔心的。”
然後看白雲心:“是不是?”
白雲心想了想:“你若不生事,念在我年年來洞庭取蟲肉的份兒上,自然不害你了。”
紅娘子便對李雲心笑了笑。
李雲心還要再說些什麼,白雲心卻轉頭往西北方向瞧了瞧,二話不說提着她就上了雲霄去只留下一句話:“龍魂離了湖,湖底的龍氣也成了無本之木。這禁制還能維持一日你好自爲之吧。”
白雲心的修爲比李雲心還要高些。他一邊被斬殺了分身,一邊心中又有許許多多的憂愁煩惱,哪裡能追得上了。
初見白雲心的時候,只記得她如同野獸一般在自己的身上嗅。而這些日子同她相處久了也能同她像世俗人一般好生地說話。但到了這時候李雲心才意識到,骨子裡,白雲心仍舊是他在那個夜晚第一次見到的那妖魔
她強大、美麗,絕不甘心做什麼人的附庸。本質上她與李雲心是相似的。他們都很難真正相信什麼人尤其是,可能比自己強大的人。
他盯着白雲心遠去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低低嘆口氣:“紅娘子說龍魂能取得出來。你怎麼看?”
劉老道想了想:“心哥兒還是先去殿裡,審問那妖女吧。”
李雲心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又往遠處看一看、再嘆口氣。
……
……
白雲心與紅娘子一口氣便遁出了三十里,然後才借道白雲心的行宮出了洞庭。
出洞庭之後,便有那小丫鬟和黑驢已在林中等候着了。
此處是洞庭的西岸,與渭城之間正隔了一個大湖。平日裡白雲心喜歡騎着黑驢走。到今日似是真怕身後有追兵,見了丫鬟便道:“此地不可久留,就不帶它了。”
丫鬟似乎也不是頭一次見這種事。她先點點頭,轉身看了那黑驢一眼……
擡手便劈在了驢子的腦門上。
這畜生哪裡經得住這樣的力道。連叫都沒有叫,四條腿硬邦邦地繃直了、一頭栽倒在地上。
紅娘子瞪大了眼睛。
她前些日子聽李雲心談過這金鵬義女的事情。曉得她最與衆不同之處便是有一坐騎這坐騎是一頭油光鋥亮的黑驢子、額頭繫了一小塊紅布。
一個瞬息就能遠遁千里的真境大妖魔卻騎驢子可見這驢絕非凡物。
兩人在彼此之間氣氛還算正常的時候曾談論過,這驢子的原身是什麼東西,何以能夠跟着白雲心縱橫天下這樣久、經歷許許多多的兇險。
可如今……
竟就在自己的眼前,被這麼一掌劈死了?!
見了她這驚愕的神色,白雲心淡淡道:“一頭牲畜而已。驚什麼?你平日不吃血食的麼?”
而這時候丫鬟已經並指如刀,用指尖成形的靈力將驢子的皮剖開了。先撿着那些柔軟的內臟、譬如心肝兒之類摘下來手腕一轉便收走了。
大概是收進自己的行宮裡。
再將驢子的腦殼敲開了、將裡面白花花的腦漿也收起來。
隨後才撿了身上的嫩肉割一些到最後這驢肉還剩了大半部分,但已懶得料理了。直起腰對白雲心道:“這驢肉老了。不如前一頭。”
紅娘子這才驚訝道:“這只是……尋常的驢子麼?”
白雲心歪頭看了看她:“不然是什麼呢?可以拿來玩,玩膩了又可以拿來吃你當是什麼寶貝?”
紅娘子嘆氣:“我和李郎白白猜了那樣久。”
白雲心本是打算再攜着她遠遁了。但聽她提了李雲心便放緩腳步,轉頭看她。
忽然眯着眼睛笑起來:“你在洞庭中對李雲心說,這龍魂是很好取的。既然好取……你就在這裡取出來。我帶着龍魂遠走了,你還自己回去洞庭、好不好?”
紅娘子撫了撫自己的髮絲、莞爾一笑:“姐姐信我那時說的話麼?”
白雲心想了想:“聽說洞庭君將建木煉化進你的身體裡。便就是性命合一了。照我說的話,我是沒法子既將它取出來、又不害了自己。未必妹妹你有什麼獨到的法門呢?”
紅娘子看着她:“並沒有。”
白雲心故作驚訝地眨眨眼:“那麼用強將龍魂取出來你豈不是要死的麼?你如今已是鬼修陰神了。再死一次可活不過來。”
紅娘子仍款款地笑着:“是。”
小丫鬟聽她們兩個說話,臉上倒看不出是怎樣的神色。
……一個是她的主子。而另一個則是她出身之地的公主。便只能在沉默一會兒之後慢慢走開、警惕着附近的聲響了。
而白雲心盯着紅娘子看了一會兒,聲音忽然變得輕了:“那時候怎麼不告訴他?”
紅娘子便轉身,透過莽莽蒼蒼的森林向洞庭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樹木茂盛參天,並不能看到水波。
她低聲道:“有睚眥在湖外,有邪王在湖外。你又說真龍也要來。每一件都是可能要他性命的事情呀。”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身後的白雲心哼了一聲:“我想得到,他可未必想不到。”
紅娘子轉身微笑:“他才十幾歲而已。得道又不久。有些事情瞭解得不夠多自然會以爲真有什麼便宜好辦的法子這怎麼能怪他呢?”
“一廂情願罷了。”白雲心又哼了一聲,“你憑弔夠了,就上路吧!”
紅娘子笑着搖頭:“只是我這鬼修陰神的執念罷了。曉得卻戒不掉。但是姐姐你……因我提他,就不開心了麼?”
白雲心不理她,伸手扣住她的脈門,攜着她便化作一陣旋風,往林中去了。
併成一章發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