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5章 備戰(四)
相對於權哲身想這麼多,找弟弟的趙立本想法就簡單多了。
他對這些坐在地上剝椰子的人毫無感覺,不管是憐憫還是共情亦或者是別的其他什麼。
當初他在黃龍府挖金子的時候,可比這個苦多了,哪天不擡外面幾個人?
自己運氣好,苦日子熬過去,也活過來了,手裡面也有些小本錢了,或許唯一感觸的也就是自己以後不用過這樣的日子了。
至於弟弟是死是活,這也難說。
聽聞南洋多病,但若是得病死了,那隻能算是運氣不好。
再一個也就是看看這些高高的椰子樹,從金礦逃出來之後,每年都能聽說有人摘松子鬆塔摔死,這也只能說聽天由命了。
這年月在外面幹活,死了也不可能有人賠錢。從金礦裡跑出來後,他就親眼目睹過城鎮的大車店裡,有人得了瘧疾,差不多還有救呢,就直接被人擡出去了。要不是命大,半夜又爬回去,只凍掉了幾個腳趾,那就又多出來個倒斃屍。
要說起來,黑金礦那種地方,死人正常。可實際上,出了金礦,到了城鎮,死也正常,都是移民,死了也沒人管。
一般而言,民不舉官不究。大順所謂的秩序,也就是各個城市暴力機關的周邊三裡。
像是趙立本這種人,哪怕知道自己弟弟死了,可能也就是蹲下來抽支菸,然後該幹啥幹啥。
死的多了,見的多了,已然覺得十分正常了。
只餘着不多的希望,趙立本找到了這家種植園的主人。
種植園的主人一看權哲身與趙立本的打扮,便客氣了許多。這年月能來錫蘭,且不是穿幹活衣裳的,甭管是不是長衫,那都未必招惹的起。
尤其是權哲身一開口,一股子膠遼官話的味兒,這種植園園主更是客氣。
威海是大順新學實學的興起地,海軍軍官、最早的水手、陸戰隊的,基本都是最早在登州府那邊招的人。
等着後續第一批實學學生四散開花之後,更是成爲了大順轉型期的中間力量。
這羣人大部分最好不要以貌取人,說不定哥哥弟弟、父母姊妹等,就可能拉到這樣或者那樣的關係,也算是大順近代化過程中的一個時代特色了。
客氣地詢問了來意之後,趙立本便說出了弟弟的名字。
他只說當時自己有點事,離家匆忙,於是弟弟便跟着勞務派遣公司來了錫蘭。種植園主一聽更是肅然起敬,心想那個時間離家匆忙的,又是淮南那邊的,只怕不是造反的頭目,就是起義的骨幹,這等人如何招惹的起?
連忙取來名冊,查詢一番後,陪笑道:“兩位兄臺,此人確實在我這裡幹過一段時間。但他和勞務派遣公司籤的合同就那麼幾年,幹到期了之後,便不在我這裡幹了。”
“咱明人不說暗話。正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地處流。我們這種植園,給不得太多錢。他幹到期滿,便去寶石城發財去了。那裡正招工,他便去了。”
“我們這裡都記着的,怕就怕將來有什麼事。您看看,這是您弟弟的手印。”
趙立本自不認得字,但經過這些天的交流,也知道眼前這位“趙”兄非是尋常人,認得字、了不起,便請權哲身看了看。
權哲身掃了一眼,發現確實是一張契據。
大意就是勞務派遣公司的工期已滿,此人已經可以作爲閒民僱工,自行擇業。恰寶石城有人招工,遂往之。
下面密密麻麻地印了一堆的手印,還有名字,看來都是同一批人。
於是權哲身點點頭,示意趙立本確實是這麼回事,又問道:“這寶石城在何處?”
“哦,這寶石城,原不叫寶石城。這裡人叫甚麼拉特納普勒,若譯出來,便是寶石城的意思。皇帝陛下將這裡買撲出去,這些年不少人在那裡開礦挖寶,人口漸多……”
種植園主略微解釋了一番,就看到趙立本哎呦一聲,面色微變。
然而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臉耷拉下來,道了聲謝,便離了種植園。
剛一出去,權哲身奇道:“趙兄這是何故?”
趙立本哎了一聲,嘆氣道:“金銀寶石,九死一生。只怕我這弟弟……哎。”
兩人雖也算有緣,且還有半個救命之恩,然而趙立本當年到底經歷過什麼,終究沒和權哲身說。
說起來,都是麻煩。暴動的時候,那可真是殺紅了眼,尤其是當時金礦裡一起當奴隸的朝鮮人,報復起來的手段真的是狠。暴動之後,把一些監工、護衛,直接撕開了衣裳,赤着綁在了大樹上。
深山老林裡,牛虻、蚊子、馬蠅、小咬……一會兒的功夫,大牛虻就能把人咬的血肉模糊,新鮮的血味兒很快就會吸引更多的蟲豸。報復的人渾身被綁着,一動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些蟲豸,吸滿了血,慢悠悠地飛走,呼朋引伴來更多。
趙立本當年在淮南,只是因爲鹽政改革,燒了幾個房子。
在那邊,那可是真弄死過人的。
金子這種東西,足以讓人泯滅人性,更何況聽起來更昂貴的寶石?
既是經歷過,一想到礦上,就覺得弟弟怕是……沒了。
權哲身見他臉色不佳,心想若如此論起來,本國不採金銀,倒似對的。想必此人應在礦上做過……礦禁之論,終究還是先儒看的明白。
這樣胡思亂想着,打聽了一下這個寶石城的位置,卻不想竟有拉車的好心人道:“既是去那邊,便上車吧。我這正要往那邊送些貨物。便也不收你們錢了,待到前面鎮上,給我買盒煙就好。”
趙立本一怔,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自己有限的金礦經歷,讓他對金銀礦這些東西,帶着深厚的偏見。可他也感覺,這裡似有些不同,自己在的那個礦上,和外面的聯繫,全都是開礦的人,可沒有這種拉車去送貨的。
而且前面竟還有市鎮?
若有市鎮,似未必是壞事,真要是苦之極也,難道不能跑嗎?
想到這,他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不過,說起來,他這種“偏見”,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說這金礦銀礦,便是明朝時候開始開採的西山煤礦,又出過多少在盧溝橋拐賣誘騙男女下井的事,更不知死了多少人。
那還是標準的不能再標準的天子腳下呢。
趙立本憂心忡忡,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或許是在做去了後發現弟弟已死的心理準備。
權哲身則沿路觀察着周圍的一切,發現這裡的漢味兒已經很濃了。
沿途很多地方,都是村社的水稻田,或者是椰子林。
水稻田的周圍,會有一些簡易的水利工程。這裡沒有河,但是下雨很多,所以需要修建一些蓄水池,等着下雨的時候積攢雨水,必要的時候可以進行澆灌。
未必用得上,可一旦用得上的時候,那就妙用無窮了。
這些水利設施,以及住房樣式,漢味非常的濃,權哲身還是可以一眼看出來的。
不過,他目光所至之處,也就只能看到這些淺層的東西。
實際上,大順對錫蘭西南地區的統治,最大的影響,或者說漢化最大的地方,還在於錫蘭的西南低地區的“世俗化”。
大順其實已經玩不太明白“匠戶”制了,所以對於錫蘭嚴重的種姓分工制,其實也不太適應。
對荷蘭人或者葡萄牙人而言,他們不喜歡更多的本國人來這裡,影響公司的利潤。而且就算喜歡,他們的人口也註定了不可能像大順一樣,數年間弄過來近二十萬人。
所以他們更喜歡利用這裡的種姓制度。
大順則不然。
改土歸流該怎麼改?
西南地區是有樣板的。
再者,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在殖民入侵之前,錫蘭的小農經濟,註定了種姓高低。
王權之下,就是高維種姓,高維種姓內部的子種姓,又包含了大多數的農民。
然而,伴隨着葡萄牙人、荷蘭人,以及最終大順的先後到來,情況發生了變化。
先是葡萄牙人大規模推廣天主教,使得在佛教內低種姓的很多人皈依了天主教。
高種姓的人對佛教的信仰更深,多數選擇跑路去了山區,這才空出來大量土地。
而像是捕魚、採珠的卡瓦拉種姓,本身捕魚就是殺生行爲,在錫蘭的特色佛教裡不受待見。
再比如薩拉加瑪種姓,是搓肉桂皮的,和朝鮮國的白丁種姓差不多,也是低種姓。
還有杜瓦拉種姓,燒石灰的,也是低種姓。
問題是,伴隨着大順佔據錫蘭的西南部地區,大順的商業資本是來賺錢的,並且很快把大順國內的那種世俗化風氣帶來過來。
什麼叫世俗化?
揚州生員去諂媚鹽商,被遊歷至此的秀才驚呼天地翻覆,這就叫世俗化。
採珍珠、肉桂種植、燒石灰、建築等等行業,這纔是真正賺錢的行業,也是大順真正在意的行業。
種地?種地大順用得着這羣高維種姓種地?種地很難嗎?
大順對佔領整個錫蘭,毫無興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
錢的多少,決定社會地位。
低種姓的捕魚採珠的、燒石灰搞建築的、搓肉桂種植的,這些既是在被拉入世界貿易中賺錢的行業,也是大順資本急需的人才。
大順的資本,對在這裡維繫小農經濟種水稻,沒有一丁點興趣。
於是,這些低種姓的手工業者,很快造就出一批伴隨着大順的殖民統治而富庶起來的人。
很簡單的故事,一個被大順扶植起來的、開大型石灰廠的杜瓦拉低種姓種族,一年收入萬八兩白銀,這時候遇到個高種姓的小地主,小地主說我高種姓、你低種姓,石灰廠廠主會低三下四地爲他服務?還是會掏出二十兩白銀讓保鏢把他打一頓?
大順內部都已經禮崩樂壞了,在這種邊緣的資本主導的地區,更別提了。哪還有什麼禮、種姓。
本身當初大量的高種姓人都跑路去了山區,如今低地的種植業又基本以大順的府兵村社、種植園爲主。
很快,可能是各國要適應經濟基礎而必然會出現的“宗教改革”,也就在大順的影響下,於錫蘭的大順佔領區爆發了。
有點類似於前朝的心學、泰州學。
融和了原始佛教、漢傳佛教、暹羅地區教派的一個名爲灰衣派的“佛教復古運動”爆發了——宗教改革,總是打着復古的旗號來的,也只能搞託古改制這一套。
兩個訴求。
第一個,僧團取消種姓限制,復古佛陀的衆生平等理念。
第二個,接受大順的官方管理,僧團出家者願意接受官方度牒。
不用想,這個灰衣派的階級基礎,就是原本低種姓、但伴隨着被捲入世界貿易而提振了經濟水平的薩拉加瑪、卡瓦拉、杜瓦拉種姓。
很快,這個灰衣派就在大順禁教的風潮下,快速席捲西南地區。本身,很多僧伽羅人所謂的“皈依主的懷抱”,也就是會畫個十字的水平,見着寺廟就會進去拜一拜。
至於這裡面還有多少佛教味兒……只能說,一個讓捕魚採珠這種殺生行業的種姓都能相信他們捕魚採珠不影響輪迴的,大致什麼樣也猜個差不多了。
大順當然樂於如此,非常有利於大順在西南地區實行統治。
現在去那邊的話,應該還能看到這場“宗教改革”的殘餘。看僧人衣服的顏色,大紅色的是種姓派的、灰不溜秋的雞粑粑色的好是無種姓派的,18世紀19世紀的世界貿易催出來的手工業者的經濟地位提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