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絕峰,荒雲觀,天下道宗祖庭。
酉時的梆子剛剛敲過,正是暮色四合時分,出雲閣大殿上,早點上了通明的燭火,歷代師祖的牌位陳列於此,享受着終年不斷的供奉。
朱漆的供桌前,一名白衣少年垂首,跪在冰涼的地上。
少年身後,一位老者素袍鶴髮,默然肅立。
“歐雲,今日你本應在問機閣謄錄古籍,怎的去了演武場搗亂?”
素衣老者開了口,顯然有些不滿。
“回戒持師父,首座弟子演武,是極難得的機會。弟子素來仰慕荒雲道法的玄妙,故此,才偷偷溜了過去……”
剛剛在演武場上闖下大禍,勉強撿回一條小命,又被勒令跪了一個多時辰,這名叫歐雲的少年早已體力不支,聲音有些飄忽。
“胡鬧!擅離職守,從來不是荒雲弟子的做派。”
“我再問你,演武場影壁上的誡語,你可認得?”
“弟子……弟子當然認得。”
“所道何來?”
“明心見性,修正持本,觀山不動,聽白不語”。歐雲無奈地背道。
“你講與我聽聽。”
“這是開山道祖爺留下的謁子,告誡諸代弟子,一則演武場上萬萬不可殺伐太過,以防殺念侵心。二則臺下之人不可插手演武,以免傷人害己。”
恐他盛怒發作,歐雲只得老實回答。
“哼,明知故犯,其罪更甚。擅入場內,插手演武,怎麼,你也想試試荒雲首座弟子的本事麼?”
“弟子不敢。”歐雲一邊回答,一邊用餘光偷偷瞥着這位長老。
“今日若非歷代師祖庇佑,你便命喪當場,也是咎由自取,背師忘祖,以身致險,你可有什麼要分辯的?”
戒持長老雙目微閉,勉強平復怒意。對歐雲今日的所作所爲,他顯然十分不滿。
“師父時常教導,大丈夫行事,當如中天之嶽,磊落坦蕩。今日之事,弟子有錯在先,甘願受罰。”
見戒持語氣緩和了些,歐雲趕緊順坡下驢。
“哼!”
戒持斜睨了歐雲一眼,沒有接話。
“只是……”歐雲遲疑了一下。
“有話便講!”
見他怒意已過,歐雲趕緊把準備好的一肚子的話都倒了出來。
“師父容稟。謝師姐是我荒雲諸弟子之長,素日待我關懷備至,如至親同胞。今日場上,裕青師兄步步緊逼,招招都衝着要害。”
“弟子雖資質愚魯,卻也深知這決不是演武的道理。眼見謝師姐力不能支,弟子情急,纔出此下策。未曾想…竟險些害了師姐,弟子知罪。”
聽着歐雲言語誠摯,又念他素日裡雖偶爾調皮些,骨子裡卻謙和恭謹,戒持長老的臉色更舒展了。
“木瓜瓊玖,知恩圖報,原是好事。可我對你耳提面命,教你謀定而動,你卻全然忘了。”
戒持長老輕輕嘆了一口氣。
“師父……”見戒持如此,歐雲心下一軟,不禁生出幾分懊悔。
“你道根全無,根骨孱弱,平日教你些槍棒拳腳,也只權當強身健體,如何上得檯面?”
“假使沒有祖訓規約,你丹珠未結,憑你肉體凡胎,便上了場,也在你魯師兄劍下走不過半合,你打算何以解救你謝師姐?”
歐雲一時語塞。
謝亦明、魯裕青能成爲首座弟子,自然有他的道理。
論道術修爲,他們二人在同輩之中罕有敵手,可稱得上荒雲青年一脈的中流砥柱。
而自己沒有半點修爲。最大的能耐,不過是在問機閣謄抄古卷,何德何能去接他魯裕青一掌?
但一想到演武場上,魯裕青突然發難,致命的招式接連不斷,歐雲下意識就斷定——這絕不是在演武。
魯裕青猝然變卦,謝師姐毫無準備,已然失了先機,只能勉強支應,若不及時叫停,只怕難以全身而退。
“裕青師兄道法高妙……是……是弟子魯莽了。”
“今日之事,你能保全性命,一則要謝你裕青師兄不顧玄雷反噬,及時收手。”
“二則要謝諸位疼你的長老,你雖全無道根,不在諸位長老門下修習,諸長老也仍如本門弟子一般疼你。”
“以當時的形勢,也只有諸長老合力,才能從魯裕青手裡救下你這小命。”
“師父教訓得是,弟子知罪,聽憑師父處置”。
歐雲應承着,眼前又浮現起魯裕青那一掌。
暴戾之氣席捲着剛猛凌厲的掌風,猝然間直逼面門,只在數息之間,想要取歐雲性命,簡直如探囊取物。
荒雲弟子崇禮重信、循規蹈矩,天下皆知,斷然不會對同門下此狠手。
更何況,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演武。
玄妙高絕的荒雲道法,在魯裕青手中竟然如此兇殘暴戾,令歐雲大爲不解。
“你裕青師兄好勝心切,出手失了分寸,自有人處置。你雖攪擾演武,卻也是心繫同門,事出有因,好在沒有釀成大禍。”
“罰抄《南華》《三官》《陰符》各一卷,好好反省。”
“是……師父”。
紅日西沉,萬壑有聲。
在幢幢的燭影間,歐雲的身子顯得愈發清癯。
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爲救同門,竟敢豁出性命,戒持長老心中既喜且憂。
“沒傷及根本,已是萬幸。現下可有不適?”
“並無大礙,只是胸腹之間氣血激盪,不甚痛快。想是靈氣激盪所至,略過些時日,消散了便好。”
“如此便好。這是回清丹,服下之後,按我教你的法子調息,便能定住心神。這兩個月……”
戒持長老的聲音頓了頓。
“這兩個月,只許你專心抄經,若有旁人來找你問話,一概不必見,只說是我說的。”
見供桌上的奉真香,約摸還剩半柱。
戒持又道:此時回去,倘遇晚課的長輩盤問,你倒不好應付。且在此守着,待香燒盡了,給師祖靈位續上香,再行返回”。
言畢戒持一擺袖袍,穿過大殿,便往濃重的夜色裡去了。
行至僻靜處,戒持聽得四下無人,掏出一塊絹子,捻動咒訣,一行金色小楷浮現其上。
“門戶生變,請即速歸”。
隨即展手一揮,那絹子便化作一隻青雀,倏地往夜空深處飛去。
歐雲聽直到殿外聽不見動靜,緊繃的身子纔敢鬆懈下來。一陣痠痛從髕骨處傳來,歐雲再也堅持不住,順勢躺倒在柔軟的蒲團上。
“魯裕青……”
歐雲揉着痠痛的膝蓋,回想着今天發生的事。
這個傢伙,平時雖然高傲了些,但總還是知道規矩,何以今日如此兇狠?好在謝師姐毫髮無傷,若真有什麼差池,他歐雲可真就是荒雲觀的罪人了。
對魯裕青,歐雲實在談不上好感。
世人都道荒雲兩大首座弟子耿介拔俗、瀟灑出塵,飄然有神仙之姿。
卻不知私底下,荒雲弟子對兩人的態度卻大相徑庭。
青年一脈中,謝亦明不獨修爲出衆,論人品、行止、風度,都堪稱一流。
再加上天生姿容秀美,丰神俊逸,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是以後輩弟子盡皆拜服。
而魯裕青雖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卻以世間俗務爲鄙,只是沉迷尋仙修道,一味求勝求強。
年紀輕輕,便在混元大會上,憑一己之力輪番鬥敗永樂宮和觀星臺首座弟子,不僅令荒雲觀的威勢愈發煊赫,更爲他自己掙下了潑天的名聲。
眼裡只有修行二字,便是對各門長老,魯裕青平日裡也不甚恭敬,對其他晚輩,更是不放在眼裡。
晚輩弟子大都是畏懼多於敬佩,對他唯恐避之不及。
“這個羅剎鬼……等着謝師姐遲早來治你”。
雖然胸中有些不忿,但歐雲也很清楚,自己只不過是問機閣裡抄書的無名小輩,加上沒有道根,不事修行,絕無可能在修爲上勝過魯裕青。
諸位長老之下,能教訓魯裕青的,只有謝亦明。
“謝師姐……”想到謝亦明,歐雲又開始覺得振奮起來。
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自己能與謝師姐並肩而立,站在演武場中央,受萬人景仰。
歐雲不無癡妄的臆想着。
嗐!可惜上天偏偏只給了這副不頂用的根骨。
發了一陣牢騷,歐雲正欲起身續香,眼前忽然一道金光陡然閃過,穿過殿門,直越香臺,消失在歷代師祖牌位後。
出雲閣是供奉歷代師祖的地方,是天下至正至純之地,便是千年道行的邪祟,也不敢輕易靠近。
這異像,莫非是歷代師祖顯靈了?
歐雲心下有些狐疑。近前端詳,只見牌位之間隱隱有金光流動。
雖然沒有道行,但歐雲從小在問機閣熟讀經卷,一眼便翹出了端倪——那金光按照周天星宿之像循環往復,運轉不已,最終匯聚在一個牌位上。
“太乙救苦天尊弟子,李參水之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