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媽一直在笑,看着胡鐵花笑,甜甜的笑,笑聲如銀鈴。
她笑得又好看、又好聽。
花姑媽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雖然不能傾國傾城,可是要把滿滿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卻絕對沒有問題。
現在一屋子裡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個人。
牆上的破洞她已經用一塊木板堵住,隔壁房裡的黑竹竿已經暈迷睡着,桌上還有酒有菜,胡鐵花已經被她笑得七葷八素,連坐都坐不住了。
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下去,問題更嚴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來。
“你爲什麼要叫黑竹竿他們去刺殺史天王?”胡鐵花故意一本正經的問:“是誰叫你做這件事的?你爲什麼做?”
“因爲我不想讓人把鮮花去插在狗屎上。”
“難道你也不贊成這門婚事?”
胡鐵花顯得有點吃驚了:“請我護送玉劍公主的那位花總管,明明告訴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請我來接新娘子,你爲什麼要叫人去殺新朗倌?”
“因爲新郎倌如果突然死了,這門親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胡鐵花皺起了眉,又問花姑媽“你二哥是玉劍山莊的總管,你呢?你是不是杜先生門下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不是。”
“你究竟是誰的人?”
“這句話你不該問的,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人。”花姑媽甜甜的笑着說“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胡鐵花簡直快要喊救命了。
他知道楚留香一定在附近,他剛纔親眼看見的,他希望楚留香能夠忽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到這裡來跟他們一起坐坐,一起喝兩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條小命。因爲他也知道這位要命的花姑媽喝了幾杯酒之後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的媽呀!”胡鐵花終於叫了起來:“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媽。”花姑媽吃吃的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寶寶?”“他不是。”
楚留香總算還有點天良,總算來救他了。
這個人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不像楚留香可是楚留香的聲音本來就隨時會變的,就好像妓女改變她對嫖客的臉色那麼容易。
這個人的樣子看起來當然也不像楚留香。
他穿着一身銀白色的緊身衣,蒼白英俊的臉上帶着種又輕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當作了天下第一個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着來求他讓她們洗腳一樣。
這麼樣一個人,手裡卻託着一個特大號的樟木箱子,看樣子份量還很不輕。
胡鐵花在心裡嘆息。
他實在想不通楚留香這一次爲什麼要把自己扮成這種討人厭的樣子。
花姑媽也在嘆息:“該來的時候你不來,不該來的時候你反而來了。”她搖頭苦笑“你這一輩子難道就不能爲別人做一次好事?”
“我現在就是在做好事。”這個人笑道:“我相信這裡一定有人會感激我的。”
胡鐵花直着眼睛瞪着他,忽然跳了起來:“不對,這個人不是楚留香,絕不是。”
“誰說他是楚留香?他本來就不是。”花姑媽說:“如果他是楚留香,我就是楊貴妃了。”
“他是誰?”
“我姓薛。”薛穿心說“閣下雖然不認得我,我卻早已久仰胡大俠的大名了。”
“你認得我?”
“胡大俠光明磊落,豪氣干雲,江湖中誰不知道?”
薛穿心又露出了他的微笑“胡大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聞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趕來陪胡大俠喝兩杯。”
胡鐵花忽然覺得這個人並沒有剛纔看起來那麼討人厭了,甚至已經有一點點可愛的樣子。
“你找人喝酒的時候,總是帶着這麼樣一口大箱子?”
胡鐵花還是忍不住問,“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是吃的還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點醬油作料燉一燉,勉強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來下酒?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薛穿心說“看你是不是喜歡吃人。”
胡鐵花嚇了一跳“箱子裡裝着是一個人?”他問薛穿心“是死人還是活人?”
“暫時還沒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薛穿心說,“最多也只不過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爲什麼要把他裝在箱子裡?”
“因爲我找不到別的東西能把這麼大一個人裝下去。”
胡鐵花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着頭笑了起來:“我知道這裡的廚房裡有口特大號的鍋子,我們就把這個人拿去燉來下酒好不好?”
薛穿心也笑了,笑得比胡鐵花更邪氣:“如果你知道箱子裡這個人是誰,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胡鐵花當然不是真的想吃人。
他唯一能夠吃得下去的一種人,就是那種用麥芽糖捏出來的小糖人。
他只不過時常喜歡開開別人的玩笑而已,尤其是在那個人說出了一句很絕的話之後,他一定也要想出一句很絕的話來對抵一下,否則他晚上連覺都睡不着。
可是現在這個人說的這句話裡竟彷彿別有含意,胡鐵花如果不問清楚也是一樣睡不着的。
“箱子裡這個人是誰?難道是個我認得的人?”
“你們不但認得,而且很熟。”薛穿心說,“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說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鐵花更不能不問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說的是誰?”
“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當然是楚留香。”
“那麼我說的這個人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怔住“你是不是說,箱子裡裝的這個人就是楚留香?是不是楚留香已經被你裝在這口箱子裡了?”
薛穿心嘆了口氣“我本來想殺了他的,又覺得有點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覺得有點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裝在箱子裡帶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來下酒也沒有關係,無論是清燉還是紅燒我都贊成。”
胡鐵花瞪着他,用一雙比牛鈴還大的眼睛瞪着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這個人真他媽的有趣極了。”
他大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還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讓人相信,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這次的牛皮吹得實在太大了一點。”胡鐵花說“楚留香會被你裝在一口箱子裡?哈哈,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薛穿心又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種事絕對沒有人會相信。”
胡鐵花忽然板起了臉:“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麼能這樣子開他的玩笑?”他沉着臉說:“你在我面前開這種玩笑,實在一點都不好玩。”
“你說得對。”薛穿心承認了“我這種玩笑的確不好玩。”
“你們兩個人都不好玩。”花姑媽也板起了臉“如果你們還不趕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們兩個全都用掃把趕走。”
被人用掃把趕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開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卻已深。
花姑媽搖搖壇,嘆了口氣“看樣子我們每人最多隻能再喝三杯了。”她嘆着氣道:“喝完了這三杯,我們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覺去吧,難得清醒一天也很不錯的。”
“錯了錯了,簡直大錯特錯。”胡鐵花拍着桌子,“喝到這種時候就不喝了,那簡直比殺頭還要命。”
“我也知道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現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地方能找得到酒?”
“當然有地方。”
“還有什麼地方?誰能找得到?”
“我。”
遇到這一類的事,胡鐵花一向是當仁不讓的。
事實也如此,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最後一罈酒了,能找到這壇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媽又吃吃的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來,我就承認你是天下最孝順的乖兒子。”
乖兒子不能做,酒卻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鐵花走了,走得比後面有人拿着一把刀要砍他的時候還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時,花姑媽臉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着薛穿心問:“這口箱子裡裝着的究竟是什麼?”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句話,反而問了她一個現在根本不應該再問的問題:“你說我剛纔開的那個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覺得不好玩,胡鐵花也跟我們一樣。”薛穿心說“可是,還有一個人一定比我們覺得更不好玩。”
“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薛穿心說:“覺得這個玩笑最不好玩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
“爲什麼?”
“因爲箱子裡的人就是他。”
花姑媽看着薛穿心,就好像這個人忽然長出了十八個腦袋三十六隻角一樣。
“你真的把楚留香裝在這口箱子了?”
“大概是真的。”
“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爲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他不該知道的事。”薛穿心說:“而且他好像還跟焦林有點關係。”
花姑媽的臉色立刻變了,壓低聲音問:“這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冒險。”薛穿心說:“我不能讓這件事毀在他手裡。,“那麼你準備怎麼辦?”
“我準備把他帶回去,關起來,等到這件事過去之後再說。”
“你能把他關多久?你能保證讓他不會逃出去?”花姑媽說:“連蒼蠅都飛不出去的地方,他都能出得去,只要他還活着,誰有把握能關得住他?”
“你的意思呢?”
“要關住他只有一個法子。”花姑媽說“只有死人是永遠逃不走的。”
“你要我殺了他?”
“一不做,二不休,你反正已經這麼樣做了,爲什麼不做得更徹底些?”
薛穿心看着,嘆息搖頭苦笑說:“天下最毒婦人心,這句話說得可真是一點也不錯。只可惜我做不到。”
花姑媽冷笑“你做不到,難道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這個人又陰險又奸詐,面且心狠手辣,反臉無情。”薛穿心傲然說:“可是這種事我還做不出。”
“爲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會落在我手裡的?”薛穿心說:“他是爲了要救我,才中了我的計,如果他要殺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裡了,他既然沒有殺我,我怎麼能殺他?我薛穿心雖然陰險毒辣,也不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花姑媽嘆了口氣:“好,我承認你是個有原則的人,是條男子漢,幸好我不是。”花姑媽說“你做不出這種事,我做得出。”
“我保證你也做不出。”薛穿心冷冷地說,“因爲我絕不會讓你做的。”
“如果我一定要做,你能怎麼樣?”
“我能怎麼樣。”薛穿心臉上又露出了溫柔的微笑:“我能對你怎麼樣?”
他微笑着道:“我最多也只不過能砍斷你一雙手而已。只要你去碰一碰那口箱子,我會把你這雙又白又嫩的小手輕輕的砍下來,裝在一個很漂亮的匣裡,帶回去做紀念。”
花姑媽的臉色已經發白,瞪着他看了半天,居然又甜甜的笑了起來。
“你放心,我不會去動這口箱子的,楚留香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被你裝進一口箱裡?”她吃吃的笑道,“箱子裡的人也許只不過是個被你騙得暈了頭的小姑娘而已。”
薛穿心忽然一拍巴掌“這下子你才說對了,箱子裡也許根本就沒有人,也許只不過是一堆破磚頭而已,連一文都不值。”他笑得也像是條狐狸,“可是箱子裡也說不定真的有個楚留香。”
他盯着花姑媽,笑眼裡閃着光;“你想不想知道箱子裡究竟是什麼?”
“想。”
“那麼你就不妨出個價錢把這口箱子買下來。”薛穿心說:“那時不管你要把這口箱子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了。”
花姑媽也在盯着他,盯着他那如狡狐般的笑眼:“你要我出多少?”
“十萬兩。”薛穿心說“我知道你身上現在最少也有十萬兩。”
花姑媽嚇了一跳“十萬兩,你叫我花十萬兩買一口箱子?”
“可是箱子裡如果真的有個楚留香,十萬兩並不算貴。”
“如果箱子裡只不過是堆破磚頭呢?”花姑媽說:“你叫我怎麼回去對杜先生交賬?”
薛穿心笑得更愉快:“那是你家的事了,跟我也沒有半點關係。”
花姑媽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學他一拍巴攀,道:“好,我買了,我就出十萬兩。”
可是這筆交易還沒有談成,因爲薛穿心還沒有收下她那張銀票時,院子裡忽然有個人大聲說“我出十一萬兩。”
櫻子姑娘居然沒有死,居然又出現了,穿着一身像開着櫻花的衣裳出現了,看來居然比沒有穿衣裳的時候更美。
花姑媽對女人一向是沒有對男人那麼客氣的,尤其是對比她年輕、比她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連看都不去看一眼,只問薛穿心:“這個東洋女人是從哪裡來的?”
“東洋女人當然是從東洋來的。”
“她算什麼東西?”
“她不能算什麼東西,她只能算是個女人,跟你一樣的女人。”薛穿心在笑:“而且好像還比你大方一點。”“她只比我多出一萬兩,你就把箱子交給她?”
“一萬兩銀子也是銀子,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的。有時候甚至可以買好多個女人。”薛穿心說“有時候甚至還可以買好多個男人。”
櫻子銀鈴般笑了。
誰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方法從薛穿心手裡逃走的,可見一個練過十七年忍術的美麗女人,不管要從什麼樣的男人手裡逃走都不是件困難的事。
何況薛穿心的目標並不是她。
花姑媽終於轉過臉,瞪着她“你爲什麼要花十一萬兩銀子買一口箱子?”
櫻子也不理她,只問薛穿心:“薛公子,我可不可以說老實話,這位老太太聽了會不會生氣?”
“她不會生氣。”薛穿心忍住笑:“老太太怎麼會生小孩子的氣。”
“那麼就請薛公子告訴她,我肯出十一萬兩銀子,有三點原因。”
“哪三點?”
“第一,因爲我有;第二,因爲我高興;第三,因爲她管不着。”
薛穿心大笑。
外面也有個人在大笑,笑的聲音比他還大。胡鐵花已經提着兩壇酒回來了,而且還好像已經在外面偷聽了很久。
他是個酒鬼,卻不是那種除了喝酒之外什麼事都不管的酒鬼。
如果他是那種酒鬼,現在他早已變成了鬼。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口箱子裡很可能真的有個楚留香,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所以要買這口箱子的人,就得賭一賭自己的運氣了。”胡鐵花笑道:“誰的賭注大,誰出的價最高,這口箱子就是誰的,只不過花了十多萬兩銀子後買回來的如果是口空箱子,那就冤死了。”
“你呢?”薛穿心問他:“你是不是想賭一賭?”
“我碰巧不但是個酒鬼,也是個賭鬼。”
“現在已經有人出十一萬了,你出多少?”
“我當然要多出一點。”胡鐵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我出二十萬。”
“二十萬?”薛穿心打量着他;“你身上有二十萬兩銀子?”
“我沒有,我連一兩銀子都沒有,我只有這兩壇酒。”胡鐵花居然面不改色“可是在這種時候,一罈酒價值十萬兩已經算便宜的了,如果到了那個雞不飛狗不跳連兔子都不撤尿的大沙漠裡,你就算花一萬萬兩,也休想頭到這樣一罈酒。”
“有理。”
花姑媽居然還沒有被氣死,反面笑得更甜:“如果有人不答應,我就替你出這二十萬兩。”
櫻子眼珠轉了轉,居然也同意:“現在已經這麼晚了,一罈酒估價十萬兩也是應該的。”她很溫柔地說:“薛公子,我們就把它算做二十萬好不好?”
“好。”薛穿心微笑:“你說好就好。”
“還能不能再多算一點?”
“大概不能了。”
櫻子的聲音更溫柔“如果我馬上就可以拿出銀子來,是不是還可以再多一點呢?”
“當然可以。”薛穿心笑得實在愉快極了,“不管你出多少,我都絕不會反對的。”
“我出三十萬兩好不好?”
“好,好極了”薛穿心大笑,“簡直好得不得了。”
銀子是要立刻拿出來的,沒有銀子,銀票也可以,當然要十足兌現到處都有信用的銀票。”
花姑媽看看胡鐵花,胡鐵花看看花姑媽,兩個人都拿不出來。
就算他們心裡已經另有打算,也只有看着薛穿心把這口箱子賣給別人。
可是這筆交易還沒有談成,因爲櫻子還不是出價最高的人,還有人出的價錢比她更高,高得多。
“不行,三十萬兩還不行。”
他們忽然聽見有個人說,“要買楚留香,三十萬兩怎麼夠?就算三百萬也不夠的。”
大家還沒有聽出他的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他們要買的這口箱子卻忽然被打開來了。
被箱子裡面的人打開的。
一個人慢慢吞吞的從箱子裡站了起來,用他自己的一根手指頭摸着他自己的鼻子,慢慢吞吞的說:“我出三千萬兩。”
薛穿心絕不是那種時常會將喜怒之色表現在臉上的人,甚至有人說他,就算眼看着他的老婆掉進河裡去,臉上也不會有一點表情。
可是現在他臉上的表情卻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將他的耳朵割了下來,而且還要他自己吃下去。
楚留香明明已經中了從他嘴裡含着的一根吹管中噴出來的迷香,而且還被他親手點住了三處穴道,在三天之內應該是動也動不了的。
他對他用的那種獨門迷香和他的點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可是現在楚留香居然從箱子裡站起來了,就好像一個人剛洗過澡從浴池裡站起來,顯得又乾淨,又精神,又愉快,而且清醒無比。
那種要花三百多兩銀子才能配成半錢的迷藥和他苦練了十七、八年的點穴手法,用在楚留香身上居然連一點用都沒有。
楚留香剛從箱子裡站起來,已經有一個酒罈子飛過去。
他拍開了壇口的泥封,用兩隻手捧着酒罈,仰起了脖子就往嘴裡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兩三斤。
胡鐵花大笑:“我還以爲這小子真的已經變得半死不活了,想不到他喝起酒來還是像餓狗吃屎一樣,一下子就喝掉我好幾萬兩,也不怕我看着心疼。”
楚留香也大笑:“不喝白不喝,十萬兩銀子一罈的酒畢竟不是常常都喝得到的。”
“那麼你就喝吧,我就讓你喝死算了。”
他們笑得越開心,別人越笑不出,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
“只不過我還是不明白。”胡鐵花問楚留香,“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爲什麼要讓人把你裝進箱子裡去?”
“因爲有些事我還不明白,我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才行。”
“我知道這些事薛公子一定不肯告訴我的,可是一個人如果已經被裝進箱子裡去,別人就不會提防他了。”楚留香笑道:“被裝在箱子裡的人常常都可以聽到很多別人本來不願意告訴他的事。”
“你聽到些什麼?”胡鐵花又問他“那些你本來不明白的事,現在是不是都已經明白了?”
“最少已經明白了好幾成。”
他看着薛穿心微笑:“最少,我現在已經明白你和花姑媽都是杜先生的人,正在爲杜先生籌劃一件大事,這件事的關健人物就是焦林的女兒,就因爲我看見了她,而且知道她的來歷,所以你纔會對付我……
薛穿心雖然還是笑不出,卻忍不住問:“就爲了想要知道這些事,所以你才故意被我迷倒?”他問楚留香“如果我不把你裝進箱子,當時就一刀殺了你,你死得豈非冤枉?”
“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你還做不出這種事來。”楚留香說“就算你要殺我,我大概也死不了。”
他又在摸他的鼻子“用迷香來對付我就像是用小牛腰肉去打狗一樣,非但沒有用,而且簡直是種浪費。”
“難道你也不怕別人點你的穴道?難道你根中沒有穴道?”
“我當然也有穴道,而且一個也不少。”楚留香說“不過我碰巧偶爾可以把穴道中氣血流動的位置移開一點而已。”
就好象受了傳染一樣,薛穿心也開始摸鼻子了。
“遇到了你這種人,大概是我上輩子缺了德,這輩子也沒有做好事。”薛穿心苦笑,“現在我只想你幫我─個忙。”
“幫你什麼忙?”
“把我也裝進這口箱子,然後再把箱子丟到河裡去。”
薛穿心當然不是真的要楚留香幫他這個忙,他無論要把誰裝進一口箱子都不必別人幫忙,就算要把他自己裝進去也一樣。
這種事絕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箱子是開着的,他的腿一擡,就已經到了箱子裡。
想不到這口用上好樟本做成的箱子競忽然一片片碎開,變成了一堆碎木頭。
“看來我已經不能幫你這個忙了。”楚留香微笑,道,“現在大概已經沒有人能把你裝進這口箱子了。”
“這一定又是你做的事,你剛纔一定已經在這口箱子上動了手腳。”薛穿心看着楚留香苦笑,“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我忽然發現被人關在箱子裡一點都不好玩。”楚留香說,“我覺得不好玩,別人一定也覺得不好玩,我爲什麼要別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覺得對我有點不好意思,等一下你也可以幫我一個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我能幫你什麼忙?”
“等一下你就會知道。”
櫻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卻一直沒有溜。
她看得出無論誰想要在這些人面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只希望楚留香趕快把薛穿心關到箱子裡去,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除了薛穿心之外,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更不會知道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薛穿心進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鳥一樣飛出這個籠子了,現在她何必急着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過了薛穿心。
──中國人真奇怪,爲什麼會如此輕易的就放過曾經苛毒陷害過他的人?
在她的國家裡,這種事是絕不會發生的,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原諒,爲了一點小事,就會用長刀割開自己的肚子,要他們寬恕別人,那簡直是絕無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這種事,可是她已經發現楚留香在對她笑了。
那麼愉快的笑容,那麼開朗,那麼親切。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在跳,就好像有一頭小鹿在她心裡撞來撞去。
可是楚留香說的話卻讓她吃驚。
“我看過櫻花。”楚留香說“在你們那裡一到了春天,櫻花就開了,我也曾經躺在櫻花下,聽一位姑娘彈着三絃琴唱着情歌。”
他帶着微笑嘆息:“只可惜那位姑娘沒有櫻花那麼美,也不叫櫻子。”
櫻子傻了。
這些話有些是她自己說的,當時在場的只有她和薛穿心兩個人,怎麼會被第三個人聽到?而且還知道她的名字。
她當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遠在多年前她就聽說過中土武林中,有這麼樣一個充滿了浪漫和神秘色彩的傳奇人物。
但她卻還是想不到他竟是個如此不可思議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還這麼年輕。
她已經發現如果用對付別的男人那種手段來對付這個人,只有自討無趣。
在這種人面前,還是老實一點好。
所以她什麼話都不說,只笑,笑起來是不會錯的,不說話也不會錯。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閉上自已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會對付的就是這種聰明的女人,遇到又兇又笨的,他反而沒法子了。
“剛纔我好像聽說櫻子姑娘要出三十萬兩來買這口箱子。”楚留香問:“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
“你沒聽錯。”
“那就好極了。”楚留香微笑“這口箱子現在已經是你的了。”
原來他是要她花三十萬兩銀子買一堆破木頭回去,現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的厲害,可是她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女人。
“這一次香帥好像弄錯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櫻子帶着點異國口音的語聲聽來柔若春水,“我記得香帥剛纔好像出過三千萬兩,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
“你也沒有聽錯。”楚留香說,“可是你看我這個人像不像有三千萬兩銀子的樣子?”
“我看不出。”
“那麼我告訴你,我沒有,所以我出的那個價錢根本就不能算數。”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還是應該交給你。”
櫻子靜靜的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欣賞這種男人,不但欣賞,而且有點害怕,只不過她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他壓倒的。
“我相信櫻子姑娘─定隨時都可以拿出三十萬兩來。”楚留香說,“我絕對相信。”
“我確實有三十萬,我也願意拿出來。”櫻子輕輕的嘆了口氣,只可惜現在箱子已經沒有了。”
楚留香好像覺得很吃驚。
“箱子沒有了?箱子怎麼會沒有呢?”他看着那堆破木頭又說,“這不是箱子是什麼?難道是一塊肥豬肉?”
“這當然是箱子。”花姑媽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豬肉就是豬肉,就算已經被剁得爛爛的做成了紅燒獅子頭,也沒有人能說它不是豬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媽果然是明白人,說的話真是中肯極了。”
櫻子也在笑,笑得還是那麼溫柔,連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
“現在我纔看出來,這的確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剛纔要買的那一口。”她的樣子也很愉快,“我能夠買到這麼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運氣。”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疊銀票來,好厚好厚的一大疊,除了銀票外,還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雙手把銀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風姿溫柔而優雅。
“銀票是十三萬五千兩,不夠的數目,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補得過。
然後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頭一片片撿起來,用一塊上面繡着櫻花的包袱包了起來,連一點碎木片都沒有留下。
然後她又向大家恭敬的行禮,動作不但優雅,還帶着唐時的古風。
“那麼。”櫻子說“現在我就要告退了,謝謝各位對我的關照,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胡鐵花一直在喝酒,不停的喝,直等到這位櫻子姑娘帶着一大包用三十萬兩買來的破木頭向門口走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極了,現在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臉皮這麼厚的人,居然有臉當着這麼多人來欺負一個小女孩子。”
他紅着眼,瞪着楚留香,一副隨時準備要打架的神氣,甚至連袖子都捲了起來。
“我問你,你是不是已經窮得連臉都不要了,爲什麼硬要拿人家這三十萬兩銀子?你知道你簡直把我的人都丟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氣。
我們這位胡大爺一生中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事,爲了這一類的事,也不知道跟別人打過多少次架了,不管對方是誰都要打個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卻不理他,卻對薛穿心說:“現在我就要請你幫我那個忙了。”
“你要我怎麼做?”
“我要你把這三十萬兩銀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銀子是你的,你爲什麼要給我?”
“銀子不是我的,我也不會給你。”楚留香說“我只不過要請你拿去替我分給萬勝鏢局那些死者的遺族和黑竹竿。”
胡鐵花也怔住。
他心裡那一股本來已經要像火山般爆發出來的脾氣,忽然間就變得好像是一團剛從陰溝裡撈出來的爛泥,本來他已經準備好好打一架的,現在他唯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經盡了他的本份,所以他有權分到他應該的一份,我只怕他不肯收下來而已。”楚留香嘆息:“我很瞭解他這種人,他們的脾氣通常都要比別人硬一點的。”
薛穿心看着他,過了很久,才冷冷的說“這種事你不該要我做的,何況我也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他說:“我一生中,只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殺人,從來也沒有做過好事。”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驕傲而冷酷,他的眼睛還是像釘子一樣盯着楚留香。
“可是爲了你,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薛穿心說:“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胡鐵花又開始在喝酒,花姑媽又在笑了,不但在笑,還在鼓掌“好,做得漂亮,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極了,除了楚留香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做得出這種事來。”她笑得比平時更甜,“只可惜我還是有點不懂。”
花姑媽問楚留香:“那位東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氣,而且隨隨便便就可以從身上拿出三十萬兩銀子來,別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銀子,她卻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來給你了。”花姑媽說:“像這麼樣一個小姑娘,從東洋趕到江南來,大概總不會是爲了要買那堆破木頭的。你爲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問問她究竟想來幹什麼?”
“因爲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經夠多,我不想再多添一個。”
“你一問她就會死?”
“非死不可。”
“爲什麼?”
楚留香笑了笑,反問花姑媽“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定要問你爲什麼要找人去刺殺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媽笑不出了。
胡鐵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爲什麼不痛痛快快的揍我一頓?”他大聲說:“你難到聽不出我剛纔罵的是你?而且把你罵得像龜孫子一樣。”
“我是不是你罵的那種龜孫子?”
“你不是。”胡鐵花不能不承認,“是我罵錯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罵錯了人,心裡一定會覺得難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頓,你反而覺得舒服些。”楚留香微笑“你說對不對?”
胡鐵花用一雙已經喝得像兔子一樣的紅眼睛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這個老臭蟲,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從我認識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只不過有時候你倒真他媽的是個好人。”
花姑媽好像也準備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標又轉向她“我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你要我做什麼?”花姑媽有點驚訝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你是胡鐵花的媽,我能要你幹什麼?我只是想要你替我準備一輛車子而已。”
這個要求聽起來的確一點都不過份,大多數人都能辦得到的。
花姑媽總算鬆了口氣,臉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麼樣的車子?”“我要一輛由葉財記特別監工製造的馬車,要車廂比普通馬車寬三尺,車輪比普通車輪寬三寸,行起路來特別平穩的那種。”楚留香說,“我要你在車廂裡替我準備兩壇真正二十年陳的女兒紅,兩壇兌酒用的新紹,七樣時鮮水果,七種上好蜜餞,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定要用蘇州雪宜齋的七巧食盒裝來。”
他說:“因爲我想好好的喝點酒,喝完了好好的睡一覺。”
花姑媽雖然還在笑,笑得已經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還有下文:“我還要用四匹每個時辰可以走一百五十里以上的好馬來拉這輛馬車,要用快馬車堂訓練出的馬伕來趕車,每隔八百里就要換一次馬,馬伕當然也要先準備好替換的。”楚留香說“我要你在一個時辰之內替我準備好這些事,因爲我相信你一定能辦得到的。”
“如果我辦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麼我就要問你,爲什麼一定要殺我滅口了,而且一定非要問清楚不可。”花姑媽又笑不出了。
“我要你這麼做,只因爲我要在一覺睡醒時,就已經到了一個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個人。”楚留香說“這個地方當然是你知道的,這個人你當然也認得。”
“什麼地方?”花姑媽問:“什麼人?”
“玉劍山莊,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