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承認，早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在這一瞬，她還是會怕。
至於怕什麼，很簡單。
她怕死。
按理說，她現在應該不怕死纔對。畢竟唐宋不會再輪迴，更會永遠的忘記她，徹徹底底被那人抹去關於她所有的記憶。
所以這個命，對於她而言，可以有，也可以無。
既然這樣，那爲什麼，內心還是會怕死呢？
是不甘心成爲這骯髒醜陋的水鬼，還是不甘心千年來的等待，換的是一場空！？
不甘心……
是啊，她不甘心的事，還有很多。
安雅擡眉與其對視，瞳孔的顏色還未改變，站在安雅前面的女子又拿出了一包錢，遞給了船伕。
“這些，可夠了？”
船伕低頭收過那包錢，沒有再言語，轉身繼續撐船。
安雅不解的盯着眼前女子的背影，神色略有遲疑。
到達對岸，安雅跟着那身影下了青竹船，本想叫住她，卻見那身影沒有停留的意思。二人大概走了四五百米，在忘憂林前，女子停下了腳步。
安雅見女子停下來，也跟着停下。
女子轉過身，見到一臉茫然不解的安雅，脣角微微勾起。
“是你……”安雅詫異的看向她。
那個被她從案發現場收回的女鬼，不是被她早早超度了嗎？
爲什麼會在這裡遇見她，而她還會幫自己？
“怎麼，你曾與我說過，做鬼有時勝過做人，你是來此做鬼的嗎？”女子說完，細細打量着安雅，“還是，你身上的一魂一魄真的被人收去了？可是看你又不像尋常的鬼，又是爲何？”
安雅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抹不解：“……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你不是已經算過了嗎？”女人失笑道，“還是因爲一些別的事，未算仔細？”
安雅皺眉，正如她所說，當時好奇唐宋的前世，並沒有仔細去卜她的卦，只算出她生於宋朝，死於宋朝。
難道……
安雅的視線停留在女子素雅的容顏上，仔細瞧着，竟從她的談笑間感受到一絲熟悉。
“既然你有心幫我，可否告知，你到底是誰？”
女子擡眉看了看這片壓抑的天空，又回看安雅，不疾不徐地道：“記得……最後見大人是在一品居，那時，是我第一次嚐到玫瑰醉。”
安雅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表情極爲驚訝。當然她有驚訝的理由，因爲這個人在她看來，早已經死了，怎麼會出現在眼前？
“……文萊！？”
聽見這兩個字從安雅的口中道出，文萊忽的輕笑一聲：“大人，終於認出文萊了。”
得到答案的安雅，回想當時在雅苑房中見她的感覺，她看待自己的目光中，有不安，有怨恨，有哀傷，而當時，安雅將這些視爲畏懼。
現在想想確實不對，因爲她的眼神中，少了一絲恐懼。她既然知道自己有着別人的一魂一魄，又怎會沒有恐懼呢？
但當她確認了眼前人是文萊後，安雅又不解爲什麼當時不與她相認？還是說……那個人的狡詐更勝桑邪，他料定自己不會深算他們的前世因果嗎？
他的目的，就只是爲了，讓自己對唐宋產生好奇？
還真是機關算盡。
文萊見安雅眸色漸深，輕嘆道：“大人，可是在怪文萊未能與你早早相認？”
“你不能告知與我，想必是因爲你不能說。”安雅淡淡的應了一句，她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文萊，當年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文萊側過臉，將目光從安雅的臉上移開，投向了昏暗的天際，細細回憶着猶如噩夢的經歷。
“當年大人和桑大人奉命去追殺蓋聶，離開的第一個月，雅府外就陸續的多了許多小商販，起初我並不瞭解這是爲何，後來方知，他們是丞相派來，監視我們雅府的一舉一動。”文萊只微微瞧了一眼安雅的表情，又接着道：“那時我已接到大人的書信，便命鳳辛帶着一批下人先行離開，並妥善安頓。由於府中姐妹衆多，只能分批離開。不料一個月後，李丞相突然下令封了雅府，將剩下的二十幾人帶回了丞相府。”
聽到這些，安雅不禁動容，原來當年鳳辛並沒騙她。無奈當時因爲蓋聶的離開，讓她神傷，就真的認爲雅府的人，包括文萊都安全了。
是她天真了。
文萊見安雅一臉愧疚，搖頭示意她不要難過，保持着原先的語速：“李丞相起初的目的，是想從我們口中得知大人的下落，我們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說。可在我看來，李丞相更擔心的，是大人與桑大人的能力，遠超出他的想象。就當時的情況，哪怕大人未曾有過背叛，他也會想辦法殺了你們。”
安雅瞭解李斯的爲人，不由地點了點頭，示意明白。
“既然丞相從我們口中什麼都得不到，就只能……成爲他新一輪的試驗品。”
“試驗品？”
“對，試驗品。”這是文萊最不願回憶的一段經歷，輕嘆一聲，“無奈，我體質不及戈舒，她各方面都比我強的多，也十分照顧我。但在我看來，我們喝的東西和大人當時飲的梅子酒不太一樣，雖然未死，能力卻遠不及烏大人和公主。”
安雅聽得入神，順着文萊的話點了點頭，她自然知道李斯的用意，目的就是爲了更好的掌控。
“那後來呢？”她見文萊稍稍停頓，便忍不住追問，又突然頓住，反問道：“既然你與我一樣，又爲何能轉世？”
“我並非是轉世，至於是何原因我也不懂。只知李丞相後來不知是從哪裡得到了一塊兒罕見的冰玉，可以冰封人魂，包括殭屍之魂。而我一直被丞相關在地牢中，不知時間是何物。有一天突然來了幾個人，將我帶離，之後我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等我有了意識時，眼前出現了三個男人，他們殺了我，而我就變成了這副摸樣……”
安雅一怔：“什麼！？”
“我也不知丞相用意何在。”文萊淡淡的應了一聲，又道：“只是在我朦朧之際，有人問我，你想不想見安雅……”
聽到這裡，安雅將所有的事細細想來，內心不由大怒跟自責，文萊經歷這些，都是因爲她！
“這麼多年，關於大人的消息有很多，有人說活大人已經死於幽冥的蠱中，也有人說，玲瓏殺了大人。”文萊眉目微垂，繼續不緊不慢地講着那些經歷與過往，語調卻漸漸低沉，“而我卻一直心繫大人的安危，當聽見可以看見大人時，我便毫不猶豫的答應。可是……他卻告訴我，我只能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方能看見。不然他便會對大人不利，而我……也會徹底的魂飛魄散。”
安雅的敏銳，立即抓住了重點：“那人？你見到他了？”
“在當時，我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並未見過他本人。”文萊擡眉看向安雅，神色擔憂道：“他見我並不信他的話，便叫來了戈舒。我才方知，大人爲了融合他人的一魂一魄，身體早已一年不如一年，唯有那人將那一魂一魄收去，大人才能恢復。我信戈舒，又擔心大人，才應了他。”
“戈舒……”安雅一聲冷笑。
也是，從唐朝過後，當自己強制收了阮屏玉的一魂一魄時，那個人就開始謀算着這一切了。
也終於明白，爲什麼會燒了文萊的屍身，就是擔心她會看出端倪。
文萊見安雅眉目微沉，眸中更是一片蒼涼，輕喚一聲：“大人？”
“既然你可以這般，爲何不嘗試投胎做人？”安雅言落後頓住，她又天真了，“……當我未問。”
殭屍再做人？談何容易！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而我這魂體……就好像套上去的一個虛殼兒，我進不去這忘憂林，邁不過那奈何橋，閻羅殿內也根本沒有文萊的生死簿，又如何瞞得過鬼差，帶我去投胎輪迴呢？”文萊長嘆一聲，“我本想來此處找方法離開，卻不想，一旦進來，再想出去，比登天還難……”
故事到此，算是接近了尾聲，但在文萊眼裡，卻不知這個故事，會讓安雅有何打算。
安雅凝望着文萊，目中盡是疼惜和不忍，心裡卻又明白，這一切皆是命。自己都逃不脫，又何來的能力幫人解難呢？可細想身邊人所經歷的種種，心中的難過壓抑不住，嘆道：“文萊……終歸是我……對不住你。”
“大人何出此言呢？”文萊目光含笑，溫聲安撫道：“在大人身邊的那段時間，是文萊最開心的時光，大人根本無需自責。只是不知大人爲何會出現在這裡？莫不是……與我一樣？”
“並非如此……”安雅明白過去的事，再自責也沒有意義，便深吸一口氣恢復神情，將紫色幽曇的存在，簡單的告訴了她。說完後又拿出那隨身不離的白玉葫蘆和符紙，修長的雙指夾着黃色符紙，對着白玉葫蘆繞了一圈，隨後疊成三角形，遞給文萊。
“你曾經與這玉葫蘆有過接觸，待我出去，便會想辦法把你召出來。”
“大人渡河，就是想進這……忘憂林？”
“我知道轉輪鏡在這裡。”安雅轉身看向忘憂林上空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空氣中也瀰漫着腐朽的味道，“只是我並不清楚，這裡會不會有我要的答案。”
“那麼，文萊也……”
安雅擡手打斷了文萊的話，“你既是殭屍，哪怕有這冤魂附體，魂體也有殭屍的詛咒和濁氣，貿然進去，便再也出不來，而我……”她垂眉看了看自己，回看文萊，“莫要擔心，就算這忘憂林困住我，我也有辦法出來。”
在文萊眼中，早已經習慣了服從安雅的所有指示。只要她說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
同樣，只要她說可以出來，就一定可以。
“那大人，萬事小心。”
“嗯。”
……
安雅知道，在她邁入這片忘憂林的一剎那，就已經陷入了某種幻境。會在這片忘憂林內看見心裡最想看見的人，過着最理想的生活。心志若不夠強大，便沉淪在這夢境之中，徘徊在這忘憂林裡，直至靈魂最終燈枯。
可在安雅看來，這種死法也未嘗不是件好事，畢竟人生就像一場夢，何況這忘憂林還會讓人，做一場美夢呢……
安雅不知走了多久，彷彿這忘憂林到處都是一個樣子，卻又不太一樣。忽然，她發現在遠處有一片白色的山坳，走近了才發現，是一片白色沙地，點點綠色是上面生長的植物。
而山坳旁邊站着一個龐然大物，安雅停下腳步，眉心微蹙，爲什麼英招會在這裡？
稍稍一個出神，周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
幾個宛若仙子的身影，飄進眼簾，他們手中抱着一個竹籃，裡面插滿了紅梅，翩然的落在那片白色的沙地中，將竹籃裡的梅花拿出來隨意的插在地上。
安雅凝目在那片白沙地看了好久，越看越覺得眼熟，很快那片白色的沙地中，沒了剛纔的一點綠。更讓她奇怪的是，那一支支紅梅花，很快變大，最終結成了一片梅林。
她邁着步子朝着那片梅林走去，途經一塊兒巨大的石頭，上面刻着“玄圃”二字，安雅直直的盯着這兩個字，有些不敢相信。
而此時那些飄去的仙子，已經抱着竹籃紛紛離開了白色沙地，有的更是調皮的對着英招的身上胡亂摸了摸。
英招就好比一匹英俊又長着翅膀的白馬，雖然表面不滿被那些仙子捉弄，卻也很有神獸風範，只是煽了煽翅膀，晃了晃頭，卻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不過移動時，安雅留意到它前腿有傷，卻又被人包紮好了。
而英招的本職，安雅曾在書中閱讀過，它是替天帝看管玄圃的神獸，而玄圃便是天帝的花園。
一路思索的安雅，已經移步到那片梅林之間。
“雅夙，你又在這裡貪玩。昨天就找不到你，今日我可是要看着你回去。”
一個好聽的聲音出現在右邊，換來了安雅的目光。
只見一個小仙子，正蹲在梅樹旁，靜靜的看着一顆綠色的草。
“靜寐，這棵草之前是我種下的，如今又換了這梅樹，你說它會死嗎？”雅夙一張天真無邪的臉，看向身後比她略年長一些的靜寐。
“這些還未用的仙草，不是被丟入凡間成爲草藥，就是被其他仙人拿起磨碎，給神獸療傷。”靜寐站在她身後，細心解釋道。
“磨碎？”雅夙看着這顆模樣像顆桃心的綠色葉子，輕嘆一聲，“那它會疼嗎？會傷心嗎？”
靜寐被她的傻問題問得哭笑不得，“仙草自然有生命，無奈這便是它的命，自然有它的去處。好啦……莫要再在這裡耽擱，快與我回去罷。”
雅夙點了點頭，卻依依不捨的蹲在那裡，伸手摸了摸那可憐綠葉，卻感覺這片葉子在她指尖輕輕劃過，爲之一振。
站在身後的安雅，本以爲這位仙子會就此離去，沒想到她走兩步又折了回來，俯身將那顆草□□藏在了袖子裡。
“雅夙，你可知你在做什麼？”靜寐壓低聲音，嚴厲道：“你我只負責培植各種花草樹木，卻沒有資格採摘，你可懂？”
雅夙一臉懵懂的搖搖頭，“可是……它是我種的，我不忍心它就這樣被磨碎。靜寐，我的不忍你可懂？”
沒等靜寐迴應，噠噠噠的馬蹄聲，出現在身後，是英招。想必是這裡有動靜遲遲未離開，便來看看情況。
靜寐轉身看見英招，眉頭跟着皺了起來，心道不妙。
站在原地許久的安雅，已經清楚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的存在，她們並不知道。
可是爲什麼又要她看到這些呢？
周遭又有了變化，時間好像在快速的倒流。天色變暗，讓安雅看見，前腿一直流血的英招，屈着身子窩在玄圃旁，而那片之前被小仙子握在手中的葉子，卻發出了一道白色的光，花瓣朵朵飄散，盤旋在英招周身，敷在流血的傷口處，很快那傷口的血就被止住了。
而遠處還蹲着一個人，是雅夙。
安雅再去看那朵花兒時，白色的光芒消失不見，而此時玄圃外又來了幾個人，聽語氣是來這裡選擇合適的仙草，將其帶走。
……原來是這樣。
如果不是因爲它治英招，變的奄奄一息，或許也不會有接下來被人宰割的命運，所以雅夙纔會幫它。
在安雅思考時，場景又快速的轉變，環境便變的異常緊張，慌亂的腳步聲出現在前面。安雅順着那聲音走去，卻看見一個滿身是傷身影，在朝着遠處的懸崖邊上跑去，安雅認出，是雅夙。
雅夙手裡捧着那顆綠色的葉子，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之前我見仙子姐姐都是把仙草從這裡投下去，說這樣就可以抵達人間，聽說那裡很美很美，有天地靈氣，我還未去過……所以你幫我看，可好？”
那綠色的葉子綻放出淡淡的白光，好像在表達它的不忍和不願。
“你別擔心我，要不這樣……你若聽話，我便應你，待我可以下凡間，就去找你可好？那你一定要記得我的名字，我叫雅夙，你……”雅夙用袖子擦了擦有些髒了的小臉，眨了眨眼睛，露出那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我不能叫你仙草，那太多了，我喚你……蘅。”
聽見這個字，安雅神色難掩震驚，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於明白了。
爲什麼三生石上只刻着一個字。
——“蘅。”